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媗没有再靠近一步看床榻上的燕放。她调转方向走到一旁偏殿中的矮榻,那就是自今日起属于她休息睡觉的地方。
偏殿与正殿相距并不远,即使顾昔媗坐在矮榻上,抬头便能看到层层帷幔后属于皇帝的卧榻。
——整个偃戈殿是目前皇宫中,守备最森严的地方。将顾昔媗这个“药引”与皇帝关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且若皇帝有任何不适,她这个药引也能立刻来到燕放身侧,放血以供太医们救治。
顾昔媗垂眸,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将自己携带的行李工整地摆放在矮榻内侧。
她才刚刚收拾好,太后便带着司天监监正以及数名太医来到了偃戈殿。
顾昔媗出前相迎,沈念雅比之那日宫宴,对顾昔媗的态度更为温和了:“昔媗快快起来,你可是皇帝和哀家的贵人,哀家感谢你还来不及,怎好让你行此大礼!”
“是昔媗命运使然,但该有的礼节仍不能废。”顾昔媗说道。
司天监监正在太后身侧说道,“这位便是天象所预示的信国公府的大小姐?果然是贵人,只瞧一眼便知定能扭转国运!”
顾昔媗抬眼看向监正,评价道:“监正大人不愧为司天监魁首,不仅观天象是佼佼者,就连观面相也颇有心得。”
监正噎了一下,回答:“呃这个,老夫只是略懂、略懂……”
太后以眼神示意司天监监正退下,而后对太医令说道:“太医令,且开始为皇帝诊脉吧。”
太医令奉命上前,揭开帷幔,于龙榻前坐下,替燕放诊脉。
片刻,太医令书了一张药方,给随行太医皆检查确认无误后,打开随带的数个大药箱,取出对应所需药材,在偏殿内就地煎熬成汤。
最后银针检测无误后,太医令取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在油灯火焰上过了一遍,然后对着顾昔媗说道:“顾姑娘,请吧。”
一瞬间,前世被绑缚于祭台上、被迫割开手腕放出鲜血的恐惧涌上心头。她猛然发现,此时与彼时并无任何差别。
那时的枷锁是锁链绳子,如今的枷锁是皇权、地位。她依然不能反抗,无可抵挡。
顾昔媗向前伸出左手,太医令以匕首在她的手腕上割出一道浅浅的伤口,鲜血从伤口处缓缓流淌在标了刻度的杯子里。
冷汗涔涔从顾昔媗的额头冒出,她用右手扼住控制不住想要战栗的左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正在流血的伤口。
原来鲜血从伤口流出来时是这样一个景象,前世死之前,她的双手都被绑在身后,只听过、感受过血液流淌的感觉,却从没见过这个场景呢。
当刚刚好满了三刻度时,伤口也不再流血。顾昔媗心想,不愧是太医令,连割人手腕放血都能把控得如此精准。
太医令将新鲜的血液倒入刚刚煎熬成汁的汤药里,然后命两名太医扶起皇帝,以银针制穴张开皇帝的嘴巴,最后一勺一勺将汤药灌入燕放口中。
在顾昔媗放完血后,便无人再关注她了。包括太后也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太医令大人给皇帝喂药。
顾昔媗脸色一片惨白,右手依然死死扼着左手小臂,只是此时她已经不能控制内心的恐慌。她的牙齿打着冷颤,手臂也在颤抖。
许是她扼住自己的手用力太猛,左手手掌已经变得涨红,原本不在流血的伤口又有点点血液渗出。
还是一旁一位瞧着很年轻的太医,走上前小声地叫着顾昔媗:“顾小姐,顾小姐……”
顾昔媗猛地一惊,总算回过神来,看向那位小太医,问道:“大人是在叫我吗?”
