第36章 不成样子

周四,上午十点半,晴。

谢以津坐在实验台前,记录着今日的实验计划。

不远处,洛嘉嘉和郝氏兄妹一边拎着培养基向实验台走来,一边热热闹闹地议论着什么。

“……不过有一说一,秦灿这小子的运气是真不错啊。”

洛嘉嘉在显微镜前坐下:“人生中第一篇一作能中这种级别的会议,还是演讲邀请,起点一下子就和别人都不一样了。我博一的时候,还是蹭乔纳森的名额一起去参加的呢,怪不得这几天老头子的嘴都要咧到天上去了。”

“不过秦哥去年为了这篇文章确实付出了不少心血。”郝五周说,“他应得的。”

“是啊是啊,去年我们可是都看在眼里的。”

郝七月附和道:“不过秦哥是自己一个人去爱丁堡吗?可恶,好爽啊,那可是足足一周可以被报销的差旅费呢……”

显微镜下的线虫在培养基上黏稠的菌液之中匀速地移动,留下规则的运动轨迹,像是一条一条弯曲交错着的波浪线。

谢以津视线追随其中一条线虫移动的轨迹,看到它移动到培养基的边缘停了下来,才抬起了眼。

他关掉了显微镜的灯,拿起准备好的玻片,朝影像室走去。

影像室的前一位使用者是麦克,他和谢以津说他正在用一种荧光标记的染料,所以希望谢以津可以将屋子保持在昏暗的状态,这样他晚一会儿过来继续拍的时候,影像呈现出来的效果是统一的。

谢以津答应了下来。

等待拍图前电脑开机的过程中,谢以津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天气预报。

伦敦从这周到下一周的天气,和两天前他看到的情况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一些晴天的小太阳变成了阴天的小云朵,一些阴天的小云朵变成了晴天的小太阳,但是没有改变的,就是从下周二开始,连续出现的一竖排的滴水小云朵。

那是持续将近一周的雨天。

影像室的门传来把手转动的声音,谢以津无声地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抱歉。”他听到秦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乔纳森拉着我聊些有的没的,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

谢以津说:“没关系,机器还没有调整好。”

他感觉到秦灿在自己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对了,你的卫衣,我已经洗好了。”谢以津看向秦灿,“放在你办公桌的下方了。”

秦灿愣了一下,“哦”了一声:“其实……那件我不怎么穿,你真不用这么麻烦,可以直接留着——”

这话说到一半,秦灿也意识到自己有些离谱,因为那件小恐龙卫衣谢以津很明显不会穿第二次。

于是他有些艰难地变了说法:“呃,那……那我一会儿去拿。”

谢以津点头,调整了一下拍摄的参数:“你之前拍过病理图像吗?”

秦灿:“只使用过荧光和普通的模式,没拍过病理这种比较细致的图,所以今天才想让前辈你教我一下。”

谢以津:“其实很简单,只要找到尾部,喉部,左右侧各部位的生殖肿瘤,以及脂肪最密集的区域这五个位置,依次拍一下就好。”

“每张玻片十五个样本,三个条件加上对照组就是四组,今天拍三百张图就够了。”他说。

秦灿:“……听起来真是好简单呢。”

随着轻轻的“咔嚓”一声响,谢以津将玻片完美地推入载物台下方的凹槽之中,机器缓缓运作起来。

谢以津盯着电脑屏幕中呈现出来的影像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刚才乔纳森是在和你聊会议的事情吗?”

“是的。”

秦灿叹息道:“老头子嘱咐了一堆有的没的,演讲啊晚宴啊,告诉我要怎么和人聊天怎么networking……我看他比我还兴奋。”

他停顿了一下,问:“话说前辈你,之前有去过类似的会议吗?”

