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夕阳西下,人造太阳把远天烧得一片赤红。
叶悠盈看着流光溢彩的晚霞,忍不住重重叹气。
她对学宫教学方式先进的评价只维持了一个上午。
下午是兵器科首节课,同样是必修课,兵器课上课方式和异能课截然不同。
武器修炼不同异能,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只能精通一种。
所以兵器科里又分了刀枪棍棒不同班级,由不同夫子授课。
觉醒那日北斗替叶悠盈和泰莎都点亮了第一辅星,但对他的灵魂损耗太大。
叶悠盈也不想让泰莎被揠苗助长,于是逆转了泰莎点亮第一辅星的结果,把北斗的力量归还了他。
薅羊毛的罪孽她一人承受就足够了……
醒来后的泰莎像是失忆一样,根本记不得自己使用狙击枪打碎过水杯的事。
但泰莎冥冥之中还是选择了远程武器班,简直像命中注定似的。
剑术班的李夫子刚看到叶悠盈就冲上来叫住她,生怕其他夫子过来抢人。
李夫子面容和蔼,让叶悠盈天真以为剑术课也能浑水摸鱼,就欣然同意了招揽。
结果自己还是年轻了,李夫子招生时慈眉善目,到了课上就瞬间化身罗刹厉鬼。
所有报了学生先在烈日下负重扎了一下午马步。
这倒确实是练剑基础,但实在枯燥无趣至极。
叶悠盈无可奈何,只能一边扎马步一边看云卷云舒。
等其他学生都力竭倒下,她还神游物外看着天上。
李夫子啧啧称奇:“好稳的脚。”
叶悠盈这才回过神来。
她重心控制得恰到好处,又靠魔力消除肌肉疲劳,根本就是在摆造型。
好无聊。
等下课钟声响起,不等李夫子叫住,她就一溜烟跑了。
踏着夕阳随影,叶悠盈向后山走去。
依照华夫子吩咐,晚饭后得上山一趟。
毕竟是救了自己一命,好歹要卖他个面子。
华夫子脾气着实奇怪。
这后山高耸入云,石梯两万多阶,他却不允求医之人使用步行以外手段上山,实在是严苛了些。
上山不同下山,饶是以叶悠盈的步法,走了五千余阶后额上也微微渗出了细汗。
所幸后山风光极好,石阶两畔栽种的都是些灵木草药,种类繁多。
有许多以叶悠盈的见识也认不出名字,一路赏花观草,也算是苦中作乐。
又绕过一个险峻山崖,叶悠盈瞧见前面有个人影。
身穿白卫衣的男子弓腰扶膝,正是姜黎。
华夫子那日也要求姜黎上山。
他是陪读,不用像她下课才来,已经爬了些时间。
像是听见动静,姜黎缓缓转头,和叶悠盈四目相对。
叶悠盈一怔。
姜黎的脸在橙色夕照下仍是苍白如纸。
他今天没戴帽子遮住头发,一头短发竟然是灰白色,更显得形容枯槁。
只见他眼角血丝密布,胸口剧烈喘息起伏,显然体力已经达极限。
叶悠盈突然想起在学宫中听到的一些流言。
“姜家新任家主姜炎竟然带了个废物来陪读。”
“听说还是庶子,也不知是姜烈去哪沾花惹草留下的野种,听说他妈被姜家长老们极刑处死,死后还不得列入宗庙。”
“姜炎特意让这个庶出兄长来陪读,多半是为了在人前羞辱,其心可诛啊!”
“也不能这么说,坊间传言此人本有异能,是为了救姜炎才重伤残废的。”
“哦?姜炎身份如此尊贵,还会遇到危险?”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爹三年前离世,姜家对外宣称是病死,但其中大有门道。”
“快说来听听。”
“据说当年是刺客潜入姜家刺杀姜烈,顺手想杀姜炎斩草除根,却被这姜黎拼死挡下。”
“鬼鬼,五大世家的家主也有人敢刺杀?”
“你懂什么,姜家主政炎帝星上千年,树大招风,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只是私底下还有一种说法,不知道靠不靠谱。”
“什么说法?”
“有传闻说那刺客是姜黎找来的,姜黎一直对其母之死怀恨在心,策划了这一场弑父阴谋。”
“啧啧啧,豪门世家,真是藏污纳垢的地方。”
叶悠盈懒得再听下去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对普通人来说,他们根本不在乎真相,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故事。
姜家这种豪门望族是茶余饭后的好谈资,编出什么谣言都不足为奇。
不过叶悠盈想起那日药庐里姜炎愧疚之色,或许姜黎因他而伤一事并不全是空穴来风。
姜黎胸口气喘吁吁,表情还是漫不经心。
他露出一口大白牙,对叶悠盈吊儿郎当一笑:“真巧,叶同学也上山来。”
叶悠盈淡淡说:“你快死了。”
这话那日华夫子也对他说过,还惹得姜炎勃然大怒。
姜黎却丝毫不以为忤,低低笑了笑:“是。”
这人一脸不正经,脾气倒真好。
“后山石梯两万多阶,普通异能者靠魔力增加脚力也堪称辛苦,你浑身经脉尽断,绝无可能走到山顶。”叶悠盈断言。
听她道出自己病症,姜黎面露讶色:“哇,叶同学好厉害。华夫子都得把把脉,居然被你一眼看穿了。”
这话不知是有心无意,听得叶悠盈微微蹙眉。
“你在送死。”叶悠盈认真说。
“谁又能不死呢?”姜黎笑着反问。
叶悠盈一时说不出话。
他说得没错,谁又能不死呢?
