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行商归来, 听得质子府将吕府送去的人都遣散了回来,不由得大惊,急匆匆跑来见异人, 连连请罪:“是不韦疏忽, 竟使公子遭难!”
异人若无其事地笑着扶起他,“此事与先生何干,我乃秦质子,两国交战, 受点折腾岂不是应有之意,先生快快请起!”
吕不韦小心翼翼地道,“不韦回来的匆忙, 这次过来,只带了些粮草布匹等物, 聊做家用。过后不韦再选一批忠心之人,来供公子驱使,今次不韦一定谨慎些, 定不会再犯从前之错了!”
异人摆摆手, 长叹一声道,“家仆之事,便不必了, ”他见吕不韦面色大变,才慢慢解释道,“不是异人信不过先生, 是异人不想连累他人罢了, 且如今府中人口少, 赵军反倒不敢放赵人进来。”
他狡黠地笑着道, “没有那许多侍卫家仆护着我, 他们也怕打死了我,不好交差呢。”
再一个,异人一撸袖子,露出有了些肌肉的小手臂,“这小半年,我也练了练力气,虽说没有祖上威武奋勇,但与赵人对战,我只逮住了一个按在地上,也能打个半死了!”异人原本在秦宫,日子也没多好过,来了赵地,更是缺衣少食,因此身形瘦小,力气不足,看着十分怯懦。
毫不夸张地说,别说与人打架了,大家面对面走路,不小心蹭到他肩膀,都能把他撞个跟头。
但是如今每日里,他都会去儿子那大木箱子里摸一块肉干吃,天长日久的,竟也生了些骨肉力气。
“这样打了几回,赵人心中虽气,也知我这个大秦质子不好惹,便很少来了。”原本他们被人煽动,来了质子府一阵打砸,质子府的人只管护着异人,半点反抗也没有,那自然愿意来。
可是这回来一次,便要吃一回苦头,那谁还来呢。
毕竟挨打受伤,骨折筋断之后,可没有人负责出银钱给他们疗伤,家里耽误了生计,也没人帮他们养一家子妻儿老小。
而大秦质子打了人,便也打了,难不成还把他关到牢狱之中去吗?
没那个道理。
吕不韦心中一震,他怎么觉着,这位公子好久不见,不光壮实了,还胆气渐升?
他心里揣摩了一会儿,再次压低了嗓子,小心翼翼地道,“公子,如今我们在赵国,还是要谨慎些为好,那些百姓黔首,打了也就打了,若是赵国王孙公子前来……”
异人便笑,“先生放心吧,百姓黔首可怜,异人的拳头也打不到他们身上,王孙公子么,谁会来这混乱之地以身犯险,他们不过派些地痞氓流前来搅事罢了,这样的人,打了也就打了。”
吕不韦倒吸了一口凉气,“公子切莫大意,还是要注意自身安全啊!”
异人摆手笑道,“那些混账人,饱饭都吃不到一顿,身上也没几两力气,有何可惧,若是遇到游侠,我定是要谨慎些的,可哪个游侠会来欺负我一个大秦质子。他们也是要脸面的。”也是惜命的。
游侠大多以“抗强”为荣,以“凌弱”为耻,当然,这里面大部分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弱者无财,打了不划算。
所谓游侠,也不过是武力值强些,略有名气的地痞流氓罢了。
但是有了名气的游侠,便要爱护自己的羽毛,珍惜自己的小命儿了。
受赵国王孙公子驱使,替他们殴打大秦质子?
还是在两国交战之际?
也不是不行,得加钱。
可若是加钱,还不如一文不花,鼓动唇舌,撺掇黔首,或是花一两个小钱,叫些市井无赖上门呢。
王孙公子也不是遍地撒钱的傻子不是。
吕不韦听得心惊。
他感觉他不在的这些日子,这位“可居奇货”,他他他,他竟
然,不止身上长了肉,他还长脑子了?
吕不韦自是能屈能伸之人,见异人心中有主见,便越发恭敬,问道,“不知这段时日,小公子和夫人可还好,有否受到惊吓?”
异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吕不韦给看得直发毛,心说这又是怎么了?
却见异人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面上带着神秘的微笑,低声道,“先生瞒得我好苦!”
吕不韦浑身一震!
继而汗出如浆!
他脑子里轰然作响,才要说什么,却听见一阵脚步声响,对面异人脸上绽开笑容,扬声道,“可是政儿回来了?”
吕不韦一脑门子汗,扭头去看,却见门帘一掀,傍晚余晖映照下,一个看不清眉目,只觉眸色沉静的小儿走了进来,见着异人,脸上露出一样灿烂的微笑,张开双臂扑了过来,“父亲!”