“读博的那段时间,收到过不少类似的邀请。”

谢以津说:“但是除了演讲之外的时间,不论是海报展出还是晚宴舞会,我都必须要和相同领域内的人进行强制社交,这一点让我感到有些厌倦。”

“所以我只去过一两次,后来都会推掉。”他说。

非常具有谢以津风格的做法。

秦灿:“……真是完全不意外呢。”

“不过,对你而言,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谢以津调整着显微镜的焦距,说:“领域内也好,领域外也好,多了解一些外面的世界,你的未来有很多可能性。”

秦灿沉默片刻:“我知道。”

谢以津抬起手,挪动了一下玻片的位置,“嗯”了一声。

一百倍的显微镜焦距需要在玻片上滴油,谢以津刚拿起装油的小玻璃瓶,就听到身旁的青年突然开口道:“那你要怎么办?”

谢以津拿着滴管的手微微一顿:“什么?”

他转过头,发现秦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地正盯着自己看:“那一周的雨,前辈你……打算怎么度过?”

油滴从滴管的头部落下,无声地落在玻片正中央的位置。

谢以津的眼睫抖了一下,半晌后他收回手,将滴管放回到了油瓶之中。

怎么办?

事实上,从那天在会议室里得知秦灿需要去爱丁堡一周的那一刻起,这便是谢以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那是连续一周的雨,而且是没有秦灿存在的,连续一周的雨。

谢以津之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恼人的雨季。实验进度会被影响是一方面,但这并不是最大的问题,毕竟谢以津在之前没有和别人合作过,所以他的进度从来都是以自己为主,较为灵活。

雨季最痛苦的地方在于长时间的心理折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继续下起来。

长时间的发烧,意识昏沉,整个人都会处于一种半虚脱的、忽冷忽热的不安定状态之中。

谢以津思考出了两种可能的方法,可以让自己不那么痛苦地来度过接下来这一周。

第一个方法,那就是秦灿不去爱丁堡。

当然谢以津近乎是在瞬间就将这个方法彻底否定,且不说秦灿会怎么想,学术向来是谢以津自己的底线。

他可以大方地向秦灿提出“摸摸里面”的要求,却绝对不允许让自己的事情影响到他人未来学术事业的发展。

第二个方法,就是自己和秦灿一起去爱丁堡。

产生这个想法的一瞬间,谢以津难得感到有些茫然。

因为和之前的团建活动以及看演出不同,这一次……可以算是彻彻底底的秦灿自己的私人行程。

“我会根据下周天气的具体情况来安排工作量,雨太大的话,我可能会在家中处理数据,不来实验室了。”

谢以津说:“你不需要担心。”

秦灿沉默了很久后,“嗯”了一声:“所以那一周的雨,你就都打算用那些玩偶来度过,是吗?”

谢以津道:“是。”

他们很久都没再说话。

谢以津操纵着显微镜的摇杆调整好角度,对好焦,摁下了拍照按钮,影像室里传来了一声又一声极轻的“咔嚓”声。

第一张玻片已经拍完,需要切换到下一张玻片。

秦灿说:“我来换吧,我离显微镜这一边比较近。”

谢以津说“好”,并将下一张需要拍照的玻片推到了秦灿的手边。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影像室内比较闷热,又或者是为了方便操作,在换玻片前,秦灿突然将他穿在外面的薄衫脱了下来。

谢以津转过头,注意到秦灿今天里面穿了一件贴身的短袖。

虽然不是去看演出那天穿的那件惊艳深V,但也不是秦灿平常会穿的宽松卫衣,倒像是之前在保龄球馆,谢以津夸过的那一件偏运动系的贴身短袖。

秦灿接过玻片,站起身,在载物台上调整起了玻片的位置。

他的手臂随着动作弯曲起来,肌肉绷起,因为谢以津坐在显微镜的旁边,所以此刻秦灿的手臂就在谢以津的脸侧。

青年大臂上的青筋分明,肌肉紧绷而有力量感,近到快要贴到谢以津的脸。

下一秒,秦灿说:“好了。”

他的手臂从谢以津的面前滑过,非常自然地收了回来。

谢以津恍然,回过了神。

他垂下眼,拿起已经拍完的那张玻片,想要扔到旁边装玻璃的黄色回收塑料桶之中,秦灿却突然伸出手说:“我来扔吧。”

他伸手伸得很突然,谢以津没有反应过来,手微微一颤,玻片便直接掉在了地上。

谢以津:“你——”

“没事,你别动。”秦灿立刻说,“我来捡。”

