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那年,《大话西游》上映。
最初反响平平,一直到千禧年初,才忽然翻身农奴把歌唱,一时之间许多人迷上了一只猴子。
男同学对“曾经有一段真挚的爱情...”倒背如流,女同学幻想自己是紫霞仙子,晃着手上2块5的塑料手链,期待盖世英雄踩着七彩祥云出现。
但李昭不大一样,她觉得自己应该是那个踩着七彩祥云的盖世猴子。
李昭有颗侠义之心,从小和老郑,也就是她亲爹,一起看武侠小说,梦想自己成为李寻欢,浪子游侠名满天下,喝酒吃肉抱美人。
这个梦想在李昭发现自己和同龄人身高差距越来越大,以及她竟然没有小鸡鸡这件事后作罢。
这是后话,在此之前李昭一直怀有一腔侠士般的古道热肠,从小身边围满女孩子,一年级刚一入学,李昭就拍着胸脯向班里的女孩子保证,以后我来罩着你们。
彼时男女体格的差距还尚未明显,李昭作为身体发育比较早的,力气比起很多男孩也不逞多让。
又因为老郑就是班主任,很是让李昭作威作福了一段时间,甚至还组了个“女子帮”,自封了个名号叫“小李女侠”,班里女同学以姓命名,全都是她的美人。
某天某万姓小美人忽然哭哭啼啼向她告状,说有个男生欺负她,抢她的漫画书还偷亲她。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在她小李女侠的场子里耍流氓?
(其实彼时李昭对耍流氓还没有十分深刻的概念,只觉得万美人梨花带雨娇滴滴的模样怪可怜的,因此觉得那小子罪恶滔天,必须得而诛之!)
李昭血气上涌气势汹汹领着万美人去找回场子。
在教室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流氓其人。
见到人的时候,李昭都愣了下,因为对方正是班里最没存在感的裴仅,身体精瘦,肤色黝黑,坐在后排天暗点能和黑板融为一体的那种。
李昭的原则一向是锄强扶弱,当时班里有很多小男孩以喜欢的名义欺负小女孩,揪头发堵墙角掀裙子,人该干的事一件都不干。
她当初组建“女子帮”也是为了给那些被无端欺负的女孩撑腰。
但裴仅弱小得就像是会被别人欺负的样子,一早被李昭排除在了打击对象之外。
没想到这小子一干就是票大的。她们过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万美人的漫画呢。
公然挑衅,岂有此理!
想到这里,李昭更是愤气填胸,抡起拳头指着裴仅,“就是你欺负人?”
那时李昭被养得白白胖胖红光满面,反之裴仅则瘦弱干瘪,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那是漫长的人生中,从体力和精神上李昭为数不多可以压在裴仅头顶上的日子。
不过后来想想,也许那时候她也根本没有在气势上占到什么优势,因为回给她凶狠表情动作的,是裴仅的冷漠和无视。
他看都没看她一眼,从她身旁走过。
一如多年以后,他们在异国相遇,他眼神冷淡,像是过去十几年的时光瞬间消弭,他们再次成为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昭昭,昭昭?牛肉串糊啦!”
来自甜妹的一声呼叫把昭昭从回忆中扯回,她手一哆嗦把面前开始冒火星子的牛肉从炭火上拿开。
然而木已成舟,酒店倾情赞助的厚切牛肉被她烤成了焦糊肉干,昭昭抱歉地吐了吐舌,“不好意思,我还是比较擅长吃。”
她识趣地从烧烤位退下,俞灵的男友大钟补了上去。
雪渐渐停了下来,式微的风把遮阳棚顶的雪扑簌簌吹下,一小堆落在昭昭的头上,她甩甩脑袋,落雪旋转下坠,又掉进了身前串青椒的人衣领里。
“对不——”
她下意识的话止在嗓间,再要说怎么也发不出声了。
所幸面前人也似乎毫无知觉般,头也没回,昭昭眼睁睁看着一小撮雪在他的颈间化水,顺着突起的脊骨,慢慢滑了下去。
昭昭从没料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和裴仅重逢。
当然,在此之前,她无数次想过和裴仅再见时的样子。
要么是故作镇定潇洒地表示好久不见,姐早就忘记以前那些破事了,还是朋友?
