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下了一天一夜。
赶到瑞吉山脚下的时候,半个车身几乎没入雪中,司机喊着不能再往前走了,将他们扔在酒店门口一溜烟蹿走。
好巧不巧,刚一下车,前头路边一面立面墙“轰隆”一声倒下,彻底挡住了去路,严丝合缝得像是瑞士的阴谋。
在得知前来支援的清障车也抛锚了两辆后,电话另一头的李格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你这是把瑞士的神也得罪了啊,小阿昭。”
李昭托腮望着窗外,金鱼似的吐出两个泡泡。
她一直就挺衰的。
什么程度呢?大概就是小时候吃馒头差点被噎死,喝水差点被呛死,长大后一遇到大事就必生病。
现在攒了一年年假,跨越大半个地球,都能特意赶上据说几年来瑞士最凶狠的天气。
然后和乌泱泱一群旅客被困在封锁路段唯一一家旅店,像特殊时期自求多福的难民。
李格说她命格主神扫把星,和各路神仙关系不好,所以才一直倒霉。
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李昭遇到庙就跪下磕头,替自己的扫把星神道歉。
直到后来她发现,十神里根本就没有扫把星。
李格的声音里还带着未消的笑意,“让你姐夫帮忙问朋友了,还没法弄到空房。”
“主要是你们到的点不对,本来天气不好酒店就难订,还非得拖到这个时候。雪下了一天了中间就不能动动脑子改下主意?还往前走……”李格又忍不住吐槽。
她当然提出过暂停旅行,切换路线,只不过男友谢归坚持好不容易的休假不能浪费,而且滑雪只能去瑞吉山,暴雪嘛,在瑞士是家常便饭,车到山前必有路。
只是没想到家常便饭也能噎死人。
到山前的路还能被堵住。
李昭手指沾着矿泉水在桌上画圈圈,嘟囔,“没事,谢归在处理了。”
她慢吞吞转过脸去,靠近门边,熙攘焦灼的各色人群中,谢归仍旧在打电话。
烟夹在指间未燃,混不吝的脸上,飘扬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淡然。
瞥见她看过来,谢归轻扬了下眉抬唇冲她示意。
李昭撇撇嘴,希望能传达自己的几分怨气,早就说转站苏黎世啦,不听她的,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吧。
谢归又歪歪脑袋耸耸肩,一副他也不想的样子。
李昭抿着嘴,把头撇向一边。心想长得好看就是好哦,耍赖的时候都一副勾引人的味道。
李格调侃几句,语气忽然变得意味深长,带着隐晦的笑音,“啧,瑞士啊……差点忘了。”
昭昭:……
她知道李格这个突如其来的语气是因为什么。
她希望李格看在她此刻心情濒临爆炸的份上,能良心发现及时刹车。
但她这位亲姐,在揶揄她的这点上,向来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果然,下一秒。
“难怪几年没有的暴风雪都被你碰上了,带新人访旧爱,啧啧啧,这就是心怀鬼胎的代价哈哈……我说小阿昭,这瑞士一行,你不会是期待和裴仅异乡相逢旧情复燃吧。”
昭昭画圈的手霎时顿住,心脏像被猛烈撞了一下。
裴仅。
她的前男友。
已经有很久没人在她耳边提起这个名字了。
都知道他们当年分得很难看,昭昭一蹶不振了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小心翼翼避而不谈,连近声词都要避开。
那段时间,在李家,股票赔了只能说捐了,黄金改了名叫黄姜,养了十年的乌龟“一斤”被赐新名“十两”……
只有李格,艺高人胆大,号称以毒攻毒脱敏戒断法。
只要见面,开口就是“听说裴仅去了瑞士,你让他抽空帮我带块表”,闭口就是“发个了巧克力的牌子给你,只有瑞士有,问问裴仅好买吗”。
这个法子的确有效,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昭昭看到“手表”和“巧克力”都会心绞痛。
所以那句话真的没错,时间是一切的解药。
不过五年的时间,如果不是李格提醒,她连来到他在的国家,都没有第一时间联想到他。
“瞎说什么,谢归定的。”她晃了晃脑袋,咕囔一句。
这时候,余光瞥见谢归挂了电话向她走过来,昭昭告了声别把自己的电话也息了屏。
谢归走近,俯身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小脸皱的。走,去办入住了。”
“解决了?”她仰头。
谢归晃了晃手机,掀眉轻笑,“没有,我打算色-诱前台,让她给我们腾出间员工房。”
昭昭:……
好吧,她早就知道谢归总有办法解决,他对一切总是游刃有余,好像天破了窟窿他也能补上一样。
谢归是个特喜欢临时起意的人,网上的那种什么“说走就走的旅行”在他面前都是小巫见大巫。
他能半夜忽然开车跑到昭昭家里拉她飞去挪威看极光,半途看到流星雨新闻,又能临时转站墨尔本。
托昭昭衰神附体的体质,路上经常遇到护照丢了,车子抛锚,手机被偷这种事。
然后昭昭拖着被早八拖垮的躯体,耷拉着掉到下巴的黑眼圈,眼冒金星,梦游似的在全世界各地发呆。
