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药王谷对她自小的影响,顾昔媗从前世时便知道,自己如何也割舍不去那一点怜悯之心。对同样早逝的林策雪亦是如此。
更何况,对方是为家国、为百姓战死沙场,思及此,顾昔媗便也忍不住地会对林策雪温和友善起来。
只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自己与林策雪的第二次见面来得如此之快。
三日后,顾婉婉的宴会举办在她的素霖阁。国公府的仆役们早早地便开始忙碌起来,搬运桌案椅子,摆放各种吃食酒水。
顾婉婉显然也对此次的宴会期许已久,就连早膳时都止不住自己眼梢眉角的喜悦之情,在提醒顾昔媗一定要准时参加时,都是难得用着和声悦气的语调与她说的。
顾昔媗向来不喜人多的地方,但她也晓得这是自己回到应梁后,第一次比较正式地在众人面前出现。
以信国公府在应梁名望,顾昔媗这位离家多年的大小姐要回来的消息,早在众多世家中引起关注,她若有差错,不止是自己引起非议,也会牵连到整个信国公府。
哪怕如今的顾昔媗早没了在宴会上出彩博众人目光的想法,但作为此次宴会主角之一,该有的礼节却是不能少。
为表重视,她难得没有穿自己喜欢的素装,而是让文藻与兰芳仔细地装扮了一番,虽非锦衣盛装,却也挑不出错的。
待应邀客人陆续到来时,谢云晴领着顾昔媗与顾婉婉来到素霖阁。因着是小辈们的宴会,谢云晴只在一开始登场时说了几句话,说完便将这场子留给少年人们玩闹去了。
等到长辈离开,年轻人们便放得开了。而且今日到场之人有多半都是与顾婉婉交好的,因此说起话来也比较随性。
有大胆的,直接走到顾昔媗面前与她打招呼:“想必这位便是婉婉的长姐吧,虽然你与婉婉多年不见,但是站在一块儿,大家一眼便能看出你们是亲姐妹!”
有附和的:“谁说不是呢,你说说到底是信国公伯父伯母底子好,两姐妹都是天香国色,简直不要人活了!”
有起哄的:“哎,要我说,昔媗小姐可比婉婉更好看啊!”换得顾婉婉一个白眼以及一句:“去你的!”
也有胆小的,悄悄与顾婉婉咬耳朵:“昔媗姐姐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我说不上来……但总之让人看着就很喜欢……”
当然,也少不得听了乌糟糟传言的:“不是说这顾昔媗是在江湖里长大的土包子吗?这看起来也不像啊……”
顾昔媗带着笑,跟每一位与自己打招呼的人回礼,小小的一段路,走了许久都没有结束。
这就是她哪怕懂得如何与人游刃有余地相处,却依然不喜人多的原因。与人打交道果然是一件极为费心神的事情呢。
好不容易跟围过来的客人们说完了话,顾昔媗暗暗松了口气。抬眼目光扫过众人时,便瞧见了站得高高的,努力向自己挥手的林策雪。
顾昔媗嘴角擎着笑,迈开脚步向对方走去。
等她走到林策雪面前,对方刚才的活泼和雀跃瞬间消失无踪,他却又恢复到了那日初见时候的腼腆模样。
林策雪泛红着脸说道:“想不到才过了两日,我们便又见面了……原来顾小姐便是信国公府的大小姐……”
顾昔媗莞尔:“是啊,真是很巧。”
互相打完招呼,众人开始三两结群地落坐席,或闲聊或品茗。于是林策雪问道:“不知我……可否荣幸请顾小姐……同、同坐?”
顾昔媗点头应允:“小公爷客气,自无不可。”
两人一同入座,在林策雪长到十八岁的年纪里,何曾说过这般拘拘束束、只有酸腐读书人才用的措辞,他边落座边回想刚才自己说过的话,酸得他背过脸去龇牙咧嘴。
但转念想到自己能与顾昔媗同席而坐,心里又美滋滋直冒泡,等再转回来对着顾昔媗时,脸上已是一片灿烂的笑容。
顾昔媗几番被对方逗笑,心情也觉得轻松。
落座后,林策雪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用极低的声音对顾昔媗说道:“虽然这么说很是失礼,但本来接到顾婉婉的请柬,我是不打算来的,这种吃吃喝喝聊天对诗的聚会最是无趣了。即使有点投壶射箭之类的玩法儿,这些人的水平也都太次,入不了小爷的眼也不稀罕跟他们比……不过幸好我没拗得过我娘和祖母,被她们送了过来,否则,就错过与顾小姐的这次见面了。”
顾昔媗亦小声应答:“或许这就是我与小公爷的缘分吧。不过这话可千万别被我妹妹听到,婉婉为了今日的宴会忙碌许久,若是听到小公爷这番话怕是要伤心的。”
林策雪连忙捂住自己嘴巴,无声地拼命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
又过了一会儿,林策雪有些委屈地说道:“上次见面我与顾小姐说了不用叫我小公爷,可几天过去了顾小姐依然如此称呼我……”
顾昔媗莞尔:“是我之过。那叫你策雪如何?”
林策雪晕晕乎乎:“都……都可以……全听顾小姐的……”
“既如此,策雪也可称呼我的名字。”顾昔媗说道。
林策雪眼前一亮:“真的可以吗?”