要么是扯着他的脖子喊后悔离开姐了吧,姐现在过得可好了,一天三顿小烧烤……
都不该是现在这样,他就站在她面前,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谢归去楼下要了两瓶酒,酒店厨师又专门送了几盘菜上来,不大的圆桌被一堆饭菜占满,看起来倒是颇为丰盛。
吃饭间,一桌几人从瑞士天气聊到国内政策,再互相问起彼此的来历。
昭昭埋头撸串,一边觉得自己干嘛这么心虚,一边又誓死当个哑掉的饱死鬼。
在俞灵兴冲冲分享旅行计划间隙,谢归忽然转向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过话的裴仅,“刚才在楼下听到,你好像没有住的地方,那你现在怎么休息?”
这肉串好咸,昭昭喝了一大口水。
好像还是她自己刷酱的那串。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裴仅的声音淡淡地从耳边飘过,“我开了房车过来。”
谢归点头,表示了然。
俞灵又顺势说:“裴仅的房车超大的,今天的好多道具材料都是他带来的,我也好想有一辆房车哦。”
说着转向大钟,大钟脸微红,“我努力。”
谢归又问:“你是在这留学?房车是你自己的吗?最近也想入手一辆,方便的话还想和你咨询一下。”
对方回:“车是租的,在这留学。”
“听大钟说你修医学专业,UZH(苏黎世大学)吗?”
“嗯。”
昭昭心里祈祷谢归不要再追问下去了。
也是奇怪,谢归平时挺不爱搭话的一个人,今天却忽然社交责任感爆棚似的一直问东问西。好在裴仅一直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谢归看起来也没了追问的兴趣。
却没想到,下一秒,裴仅倏然开口,“你们呢?”
“呛啷”一声,昭昭夹肉的筷子掉在了地上,紧实的肉球蹦跶着弹出去几米远。
“这么不小心。”谢归说着,转身去给昭昭向旁边凳子上拿备用筷子。
回身的瞬间,裴仅很自然地将自己的筷子递给了昭昭,昭昭没经大脑反应,鬼使神差接了过来。
谢归拿回筷子的时候,昭昭手里已经有了筷子,裴仅顺手接过他手里的新筷子,说了声“谢谢”。
一切发生得无比自然,就好像此前排练过无数次一样。
也许是这些动作发生得过快,似乎也没人觉得哪里不对,甚至没人看过来,谢归压下心底不明缘由的隐隐不快,回答起裴仅方才的问话。
“我们是来度蜜月的。”
这话一出,大脑还在发懵的昭昭又被肉噎了一下,顿时脸颊涨红,一巴掌锤在谢归胸口,“你说什么呢!”
谢归轻轻后仰,哈哈笑了一声,“我们来瑞士旅行,她刚好有年假。”
昭昭飞快地偷偷瞥了裴仅一眼,对于“蜜月”这个说法,他好像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仍旧是那副面瘫的模样,甚至趁着她被噎着的时候,把她最爱吃的那份肉的最后一块夹走了。
幸好她刚才没主动说起两人认识,不然他可能冷冰冰一副死相地说,哦?我们认识吗?不记得了。
一顿饭吃到结尾,两瓶酒也开始见底,俞灵喝了两杯酒后,声音更嗲起来。
她托着腮,抿唇望着裴仅,“裴仅你的国语好标准呀,你是混血吗?”
“不是。大学以后来瑞士的。”裴仅盯着面前空掉一半的盘子,夹了筷子青椒嚼着。
裴仅竟然开始吃青椒了。
当年他可是把青椒香菜和核弹并作世界三大罪恶发明的。
果然人都是会变的呀,昭昭想。
“啊!那你以前是在中国生活的咯!”这话不知怎么触碰到了俞灵的兴奋点,她忽然坐直,“你是在哪个城市?”
“南延。”他说。
谢归抬起头来,视线落在裴仅身上。
“南延市!”俞灵更激动地拍了两下手,“我国中,不对,高中的时候去南延交换过唉,你是哪所中学的啊?”
裴仅抬眼,目光在空中飘了一下,似乎没有落到实点,他说:“南延一中。”
俞灵有些失落地撇了撇嘴,“可惜我去的是三中。”
另一侧谢归却开了口,“南延一中?昭昭,你校友?”
