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伤痕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昭昭混混沌沌睡着,又被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吵醒,老郑和李清汎正压低了声音交谈什么,昭昭听到“裴仅”的名字,她闭紧了眼睛,没有出声。

“……那孩子可怜啊,他妈不是没救过来么,爹又进去了。他姑那天把他接走,谁知道是直接不让上学了,大热的天让他去地里种地,那么小的小孩啊,哎。”

“天热凉了汗发起高烧流着鼻涕,我去的时候正看到他姑父了扯着他的脖子把人放到冰凉的自来水底下冲鼻子,舀着凉水让他就着喝药……”

“我去他邻居家打听,都说他那个姑父不当人,喜欢赌钱,赌输了就打人,打自己老婆,也打裴仅。”

“……造孽啊你说是不是,清汎。”

老郑愤慨的语气弱下来,带着小心翼翼商量的语气,“所以我就给带家来了,你说我总不能看着孩子被打死吧。那小孩聪明,心眼也正,就是话少了点,出生在那种家庭也不是他的错是吧……”

“所以你想怎么办。”李清汎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带着独有的清冷,消去了夏夜的大半燥热,昭昭背后濡湿的汗正在慢慢蒸发。

“我……嗐,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家虽然不算富裕,添双筷子还是行的……是、吧?”老郑语气卑微。

“所以你想收养他?”李清汎开门见山。

“这……哎……我也……”

“行了,你出去吧,别把昭昭吵醒了。”李清汎平静地把老郑赶了出去。

那晚昭昭又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满脸横肉的男人挥起棍子对着裴仅,昭昭抢先一步挡在了前面。

男人说小屁孩少管闲事,昭昭说你别过来。

身后男孩倔强冰冷的声音响起,他说,你走开,少管我的事。

第二天醒来时,饭桌上坐着她爸妈和裴仅三个人,方形桌子四把椅子,李格高中住校,昭昭走过去坐在了唯一的空位上,和裴仅面对面。

饭桌上,李清汎不发一言,老郑缓和气氛问裴仅一些学习上的事情,裴仅用最简单但不失礼貌的话回答,每句话末位都会加一个,“郑老师”。

昭昭发现他只吃自己盘子里的饭,也就是玉米馒头和小米粥,桌子中央的酱肉小菜他一筷子都没夹过。

于是昭昭站起来,夹起了一片酱牛肉放到了裴仅碗里,“裴仅,这是我爸自己做的,可好吃了。”

裴仅拿着筷子愣了一下,半晌后他才夹起了那片肉,迅速地看了昭昭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小声说了句,“谢谢你。李昭。”

昭昭美滋滋吃着酱牛肉,心里可高兴了,她是个超级大度的人,是惩强扶弱的小李女侠,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啦。

她和裴仅一起去上的学,小孩子不会掩饰情绪,看见两人肩并肩走进来都像见了鬼一样。

下了课昭昭被小姐妹们拉到学校后墙,问她怎么会和裴仅在一起,昭昭拍着胸脯说,你们都别说裴仅的坏话了,以后他就是我罩着的了。

小姐妹们互相对视,尤其是万丽丽,不解地看着昭昭,昭昭对她说,漫画书我会帮他赔你的,我这个学期的漫画书都借给你看。

她又郑重其事地和其他人说,裴仅他不是和他爸爸一样的大坏蛋,你们不准歧视他。

昭昭单方向宣布罩着裴仅,但裴仅似乎并未形成共识,在学校里,他仍旧沉默寡言,除了上课回答问题,其他时候什么话都不说。

不和其他人说,也不和昭昭说。

几次昭昭主动走过去,笑嘻嘻耍宝想逗他笑笑,他也只是冷冷抬一下头,说,你说完了吗。

小姐妹开始笑昭昭,说她喜欢裴仅,但裴仅不喜欢她。

开始昭昭有些生气,又羞又怒,决定她也不理裴仅了。

但晚上回家看到裴仅脱下校服,胳膊上未愈合的青痕时又心软了。

他这么可怜,她不应该和他计较。

裴仅在她家里的时候表现的可以用“乖巧”来形容,他回到家放下书包先去扫地,只要有一点纸屑都会去扫,吃完饭抢着洗碗,做所有能做的事情。

纵使老郑一遍遍说让他先去写作业,这些事不用他做,裴仅仍旧坚持。

昭昭趴在阳台的秋千椅上画着画,画裴仅弯腰扫地的样子。

她画画很丑,李格说过,像鸡爪子乱刨出来的一样,但这一副,她莫名觉得,还挺生动的。

裴仅忽然看了过来,昭昭立马把画收起来,她这幅画虽然满意还没自信到可以给别人看的程度。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看到她收起画时,裴仅眼里闪过一瞬受伤。