“如何不可呢?”顾昔媗微微偏头注视着他。
“那……那……昔……昔媗!”林策雪支吾着叫出顾昔媗的名字。
她笑应道:“嗯。”
听到回应的林策雪,为此又喜滋滋地笑了起来。
顾昔媗莞尔,突然便明白了为何人们总爱与乐观开朗之人结交,原来果然能感受到如朝阳罩身的温暖与喜悦。
况且,她虽是回到了自己的十六岁,但内里到底是那个十九岁的自己,面对仍怀抱赤子之心的林策雪,难免会察觉出对方行事言语上孩子心性却十分可爱的地方,便也忍不住将对方当做弟弟看待。
林策雪现下知晓顾昔媗才刚刚回到应梁,便挑拣些自己平日里在应梁城内所见所闻之趣事说与她听,也是帮她更快地熟悉这个已然陌生的城邑。
顾昔媗倒也没有说什么,只在一旁安静地听对方讲述。
林策雪的描述总是搭配着手舞足蹈,令小故事也显得生动起来,惹得顾昔媗频频弯起嘴角。而顾昔媗则是个完美的听众,虽然不会有太多言语应和对方,但只要对方说话,她便会一直以目光全神贯注地注视他,让林策雪明白,自己说的话都有被顾昔媗认真地听下去。
越是察觉到这一点,林策雪便情绪上了头,开始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想要再说些趣事给顾昔媗听。
顾昔媗笑着摇头,将一旁煮好的清茶斟一盏递与林策雪:“好了,喝杯茶歇歇吧。”
林策雪羞涩一笑,接过茶盏:“多谢昔媗。”
喝完茶,林策雪好似又想起了新的故事,正要起头说起时,顾昔媗叹了口气。
林策雪小心翼翼问道:“怎……怎么了吗?你不想听这个,那我换一个?”
顾昔媗轻轻摇头,问道:“策雪,今日之后我们是不会再见面了么?”
“不……不会呀,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林策雪突然紧张。
“那为什么我会觉得,策雪好似今日便要将自己所知晓的故事全都讲一遍呢?”
顾昔媗话音落下,林策雪恍然大悟,瞬间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我是……”
本想着说句调侃的话来揭过此事,却不想令对方陷入难堪。顾昔媗心中懊恼,方才发觉原来只要与他人走近了一步,自己便依然学不会处理这样的关系。
顾昔媗重新斟了一盏茶递与林策雪,与对方道歉:“抱歉,说了句并不好玩的玩笑话,令你难堪了,还请见谅。”
见顾昔媗连笑容也没有了,林策雪是真的懊恼起来,手忙脚乱地接过顾昔媗再度递来的茶盏,赶紧解释:“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难堪,也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懊恼自己在你面前……好像总是不够聪明……”
“是吗?”顾昔媗垂眸,轻声问道。
“当然!”林策雪看着顾昔媗,想了想,叫着她,“昔媗。”
“什么?”顾昔媗抬起头看向他。
林策雪心脏砰砰乱跳。
就是这个眼神。那天他在沸天喧嚣中转过身时,见到的就是这个眼神。
林策雪在应梁也算见过无数美人,皮相于他并无差别。他也知晓顾昔媗的容貌无可指摘,但那天令他迈不开步伐的就是这双眸子。
明明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眼睛里却像是藏了万千种情绪,像夜色笼罩的一汪深不见底的海水,寂静无声。
“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对吧?”林策雪问道。
“朋友……算是了吧。”顾昔媗轻声地应答着。
得到肯定,林策雪继续说道:“那既然是朋友,就不需要为了一点小事轻易地道歉。朋友自然会对对方有所包容的。”
“嗯……”
“还有,作为朋友我想说的是,如果不开心,便不需要在朋友面前笑了。”林策雪很认真地说道。
他看到顾昔媗愣愣地看着自己,显然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
被顾昔媗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林策雪又回到先前羞涩的模样,挠挠头解释道:“因为昔媗的眼睛告诉我,你好像并不如看起来那么开心,所以我才这么说的……如果不对,昔媗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林策雪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顾昔媗没有说话。他恍神间以为自己看到她在落泪,再定睛时,对方却依然是淡然安静的模样。
顾昔媗莞尔,当做应答刚才林策雪的要求:“好。”
说开了的两人,一时都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席间顿时陷入沉寂。
顾昔媗有些赧然,她以为自己一向将情绪掩藏得很好,却不想却被刚刚认识的林策雪识破。忽然间便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神情面对对方。
而勇敢过那一时的林策雪,不禁觉得自己多话,他的确很想与顾昔媗交好,却一个不注意犯了交浅言深的忌讳,怕对方因此讨厌自己。
这样安静的氛围,倒是给在旁等待许久的人一个交谈的机会。先前林策雪与顾昔媗相谈甚欢,小公爷是在口舌伶俐,无人插得进话。此时见两人静默,自然要趁机而入。
有是冲着顾昔媗来的,有是冲着林策雪来的,总之两人就此离席分开。
既是与陌生人交谈无需计较远近,顾昔媗便能随心所欲地与对方保持一个礼貌而疏离的距离。
只是离席后没走多远,顾昔媗便发现,原来今日宴会上,讨人厌的宋修桓也在。
虽说是伪装出的翩翩公子,可这假相到底欺骗到了许多姑娘家,从他身侧围着的世家小姐便可看出。
顾昔媗觉得厌烦,立即换了方向试图远离他。
走到一个僻静之处再看不到对方身影,顾昔媗才松了口气。
却在这时,她听见假山的另一边有人在交谈:“听说了吗?宫里那位好像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