昭昭正埋头扒拉空空如也的盘子,被点名后嗯嗯啊啊扯起嘴角道:“啊是嘛,哦哈哈。”
她不明白裴仅想干嘛,明明不想认识她的样子,却又“无意”透露出和她同校。
她能怎么说,她虽然经常胡诌乱扯,但真要正儿八经扯谎,她真的不擅长。
还好裴仅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年级。
“1x届的。”裴仅补充。
昭昭:…………
“和你同届啊,”谢归惊讶道,“你们之前不认识吗?”
裴仅的目光也紧盯着她,一旁大钟若有所思抬了抬眉。
俞灵瞪大眼睛眨巴着,“这么巧的吗?昭昭你和裴仅是同学啊!裴仅这种外貌,上学的时候肯定就很吸人眼球吧,你竟然没有认出来,天呐!”
被所有人行着注目礼,昭昭感觉大冷的天自己汗都要挤出来了。
偏偏这种形势下,裴仅还要火上浇油地追问。
“是么?所以,你不认识我吗?昭,昭?”
他的语气认真又诚恳,好像是在十分真心地等待一个答案,又好像带着答案问出一个问题。
昭昭懊悔自己忽然丰满的想象力,以及在裴仅这句话说出来后,拼命涌入脑海的那些死去的回忆。
“认识——吗?不认识——吗?”昭昭咬着不锈钢筷子,顶着四个人仿佛几百双眼睛的注视,嘴角抽搐。
随即又转念一想。
特么的,她凭什么心虚,她又没做亏心事!
大不了就承认自己当初年轻瞎了眼死乞白赖倒追还被人毫不留情甩了呗。
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得死。脸丢一时转头失忆,气憋一次越想越气。
在她眼一闭心一横,准备和裴仅拼个你死我活,有你没我的时候,裴仅又慢悠悠开了口。
“不过也正常,她们班学习氛围很好,大概很难留意除了学习以外的事情吧。”
话一说完俞灵反应巨大,“昭昭你竟然还是个学霸!你们大陆的女生真的好厉害哦,漂亮又聪明,还能找到这么帅的男朋友,好羡慕!”
大钟不满地一把搂过俞灵,“什么意思,是说我不够帅吗?”
“当然没有啦,哥哥在我心中是最帅的。”俞灵嗲嗲撒着娇躲进大钟怀里。
竟然就这么圆了过去。
从裴仅的话里,好像是他曾默默关注过昭昭,而学霸昭昭潜心学习,两耳不闻男色事,一心只修无情道一般。
真是给面子啊——个屁!
小学时昭昭是威名显赫的小李女侠,裴仅是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瘦猴。
上了高中以后,风水轮流转,裴仅成了重点班的尖子,昭昭则是普通班的混子。
两人的班级隔着长长的一道走廊,昭昭思春的时候用牛郎织女那条银河来形容这条走廊,现在只想比作巷子口王奶奶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那时候正是昭昭猪油蒙心眼最瞎的时候,从前的无名小瘦猴摇身一变成了才貌兼备的天之骄子,俘获了一众适龄女青年的芳心,其中也包括昭昭。
她常常在课间绕远路从裴仅班门口路过去小卖部,就为了远远地偷偷看上裴仅一眼。
有次她买完卫龙小辣条刚吃着从楼道走上来的时候,裴仅刚好从班里走出来。
昭昭心里一惊,不想被裴仅看到她吃这么不合人设的零食,下意识把吃了一半的辣条藏进了校服口袋里。
正在她想要面不改色再次假装路过的时候,裴仅叫住了她。
昭昭心脏猛地一跳。
还是忍不住主动和她搭话了吧,一定是被她身上盖不住的迷人优雅气息迷住了,果然这段时间的路过是有效的。
不过昭昭还是十分矜持地,昂首挺胸地,嘴角带着三分不屑,三分漫不经心,还有没憋住的四分激动,问他,“有什么事吗?我很忙。”
“你们班自习课太吵,打扰到我们班学习了,再这样我就去教务处举报了。”
呵呵,呵呵。
极致的腹黑往往只需要最平淡的语气。
昭昭此刻的心情,就像她那晚用了半瓶洗洁精也没洗干净的校服裤子一样,士可杀,不可辱!
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听懂内涵的故事里,裴仅看似每个字的夸赞都是对她无声的嘲讽。
昭昭十分想鼓起勇气站起来指着裴仅的鼻子说,裴仅你就是个混蛋!老娘瞎了眼才会喜欢过你!
但她没有。
她什么都没说。
最后一块炭褪了火光湮为灰色,昭昭望着那堆燃尽的烟灰想,算了,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