就是这天下午,昭昭家的门被“砰砰 ”砸响。

老郑还在做饭,李清汎在里屋,昭昭出去开门,一个眼眶深陷,身材瘦柴干瘪,还带点佝偻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

“你是谁?”昭昭问。

“叫你家大人出来。”男人一直在往门里挤,视线不老实地左右眺望,声音粗哑浑浊,似乎看到什么,表情露出几分兴奋,“裴仅你给我出来!”

昭昭回头,看到裴仅眼神惊恐地看向男人,脖子瑟缩起来。

老郑拿着铲子从厨房出来,看到人眉头皱了起来,“我过几天正要去你家,裴仅的事我会拿出一个方案出来。但请你现在从我家离开。”

“你少给我扯这些,不经允许把我孩子带走,你这是拐卖人口你知道不?我可以叫警察把你抓起来的。”男人放大声音吆喝着。

“我是自愿和郑老师回家的。”裴仅弱弱的声音从角落传出。

“贱东西,大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坑死你自己亲爹亲娘还不够,坏老子的事是吧。”男人冲裴仅低声恐吓。

裴仅眼睛圆睁着,身体紧绷得像是个冰凉的铁板。

“你先回房间写作业,昭昭你也回去。大人的事大人来处理。”老郑让两人回去,这时候李清汎也从房间走了出来。

裴仅没有进去,昭昭也站在旁边,但离男人远了一些。

男人冷笑了声,“你不就是自己没儿子,看到裴仅是个带把的,想多个便宜儿子么。”

老郑表情愈发严肃,“请你不要这么阴暗地揣测别人。”

“少给我拽这些洋屁,”男人语气不耐,“一口价,10万块,儿子归你,我以后也不会过来。”

就连昭昭都知道,赌徒的话是不可信的。

老郑自然也没有依他,这钱给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开了闸他们全家都不会再有安生日子。

事情没有谈妥,男人忽然两腿一伸,横立躺在了他们家门口,翘着二郎腿在地上抖腿。

老郑一辈子教书,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又顾及裴仅,一时没有去报警。

李清汎冷眼在旁边看着,刚上前走了两步准备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的昭昭从厨房里冲了出来。

举着一把剁肉的菜刀,迈着小短腿跑向门口,“你这个大坏蛋!离开我家!”

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真实吓到了,已经无力思考一个一米出头的小女孩即使举着菜刀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连滚带爬站起来跑到了门口,声音还在发抖,“你、你们,给我等着!”

昭昭把门“嘭”地关上,回身看过去,老郑和李清汎已经目瞪口呆,裴仅则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觉得下一幕裴仅就该说出梦里那句“你走开,少管我的事”了,但他没有,他慢慢往前走了一步,说:“谢谢你,李昭。”

昭昭缓缓地向他露出一个特灿烂的笑,说,“小事啦,别害怕,以后你就跟我混吧。”

昭昭以为自己从此多了个小弟,但没想到当天半夜她起床尿尿的时候,看到裴仅背起自己那破旧的书包正在推门准备离开。

“你要干嘛!”

裴仅被这声音吓得一个哆嗦,缓慢转过身来,声音低低的,“我走了,我不能连累你们 。”

昭昭很不高兴,“我不是说了以后你跟我混吗?你想反悔?”

裴仅头埋地很低,许久后才说出一句,“对不起。”

老郑和李清汎被吵醒,趿拉拖鞋走出来,看到裴仅背着的书包,大概明白了情况。

老郑把裴仅带回房间,不知道说了什么,裴仅没再提离开的事。

然而又过了短短几天,裴仅的那个姑父又来了,这次还带着干粮和被褥,在昭昭家门口一铺,一副要在这里常住的样子。

不过老郑早有准备,他拿出了一份收养合同和10万现金,让裴仅姑父签下拿钱离开。

男人似乎对这个数字并不满足,或者看到老郑轻松拿出10万后见钱眼开,还想狮子大开口,把数额喊到了20万。

这时候李清汎走到两人中间,拿走了合同和那10万,说,“我们不给了,你把人带走吧。”

李清汎天生一张不好相处的脸,此刻态度冰冷强硬,丝毫没有演戏的成分,男人立马态度软下来,抢过10万,又龙飞凤舞在合同上签了字,笑嘻嘻道:“早这么干不就完了么,合作愉快,合作愉快!”