她这么一本来特随遇而安的人经常被他搞到无语炸毛,过分的是不管什么境况,谢归又总能轻松解决,搞得昭昭到嘴边的抱怨话又硬生生咽下去。
最夸张的是有次他们在美丽国遇到商场抢劫,谢归不知道用哪门语言和劫匪说了几句什么,对方打了个电话,他们竟然被大摇大摆提前放了出去。
了不起,了不起。
昭昭皱皱鼻子,低头从包里寻找护照。
大厅里少说还有十几个像他们一样被困在这里无处可去的各国旅客,他们在大厅踱步转圈,手舞足蹈,时不时蹦出几句昭昭语言体系尚未解锁,但凭语气就能听出应当很带味道的脏话。
心理防线崩溃很容易酝酿国际氛围,昭昭表示理解,每个国家都有每个国家的国骂。
顶着各色的面孔,不时有人愤步出去,又无奈打道回来,扒着前台说如果有人愿意,他们可以出双倍和其他人合住。
不断开合的玻璃门带着风声雪气在耳边呼啸而过。
勉力拿出职业素养应对焦头烂额旅客的前台,一遍遍解释着真的已经没有房间了,她们很遗憾。
在喧嚷暴躁的人群中,一张冷淡沉静的亚洲面孔出现,开口是流利的英式口音,他递出自己的护照和预订信息,表示自己要办理早已预约好的入住。
前台小姐愣了下,她看了看男人手机里的预订信息,又想起几分钟前刚收到的通知,迎着男人波澜不惊的眼神,微笑抱歉对方的预订已经过了入住时间所以被取消了。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抬手伸向前台,腕上的表针正卡在入住截止时间前三分钟。
前台小姐表情哽住几秒,硬着头皮再次抱歉道可以帮他免费升级酒店白金会员,下次入住享受员工折扣。
这明显不能解决眼下的任何问题,男人眼皮轻垂着,无声的压迫让巧舌如簧的前台小姐压力倍增,准备向一旁处理投诉的经理求助。
这时候,另一只修长分明的手递过两张护照,语气慵懒,“Check in, please.”
前台看过去,两张护照打开交叠着,上面一张印着的名字,正是她接到通知通融入住的贵宾先生。
原本酒店都会预留一两间房给可能突然到访的贵宾,但暴雪突至,道路被断,想到也不会有人这时候逆风赶来,预备房早在半小时前被斟酌分配给了一个带着3岁孩童的家庭。
而还剩几分钟就要因爽约错过入住的另一间房,被当作预备房应允给了这位酒店董事亲自打了招呼的贵宾先生。
谁也没想到,原本“爽约”的先生如约而至,并且和贵宾先生同时向她递出了自己的通行卡。
这场景类似美人莫妮卡·贝鲁奇被围着点烟的经典画面,唯一不同的是,前台小姐收到的“烟”是随时会爆掉的炸-弹。
如果她接下贵宾先生的护照,就要在“爽约”先生的眼刀下承认自己的谎言。
而如果她拒绝贵宾先生,默默无闻工作几年的她即将收到来自酒店董事的亲切问候。
在前台小姐在道德和前途的边界怀疑人生时,贵宾先生忽然偏头开了口。
“过来认证了。昭昭。”
他说的是中文,前台小姐经历过培训,可以大致听懂,最后两个字大概是某个人的名字。
她看到“爽约”先生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拿着护照的手顿了一下,而后视线缓慢地转向贵宾先生看向的方向。
是个圆脸小个子的中国女孩,戴着米白色的针织帽,半张脸埋在厚厚的围巾里。
眼睛又圆又大,不知道是不是前台小姐的错觉,她感觉在他们看过去时,这双美丽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的惊恐。
是的,不是惊讶,而是惊恐。
好似闲游的兔子觑见了捕猎的鹰,下意识落荒而逃的惊恐。
兔子小姐还未动作,前台小姐看到,方才态度强劲的“爽约”先生将护照收了回去,而后拎着行李箱,脸色依旧冷着,迈着颀长的双腿,大步离开。
酒店规格不大,上下拢共三层,他们入住的是顶楼三层的商务套房。
房内空间倒是不小,两张床,一座大沙发,还有铺陈柔软的地毯。
如果愿意的话,像某位旅客说的,合住也能容得下少说几人。
但谢归极其注重个人空间,真要让人一起住进来,他也许宁愿在大厅凑合一晚。
谢归去浴室洗了个澡,昭昭把带来的行李拿出来整理。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谢归看到昭昭正蹲在地上抱着件滑雪服出神。
呆呆傻傻的像是灵魂出窍的小兔子,他笑着走过去,擦干的手揉了揉昭昭的脑袋。
“不用这么沮丧,滑雪明天也可以去,就算明天不行还有后天,瑞士政府的反应速度不会一直迟钝的。”
他以为昭昭是在遗憾今天没能滑上雪,毕竟逆流而上赶了几小时的路,到最后却被困在了这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酒店里。
“或者一会儿收拾下,扛上装备,哥带你夜访瑞吉山。”
昭昭的眼神才慢慢清明起来,她一把将自己的滑雪服塞回行李箱,仰头眯起眼睛,“好哟好哟,去之前把银行卡密码告诉我,我不想努力了。”
谢归摇头笑笑,捏着她的脸亲了一下,“谋杀亲夫啊。”
“Nonono,怀柔鼓励。”昭昭别过脸,“不是你坚持要往前再走走么,说什么这种大雪不可能一直下啦,到山下的时候就是一片绿洲啦,那么请问这位先生,雪什么时候停呢,绿洲在哪呢?”
