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里叮嘱完安玉便准备回屋休息了, 转身时却忽然瞥见什么,他脚步一顿。
扭头看向门口的水缸。
那口水缸实在是大,通体呈灰黑色, 往门口一放, 格外扎眼,扣在缸口的木盖则是浅木色, 被磨成不怎么规整的圆形。
此时, 缸口和木盖之间多了一样扁长的东西, 夹在中间, 直愣愣地支着。
季明里愣了一会儿才走过去。
仔细一看,夹在中间的东西居然是一块木板, 木板很扁, 只有半指宽, 正好缸口和木盖并非完全贴合,留下的缝隙足够将木板嵌进去。
季明里顿时心生警觉, 眉头瞬间拧了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
安玉明目张胆地在他的水里做文章?
这么大块木板夹在中间以为他看不到吗?他又不是瞎子!
“安玉!”季明里按了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厉声喊道,“过来!”
安玉还蹲在炉子旁, 闻声赶紧放下手里的小蒲扇跑了过来。
炉子里火势不小,在这么热的天里安玉忙活了一个下午, 饶是天生体寒的他也出了不少汗,额头上满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都是虚汗。
他喘了口气,才看向脸色极为难看的季明里:“何事?”
季明里指着木板:“这是何物?”
安玉看了眼木板,很诚实地回答:“木板。”
“我知道这是木板。”季明里尽量压下胸膛里沸腾的火气, 但眼神沉得可怕,“我问你把木板放在这里做甚?”
没等安玉开口, 季明里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季明里本身力气就大,虽然还没使上一半的力,但是他五指扣上去的力道已让安玉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本就苍白的脸又淡了几分血色。
“安玉,你应该清楚我们为何留你一条命,我们帮派和尹山有仇,不会滥杀尹山之外的人,但若你执意和我们作对,我们也不会为自己留下一个隐患。”季明里垂眼看着比自己矮了半个脑袋的安玉,火红的霞光落在他的身后,他的轮廓模糊在光影之间。
安玉强忍疼痛,抬眼和季明里对视:“你能否先放开我?”
季明里说:“你先说你有没有对我的水动手脚。”
安玉咬着牙说:“你放开我就说。”
季明里思索片刻,慢慢把手拿开。
手才抬到一半,就被安玉啪地一下挥开了。
安玉没再多看季明里一眼,面色发白地走到水缸前,双水按住木板支出来的一端,肩膀上耸,将部分身体重量压了上去。
奇怪的是——
随着木板这一端的下沉,夹在缸口和木盖之间的另一端往上翘起,一块甚至没有木盖一半大的木板硬是把沉重的木盖翘了起来。
只听呲啦声响,翘起一边的木盖顺着缸口的另一边往下滑去。
滑到一半时,安玉站直身体,挪开压在木板一端的身体重量,木盖顺势落回缸口,也露出一半缸里的水。
季明里:“……”
他看得目瞪口呆。
“帮主看明白了吗?这便是木板的用处。”安玉揉着方才被捏疼的肩膀,语气和脸色一样冷。
季明里知道自己误会了安玉,一时又尴尬又新奇。
“你如何做到的?”他讪讪地问,“这么小块木板,竟把我的木盖翘起来了。”
安玉说:“你也说了,使蛮劲不行,得用巧劲。”
季明里弯着腰,对着木板左瞅右瞅,就是没瞅出这块木板有何不同,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木板,随便都能在帮派里找出一堆来。
“这要如何用巧劲?”
安玉也不知该如何向季明里解释,他也是第一次把这个法子用在打水上,实在是他现在身子虚,不想在这块木盖上费太多精力。
他走到水缸那一头,抬着木盖往上,颇为轻松地让木盖落回原处。
季明里又看直了眼。
今早他俩一起把木盖往回推,推了半天,费劲得很,他以前不是没有想过换块木盖,就怕木盖轻了任谁都能随便推开,便一直这般没有变过。
安玉把木板一端嵌入缸口和木盖之间,对季明里说:“你来试试?”
季明里一手撑着手杖,把另一只手放上去,带着身体重量往上一压,木盖翘了起来。
“你真聪明!”季明里忍不住夸赞。
安玉反应不大:“这盖子太重,总得找个法子解决。”
说完又揉了下肩膀。
季明里注意到对方的动作,满腔的怒火早已散得一干二净,他放下木板,走到另一端有样学样地将木盖推回原处,才问安玉:“你肩膀没事吧?”