她前世是何等伟大的神明,不也要陨落身死。
他自己要送死,又关自己什么事?
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两人像是达成共识,都不再说话,默默沿着石阶往山上走。
姜黎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双脚不住颤抖,已经麻木到没半点感觉。
又走了五千梯,姜黎终于支撑不住。
他脚下一软扑倒在石阶上,竟然摔得昏迷过去。
叶悠盈默默看他,日已西沉,上山的路却还剩一半。
他那近乎残废的身体已到极限,华夫子让他步行上山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她指尖射出一缕月光,刚刚触碰到姜黎身子,她瞳孔一颤,心中难以置信。
开什么玩笑?这根本就是个死人了!
她起初只看出他浑身经脉尽断,直到月之力进入他身体,才发现连灵魂都已残缺不堪。
不对,说是残缺都夸大了。
他灵魂只剩下风中残烛般淡淡一缕,随时都有可能魂灭身死。
靠这样的身体,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叶悠盈目光闪烁,沉默了良久,最后还是用月之力修复他的灵魂。
她终究做不到对人见死不救。
月光轻盈笼住姜黎残魂,却没产生修复效果。
怎么可能?
叶悠盈有些震惊。
北斗和泰莎都在月之力作用下修复了灵魂,但在姜黎身上却失效了。
叶悠盈只好用一缕月光灯罩般护住姜黎残魂,让它不至于立刻烟消云散。
过了许久,姜黎缓缓苏醒。
他浑身痛彻骨髓,见叶悠盈还在愣了愣:“叶同学怎么还在?”
叶悠盈哭笑不得:“你非要上山?”
姜黎趴在石阶上点了点头:“我不能死。”
“你真觉得华夫子能救你?”
“华夫子是东方星域第一神医,死马当活马医,怎么也得试试。”
叶悠盈轻叹:“你腿动不了了。”
姜黎闻言奋力想要爬起,可腿半点也不听使唤。
叶悠盈朝他伸出了手:“我背你上去。”
不料姜黎竟然轻笑着摇头拒绝了:“多谢了,华夫子交代过自己上去,病人得遵医嘱。”
说完这句话,他没管愣在原地的叶悠盈,就这么匍匐在石阶上爬了起来。
姜黎每爬一阶石梯,便似剥皮剔骨一般痛,脸上也全是擦伤淤血。
不知过了多久,夜空中星光斑斓。
他蠕动着往上爬,竟然又爬了五千梯。
只听噗的一声,姜黎喷出一口鲜血,紧接着全身毛孔破裂,鲜血浸透全身衣服。
叶悠盈毫不避讳按住了他满是鲜血的脉搏。
怎么会?
叶悠盈难以置信。
他明明经脉尽断,已是废人一个,此刻更是浑身毛孔破裂跟个血人一样。
但他的生命力竟然有种蓬勃待发的感觉,如春日即将破土而出的嫩芽般。
“叶……叶同学……”姜黎喃喃叫她,趴在地上的头猛扬起,如火炬般的目光紧紧盯住了叶悠盈眼睛,“待会儿我要是昏过去,你就一剑刺在我身上。”
叶悠盈呆呆看着他的眼睛。
从她第一次见他起,他就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似身边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此刻他眼底仿佛有两团烈火,要跃出将这个世界燃烧殆尽。
“为什么?”叶悠盈忍不住问。
“我不能死。”姜黎又说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既不是“想活下去”,也不是“我不想死”,而是“我不能死”?
叶悠盈不解,不解支撑着他一缕残魂不灭,支撑着他残躯浴血前进,求那一线生机的执念是什么。
姜黎眼前模糊一片,就连呼吸也困难,衣服摩擦得破裂,皮肤几乎贴在地上爬行。
他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我不……我不能……死。”
后山一座山巅上,华夫子负手而立。
星纹黑袍的年轻男子在他身旁,怀里抱着通体雪白的小猫,那小猫紧闭双眼,正酣然入眠。
“了不起,好顽强的毅力。”华夫子开口,“祭酒大人,今年入学宫的人实在有趣。”
荀衍没有回答,轻轻摸了摸小猫鼻孔:“玉狮,最近怎么这么贪睡?”
小猫在他怀里舒服翻了个身,完全没半点要醒的意思。
半晌,荀衍才开口:“能救吗?”
华夫子沉默了片刻,眼中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我华鹊把话放这里,只要他有本事爬上来,死亡之神也收不走他!”
“可那朵花……”荀衍淡淡地说。
华夫子目中闪过一丝痛处:“救人是医者本分,没了就没了,师妹她不会怪我的……”
……
姜黎已不剩几分神智,本能般往石梯上蠕动。
东方既白,天际露出一抹曙光,他竟爬了通宵。
鲜血淋漓的手掌猛地伸出,抓在了山顶上。
姜黎面无人色,用最后一丝意识朝天怒吼出了一句话:“华夫子,我爬上来了!”
说完他眼前一黑,彻底昏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