那太医指了指顾昔媗的手腕,说道:“顾小姐这样,伤口不容易愈合,还是让在下帮你包扎一下吧。”
顾昔媗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感激道:“多谢。”
小太医挠挠头,也笑道:“不用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们走到一旁坐下,小太医先给顾昔媗伤口撒了点药,然后拿出纱布帮她包扎好。
这边他们刚结束,另一边给燕放喂的药也喂完了。
太医令知晓太后有很多话要问自己,便说道:“人多容易带来污浊之气,既然今日喂药已经结束,太后,我们还是出去再说吧。”
沈念雅点点头,“好,太医令不如来哀家的寝宫,正好让哀家好好招待一番。”
“微臣遵旨。”
太后说完,便领着众臣离开了,又独留下顾昔媗与燕放待在这偌大的偃戈殿内。
顾昔媗回到自己的矮榻上,用棉被将自己包裹起来。明明才刚入七月,还没到天气转凉的时候,顾昔媗却觉得自己冷得很。
她紧紧抱住自己,视线却控制不住地落在左手腕被纱布包裹的伤口。明明已经止了血,可那血液从身体流淌出去的感觉却残留在顾昔媗的脑海里。
她仿佛觉得自己似乎依然站在那座被百姓们团团围住的祭台上,从未从那深秋傍晚中走出。
到此时,顾昔媗才发现,原来前世死亡的阴影其实一直笼罩着自己并未离开,只等她再度被割开一道伤口,那些恐惧、惶然便随着流淌而出的血液一起,流满顾昔媗的整个心房。
在这样惶惶不安中,顾昔媗食不知味地吃下了宫人送来的午膳和晚膳。
然后又如行尸走肉般僵硬地躺在矮榻上,强迫自己入眠。
最后,顾昔媗终于进入梦乡,可那些惶恐却依然没有放过她。
在梦里,顾昔媗被困在前世的那座祭台上,被一次又一次地割开手腕,地面上的图腾纹刻红了一次又一次。耳边永远都是来自百姓的、嘈杂的谩骂与折辱。
她一直睁着眼,希望能等到那辆属于先生的素舆出现在视野里。可直到闭上眼的那一瞬,她似乎才恍惚看见那个朦胧的身影。
顾昔媗不知道自己被困在这个梦境多久,当好不容易一切恢复平静时,梦境变成了如今顾昔媗所在的偃戈殿。
她拨开一层又一层的帷幔,当拨开最后一层,应该在龙榻上看见那个躺着的皇帝燕放时,却只看见有些凌乱的被褥,榻上空无一人。
顾昔媗疑惑,心觉不对时猛然转过头,却见皇帝的脸贴得自己非常近。他满脸瘦柴,睁着一双毫无生息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昔媗,然后启唇,用毫无波澜的语气问着顾昔媗:“为什么,前世没有救朕……为什么,前世没有来当药引……顾昔媗……顾昔媗……”
顾昔媗一声惊呼,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坐起。
她屈起膝盖,紧紧抱住自己,攥在手心的被褥变得皱巴巴。
顾昔媗心里清楚,燕放不可能像自己那样,拥有前世的记忆。他不可能会来找自己麻烦,责问她前世为何不进宫献祭自己去救他。
顾昔媗也明白,什么血液中有药性根本是唬人的假话。若一个人的血液当真可以救人,那也必须是经过残忍手段炼制而成的药人才会有此种功效。
所以即使用她的血入药,也不可能会给燕放的解毒疗程以任何帮助。
可话虽如此,当恐惧装满内心时,顾昔媗已经无法用这些明明自己都明白的道理去说服自己清醒。
她会想,万一呢?万一燕放当真醒来,当真为难自己怎么办?万一自己的命运就是那样的不顺呢?那可不是个讲道理的人呢……
顾昔媗颤栗着,缓缓转过头去看向燕放的位置。
夜风越过窗棂拂过帷幔,拂过油灯。燕放映在帷幔上的身影因此摇晃飘动起来。
顾昔媗心头一颤,急忙收回视线再不敢看一眼。
那就像是一头正在沉睡的苍龙,不知何时醒来便要对顾昔媗张开双爪。
这本该情意绵绵的七月七七夕夜,却只给了顾昔媗一晚的惶惶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