秦灿弯下了腰。

他这么面对着谢以津一弯下身子,两人之间的距离便一下子拉得极近。

秦灿今天穿的这件衣服虽然贴身,但他这么一低下身,领口处便稍微松开了一点,胸口的曲线便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

而且谢以津第一次注意到,原来秦灿背部的肌肉曲线也十分地明显。紧绷而结实的线条,像是绵延的山脉汇聚到精壮的腰部,壮观而养眼。

虽然谢以津不太明白,为什么只是弯腰捡个掉在地上的垃圾,秦灿的背部肌肉和胸部肌肉会同时发力。

但是眼前的这一幕,加上方才秦灿手臂几乎擦过自己的脸颊的那一瞬,依旧让谢以津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那天脱衣舞演出后的雨夜。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体验到了没有任何衣物包裹着的、秦灿的身体。

像是被柔软温热但兼具韧性的云层包裹着,不论是回弹性、触感还是温度,都宛若梦境一般美好。

这一刻谢以津意识到,秦灿的存在是再多毛绒玩偶也都无可比拟的。

经历过几次有了秦灿的雨天,他就再也无法退而求其次地回到过去了。

与此同时,秦灿站起了身,若无其事地开口道:“拍完的这张玻片,直接扔掉就好是吧?”

谢以津的手指无声地蜷缩起来:“是的。”

秦灿的手上沾了一些玻片上方残留的油脂,他抽了一张纸,正准备擦擦手的时候,就听到谢以津开口道:“这是你第一次参加学术演讲吗?”

“是的。”

秦灿抬起眼,一边用纸巾擦起手,一边答道:“当时是乔纳森一直怂恿我,我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投了一下,没想到还真的中了。”

谢以津“嗯”了一声。

“关于大型汇报演讲的一些要领,以及海报展出排版的一些技巧——”他静默片刻,“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些帮助。”

秦灿盯着谢以津的脸看了一会儿,片刻后,像是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我肯定是需要的,但是真的可以吗?不会耽误前辈你太多的时间吗?”

谢以津:“不会耽误,但是我——”

他难得停顿了一下。

不论是之前雨天的互助合作,还是后来每次雨天和秦灿的身体接触,谢以津从来都是有想法便会直接执行,有欲望就会直接去提。

但直白如他,此刻也意识到,对秦灿说出“我想要和你一起去爱丁堡”这样的话,实在是太不成样子了。

秦灿缄默良久,注视着谢以津的脸,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一般,突然诱导似的开口问道:“那作为指导我的代价,前辈你……是有什么想要作为交换的事情吗?”

谢以津一怔。

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什么,秦灿便继续说了下去:“如果你想不出来的话,我倒是帮你想到了一点。”

“我看了一下天气,从下周二开始,伦敦预计会有接近一周的雨,与此同时,爱丁堡会有两天阴天,两天雨天,剩下的都是晴天。”

秦灿注视着谢以津的眼睛:“也就是说,虽然两个地方在下周都会下雨,但是不论如何,下周爱丁堡的雨都是要比伦敦少的。”

“我看了眼会议的行程,除了演讲、晚宴,以及一些参观海报展览的活动外,其他时间都是自由活动时间,我想我大概率也只是待在酒店里准备演讲罢了。”

秦灿随意地说着,同时将手里用完的纸巾揉成了一个团:“所以说,哪怕那几天爱丁堡有雨,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也是一定可以帮到你的。”

他抬起手,手臂越过谢以津的肩膀,将纸团轻松地抛进了谢以津身后的垃圾桶里。

仿佛是一个极其短暂的拥抱,下一刻,秦灿将手臂收了回来,但又没有完全收回,而是顺势搭在了谢以津的身后的椅背上。

他将谢以津半圈在了怀里。

影像室的光线昏暗,机器工作发热时发出嗡嗡的声响,秦灿那双栗棕色的眸子灼热而坚定地注视着谢以津的脸。

“前辈,”他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要和我一起去爱丁堡吗?”

作者有话说:

我们小秦,弯腰捡个垃圾,全身上下的六百块肌肉都在发力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