她阴阳怪气学着他的语气,谢归觉得好笑,拉着昭昭的手往沙发上跌躺过去,亲了下她的耳垂,“还在生气?”
“哪敢!”昭昭鼓着嘴道。
谢归裹着浴袍,半干的头发还在向下滴着水,他掰过昭昭的脸轻碰了下她的鼻子,“好啦,我承认这次是我考虑不周到,但往好了想,比起其他人,我们至少还有个住的地方。”
昭昭好像被这句话烫了一下,肩膀微妙地颤了一颤。
“刚才办入住的时候,旁边好像也是个中国人,”谢归回忆,“不知道今晚要住哪。”
所有被困在酒店的旅客大概都是抱着在瑞士暴雪是稀松平常的想法,只是没想到在衰神的降临下,能把状况变得这么糟糕,并且把所有的退路全都堵住。
所以,裴仅今晚要去哪找住的地方。
虽然不像谢归一样对环境极度挑剔,但真要在人满为患的大厅里睡觉,对洁癖又龟毛的裴仅来说简直是折磨。
她想起方才裴仅走的时候,还带着当年她给他买的行李箱。
想到这里,昭昭不禁肯定了下自己的品味,这么多年过去了,箱子还崭新得像是刚买的一样,不愧是她攒了一个月的打工费买的。
可怎么会这么新呢?不会是裴仅和她分手后嫌弃扔了又重新买了个同款吧。
可嫌弃的话,又为什么要买同款呢。
“又发呆。”谢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是不是困了,困的话我下楼给你打包点吃的你洗个澡吃完睡觉。”
真是该死。
昭昭强烈鄙视了自己在谢归身边脑子里出现的却是裴仅的行为,再这样下去,她不和李格说的似的那啥啥了嘛。
“不困,我要自己下楼去吃。”
两人刚走出房间,迎面碰上一对年轻情侣。
“你们是中国人吗?”情侣中的女孩开口询问,带着甜丝丝的台湾口音。
昭昭看了眼谢归,点了下头。
女孩随即十分兴奋地揽着男友的胳膊猛晃两下,“我就讲是中国人嘛!输我一次massage。”
男友笑得无奈又宠溺,“就算我赢,每次也是我来做吧。”
女孩转头向昭昭伸出手来,“你好,我叫俞灵,可以叫我Alin!”
“阿灵你好,我叫李昭。”
俞灵显然十分热情,介绍完自己就走上前去握住昭昭的手,“真的好惊喜能在这里遇到国人哦,刚才大钟还打赌说你是霓虹国的呢,我就说,虽然你长得很可爱是没错,但这么漂亮的眼睛一定是中国人才对!”
俞灵的过分热情让李昭这个自诩外向人格都有点招架不住,她偏头向谢归求助,谢归却握拳挡着脸笑,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你也可爱,哈哈。”
她只能干巴巴地和对方来了波商业互吹。
“对了,差点忘记!”俞灵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过来是想要邀请你们加入我们的烧烤队伍的哦,酒店的餐食实在是太一言难尽了,刚好我们带了些工具准备野炊,另一个中国朋友带了材料,问过酒店可以在天台上做,你们要加入我们吗?”
听到“烧烤”这两个字,后面的话李昭就听不见了。
天知道她来到瑞士的这两天因为不习惯这边的饮食加上水土不服差点把胆汁吐出来。
什么奶油煮牛肉,奶酪配蘑菇,她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离谱的搭配。
烧烤,多么朴素的美食,多么极致的享受。
她发誓绝对不是因为贪图这两口吃的,而是为妹子对两岸关系的深刻认知而感动才答应的!
中国人help中国人!
于是,根本来不及征求谢归的意见,昭昭更加用力地回握住妹子的手,“I do,I do!”
四人结伴往天台走,俞灵一路上嘴巴不停,她问昭昭两人,“你们是来瑞士旅行的还是在这边留学或者工作?”
“过来玩儿的,本来想去瑞吉山滑雪,碰巧遇上了暴雪天气。”
昭昭像模像样吐槽。
“还以为你们也是在这边生活的呢,不过刚好,另外一个新朋友对这里比较熟,待会儿吃东西的时候可以问一下他旅行攻略之类的。对了,他还是医学专业的呢!”
医学,新朋友?
昭昭内心闪过一瞬不妙的预感。
迈上楼梯的最后一阶,在渐缓的飘雪和葳蕤的炉火灯光中,昭昭再次看到了那个挺拔冷淡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老规矩,开文先发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