安玉摇摇头,转身回到炉子前,蹲下身,拿些小蒲扇又开始扇。
缭乱的烟雾从炉子里冒出,呛得安玉一个劲儿地咳。
季明里在后面站了半晌,眼见霞光一点点地收入山下,夜色宛若落进水里的墨汁,在天空中逐渐晕染开来,他犹豫片刻,喊住了来送饭的小鱼。
“小鱼,你把饭菜放里面,完了出来看着这个炉子,等药煎好了盛到他屋里去。”
小鱼一脸震惊:“帮主,你叫我帮他煎药啊?”
季明里把脸一垮:“怎么着?你煎不得药吗?”
小鱼:“……”
这不是煎不煎药的问题,这是给谁煎药的问题啊!
安玉不是帮派里的人质吗?怎么还让人帮他煎药?!
这待遇不要太好吧!
没等小鱼说出心里话,蹲在炉子前的安玉伸手扯了一下季明里的衣摆,那张漂亮的脸因虚弱而显得病态,炉中的火在眼里跳动,莫名好看。
“别了。”安玉说完又咳,用手捂着嘴巴,“我自己来。”
季明里拧起眉头,伸手拉住安玉的一条胳膊,硬是把安玉从地上提了起来。
安玉脚步不稳,身体微晃,然后撞到季明里身上。
在边上看着的小鱼:“……”
他感觉有哪里奇怪。
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可是真的很奇怪。
季明里感觉到了安玉的手压在自己的胸膛上,掌心正好贴在中间,他颇为别扭,不自在地往后仰了仰,但想到安玉也是出于无意,便将心头的微妙按了下去。
等安玉慢吞吞地站好,他转眼瞥见小鱼还在门口杵着:“愣着做甚?赶紧进去把饭菜放下,好出来看炉子。”
小鱼欲言又止,把所有的话吞下肚后,苦着脸进屋了。
等小鱼打着空手从屋里出来,季明里才领着安玉进去。
他让安玉坐到凳子上,说道:“我看看你的肩膀。”
安玉微怔,连忙抬手挡在自己肩上:“多谢好意,我没大碍。”
季明里说:“我看你一直在揉肩膀。”
“我只是……”安玉似乎想找个理由,却找不到理由,他张了张唇,没再出声,默默低下了头。
季明里是个急性子,等了半天没等到安玉有所动静,急得杵着手杖在屋里绕了两圈,返回来时,他手上多了一瓶膏药。
“这是止血化瘀的膏药,不知道你能否用得上。”按理来说这种膏药是用在受重伤的人身上,不过季明里也算见识过安玉的脆弱,才一宿过去,人就跟大病一场似的。
季明里把膏药瓶子放到桌上,推到安玉面前。
安玉抬头看了一眼。
季明里还想劝说安玉脱下衣服看看,可话未出口,他猛地想起来一件事——
对了,他怎么忘了安玉是尹山的媳妇啊!
也就是说,虽然安玉和他一样是个男人,但是又和真正的男人不太一样,他和安玉之间还是有避嫌一说。
想到这里,季明里一时觉得自个儿的脸都在发烫。
瞧他方才说了什么?
竟叫安玉当着他的面把衣服脱了,好让他检查肩膀。
难怪安玉表现得如此抗拒。
季明里自认对安玉没有那种龌龊的想法,可不得不说,他方才那番话像极了调戏小姑娘的老流氓。
他撇过头不看安玉的脸,磕磕绊绊地说:“你把膏药带回去,若用得上便用,不够了再跟我说。”
安玉还是没有出声。
季明里又等片刻,忽然听见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下意识扭头一看,眼睛瞬间瞪得老大。
如今天热,安玉身上只穿了里外两件,外衣和里衣都在他灵活的手指下散到腰间,雪白的胸膛露了出来。
令季明里感到惊骇的是,安玉的胸膛上从左上到右下斜了一条笔直的刀疤,约有一条小臂长,尽管已经愈合,却能想象到当时刀伤的狰狞和可怖。
季明里结结巴巴:“这、这是?”
安玉将散落在肩头的黑发捋到一边肩膀上,另一个肩膀对着季明里,他侧面朝向季明里,语气平静:“尹山划的。”
尹山划的?!
季明里的眉头已经拧得能夹苍蝇,他想到李大壮说的那些话,又觉得尹山会做出这种事也在意料之中。
尹山本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听了神婆的冲喜之言强娶安玉,利用完后又不顾安玉的感受养了一堆妾和外室。
只是他没想到尹山会对安玉下如此重手。
“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也该知道我的遭遇吧。”安玉垂着眼皮,声音很轻,“这只是愈合不了的伤罢了,能愈合的都愈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