签完字,老郑走过去说:“合同里写了你以后都不准再见裴仅,我已经申请了隔离令,接近我们家500米以内,我们就报警。”

男人啐唾沫数着钱,丝毫不理会其他,“好说好说,以后我都不会来了,嘿嘿,再见,再也不见。”

合同是没有法律效力的,他们达不到收养条件,而且要真收养起来,程序也不是这么简单。

但男人是个小学学历的粗人,不知道这些,老郑已经在联系裴仅还在世的家人了,就算哪天男人意识到了被骗,那时裴仅也该已经和家里人一起远走高飞了。

那天开始,昭昭嘴里说的最多的词就是“裴仅裴仅”。

“裴仅裴仅,这道题怎么做。”

“裴仅裴仅,你过来帮我折这个飞机。”

“裴仅裴仅……”

班里所有人都知道昭昭多了个小弟。

就连裴仅,似乎也默认了。

他忽然变得无比耐心温柔,一遍遍给昭昭讲着最显而易见的题目,给她折纸飞机,帮她值日,对她的所有要求都说,好。

直到那天,一个周五,放学比平时早,昭昭拉着裴仅去县城旁边的小河里捉小虾。

裴仅似乎想和她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点点头跟着她一起去了河边。

那天他们捉了9条小虾和3只螃蟹,其中一只小螃蟹和指甲盖差不多大小,看起来似乎刚出生没多久。

临走的时候,昭昭忽然停了下来,说,“裴仅,我们把这只小螃蟹放走吧。”

裴仅看着她问,“为什么?”

她说:“它太小啦,如果被我们捉走,它想念家人会很可怜的。”

裴仅点了点头,拿起最小的那只放回了河里。

又走了两步,昭昭又停了下来,她仰脸看着裴仅,还未开口,裴仅就说:“知道了。”

他把剩余的那些也都放了回去。

他们最后拎着空空的小桶,快快乐乐回到了家里。

一推门,沙发上坐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

昭昭回了下头,发现女人的五官和裴仅有三分相似,真是神奇。

几分钟后,昭昭知道了,女人是裴仅的小姨,她一直在英国生活,裴仅母亲去世的消息没人通知她,老郑辗转找了许多人才联系上。

她这趟来,是要接裴仅离开的。

女人的工作很忙,她似乎只请了很短的假期,当天就要带着裴仅离开了。

裴仅的东西少得可怜,只收拾了一个小书包,裴仅背着,昭昭跟在他身后。

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裴仅忽然回头,说:“我可以和你拍一张照片吗?李昭。”

昭昭咬着嘴唇说:“不要!你说话不算数,我以后都不会理你!”

裴仅低着头说:“对不起。”

女人招手叫了辆车,昭昭站在老郑后面,大人们在讲着话,她死死拉着老郑的衣角。

车停下来的时候,昭昭忽然叫住了裴仅,她撇撇嘴,“好吧,拍照。”

照片合起,一滴眼泪落在了相册封面上。

昭昭用手抹掉。

她记性很差,但关于裴仅的那些画面,却怎么都忘不掉。

记忆最美好的一点大概就在于,它是记忆。

无法弥补,无从抵赖。

它就站在那里,那么美好。

而记忆最怕什么。

记忆最怕,戛然而止。

他们的每次分离,似乎都伴随着这样的戛然而止。

会总是给你一种错觉,一切未完待续... ...

门“吱呀”一声打开,李格走了进来。

昭昭缓缓抬起头,视线模糊,开口湿涔涔的,“姐,我见到裴仅了。”

“猜到了。”李格说。

“我好像,没有忘记他。”

“我知道。”李格不意外。

“他有女朋友了。”

李格顿了顿,拍了下昭昭的肩膀。

“我也有谢归了。”昭昭抬起眼,“我这样不对,是不是,姐。”

李格认真地看着她:“小阿昭,姐没想到,你脑袋缺根筋地活了25年,竟然有天还会反省自己了。”

昭昭:……

还让不让人感伤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谢:过过过!不爱看这些!(?ì _ 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