异人把儿子搂在怀中,笑着摸摸他后背,见未曾湿汗,便道,“有客人在,还不见过你吕伯伯!”
吕不韦脸色僵硬,等对面小孩儿转过脸来,跟异人头挨着头一起冲他看过来时,这位胆大欺天的商人那颗高悬的心,噗通就落回了肚子里!
看看那相似的眉眼!
看看那近乎一模一样的额头!
看看那几乎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神情!
这特么不是亲父子还是什么!
对面小孩儿过来对他抱拳躬身施礼了,吕不韦脸上也绽放出好大的笑容来,伸手去扶,“不敢不敢,小公子快起身,不韦岂敢受小公子的礼!”
他这会儿的心情,是难得的轻松愉悦,之前在异人这里所受的突如其来的惊吓都一扫而空了,高兴地道,“小公子越来越肖父了,以后也必定能如公子一般,成长为秦之栋梁!”
异人眉开眼笑,“我儿聪慧非常,比我这个做父亲的可强多了!”
吕不韦:……
公子您倒也不必如此吹嘘。
不过,算了。
嬴政记得吕不韦,他不太喜欢这个每次见了自己,都眼神闪烁诡异的商人,便抬头与父亲道,“父亲有客,孩儿不便打搅,请恕孩儿先行告退!”
异人摸摸儿子的小脑袋瓜,“去吧,跟狻猊哥哥好生复习功课,等会儿父亲过去考你。”
瞧着父亲悄悄地对他眨了下眼睛,嬴政心领神会,心中的担忧一扫而空:父亲不会因为待客而缺课啦!
小小的孩童躬身施了一礼,慢慢地退了出去。
吕不韦这才发现,门口有个略高些,大约十几岁的小童子站在那里,等嬴政一出去,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走了。
他心中一紧,连忙道,“不知这小童是哪里来的,可靠否?小公子年幼,倒不好叫不知来历的人……”
异人摆摆手,“先生放心,这是政儿他老师给他的童儿,十分妥帖的!”
果然,一提到姬老先生,吕不韦便重又坐回了蒲团,笑着道,“那不韦便放心了!”
异人便又露出那种神秘的微笑来,“所以我才说,先生瞒得我好苦!”
对姬老先生的记忆全部来源于虚构,半点神异也不知的吕不韦再次满头雾水:……
您到底在做说什么?所以还是在揪着之前赵姬的事不放?
但是他心虚,想来想去,只露出愧疚的神色来,支支吾吾地道,“不韦……”
异人忙道,“我晓得的,未曾有见怪先生之意,先生放心吧,此事以后我们就不提了。”神仙的事,能少说,就少说。
吕不韦如蒙大赦,擦了擦汗,叩拜道,“公子宽宏!”嬴政真的是您的儿子,请不要再怀疑了!
两人各自放下心中之事,开始谈论起秦国如今局势来,吕不韦自然还是在华阳夫人
身上下功夫。
异人却忽然问道,“如今秦国朝堂之上,受我王重用之人,都有哪些?”
吕不韦:???
异人你变了!你以前从不主动问这个!
所以他不在邯郸的这些日子,异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吕不韦心中疑惑,但是异人发问,他却不能不答,因此开口说了些大秦如今局势。
异人留神听着,也不开口,只在心中与儿子所授一一验证。
大部分都一致,也有所言不尽相同的。
不知为何,异人心中倾向于他儿子的说法才是对的。
于是他指点吕不韦道,“先生下次去秦,不防探查一下某某和某某,他们应该是谁谁谁一脉之人。”
吕不韦不以为然,心说你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离开秦国庙堂六七年之久的质子,还能有我消息灵通,他虽面上不反驳,答应下来,心中却没当回事。
异人自是瞧出了他这点小心思的,却也没说什么,心里直接给吕不韦扣了点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异人便道,“外面之事,一切有赖先生了,待我归秦……”
说到这儿,他停住了。
吕不韦:……又来了又来了!这真的不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秦异人!
他连忙接上话茬,不叫异人的话落在地上,抱拳道,“公子放心吧,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你我之间,肝胆相照,不必多言,懂的都懂!”
说罢急匆匆地便走了。
他得回去细细打探一下,到底他不在的这些时日,这秦异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莫非是叫人暗地里给换了?
异人送走吕不韦,回了房中,在门外见赵姬正在高高兴兴地摆弄吕不韦送来的财物,悄悄地叹了口气,转身去找了儿子。
他今日的课还没上呢,可不能耽搁了。
一进屋,墙角白色毯子上躺着的凶兽抬起头来,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没出声儿,吸了口烟气,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异人捧着狂跳的心,缓了一缓,对着狻猊无声拜了拜,这才快快活活地进去找儿子。
“师兄,我来啦!”
嬴政:……哎,他是真的纠正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