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眉从公主卧房里出来,见院中空无一人,四下里看了看,唯见穷奇小白狗躺在墙下哼唧,厝厝在一旁抚着它的脑袋,嗷呜嗷呜地叫着。
晴眉吓了一跳,几步走到穷奇小白的身边,把它捧在手里仔细看,只见它的嘴边有血,吐着舌头奄奄一息。
晴眉也顾不上什么,赶忙传医官来为穷奇诊治。
随着公主来到宫外的,乃是太医院最资深的医官辛由,她虽不懂医治动物,却有融会贯通的精神,仔仔细细地把穷奇小白托在手里检查,才发现它的右后腿折了一截儿。
辛由松了一口气,为穷奇的右后腿绑上竹板固定,方才递给了晴眉。
晴眉心疼坏了,把穷奇送进了公主的卧房,李仙芽见到穷奇这般模样,也是将眼睛瞪圆了,接过去的同时,追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就一转身的功夫,奴婢进来送个衣物,出来就见这小玩意儿躺在墙下头。”晴眉声音都颤抖了,有些自责,“才送来不过一日功夫,就折了一条后腿,真是奴婢的不是。”
李仙芽看着在自己怀里的穷奇,乖乖巧巧地躺着,黑眼仁湿漉漉的,不由地心疼万分。
“同你不相干。辛由能推断伤势的来由吗?”
“像是谁有意为之。”晴眉摸摸穷奇的小脑袋,又看向一直追在身边的厝厝,“厝厝一直跟奴婢比划,许是知道些什么。”
李仙芽叹了一口气,抱着穷奇坐在了床边儿。
“这里是我的居所,穷奇也是我养的,谁能这般大胆?去查,让我知道是谁坏了心肠。”
晴眉自责着,也叹了一口气,慢慢往卧房外走,走到院里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林善方呢?”
方才她叫林善方在外候着,出来时却只见穷奇厝厝,这人去哪儿了?
她疑心起来,索性往外院找他去了。
林善方虽然有了进这间公主府的理由,可到底只是陪着公主做戏罢了,因此在一阐提来之前,也只能暂居外院。
此时,他正在外院的居所里对镜坐着,由着长随为他脸上的血痕上药,一抬眼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显露了几分凶相。
“郎君莫恼。这里是生地方,猫儿狗儿的认生也很自然。这血痕浅浅一道,明日就消了。”
林善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道血痕已然被长随擦拭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沟,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痕迹了。
“不识相的猫儿。”他想起方才自己的失态,略微焦急,“方才我一时气急,踹了那畜生一脚,也不知道是不是公主养的,若是教公主知道了……”
长随是个机灵的,进言道,“您是圣上挑选的国婿,又得到了公主的认可,不过是只牲畜罢了,公主不会跟您生气的。”
“是啊。”林善方闻言,心往下放了放,“今日公主待我和善,还问了我的名字,若是……若是这一切是真的,该有多好……”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俊美的脸庞,越看越觉得自己堪配公主。
“先前我曾在妙法莲华会上,远远儿地见过公主一面,那时候公主不过十四五岁,一身青梅色的衣衫,像是古画儿里的神女……那时候我便朝思暮想,盼着能再见公主一面,没成想,今日不仅见到了,还能同她交谈,当真是我的造化……”
长随也神往着问道,“公主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何止是声音?公主一整个人都纤柔温和,最绝的并不是样貌,而是那一身如仙似幻的气质——”林善方说着说着,声音里就带了几分遗憾,“真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何尝不是个机会?”长随为他出谋划策,“寻常人谁能同公主相见相处?郎君既有这得天独厚的机遇,一定要把握住,赢取公主的心。”
林善方被劝说的心情激荡,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点了点头。
“只是我一见公主,便不自觉地想要低下去,跪伏在她的脚边……”
他说着,又看了看自己煮的地方,醒过神来,“这里距离内院,尚有一盘香的距离,除非公主传召,否则很难相见……”
主仆两人正说着,忽听得外头有人声响起,林善方仔细听,听出来是公主身边的侍女晴眉。
他慌了一下之后,很快镇定下来,走出了房门。
晴眉心细,第一时间看到了他脸上那道浅痕,这便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林将军为何离去了?”
林善方仔细观察着晴眉的神色,见她眼神如常,这便放下心来,拱手道了一声抱歉。
“方才我运送行李的车马出了点小问题,我便匆匆离去,还请姑姑恕罪。”
“并不是多大的罪过,不过是交待些闲事罢了。”晴眉随意想了个说辞与他,“算着时辰,曼度国国主许是后日抵达神都,林将军做好准备就好。”
“二大王说,切莫被国主瞧出什么破绽。我私心想着,会否需要要多觐见公主几面,熟稔了才能游刃有余。”
晴眉深深地看了一眼林善方,浅浅一笑,“林将军且候着吧。”
她转伸离去,心里难免几分鄙夷。
虽没有林善方加害穷奇的证据,可看他脸上那道浅痕,也许是厝厝抓的。
倘或真是他干的,那便令人发怵了。
晴眉回了正院卧房,唤了厝厝来,仔细检查它的手爪子里,果在它的尖指甲里,发现了一条细细的皮。
可惜这不能作为证据,也不能肯定就是林善方所为。
虽然如此,晴眉心里仍存了几分不喜与警惕。
日子有如窗边走马,一阐提到达神都城门下的时候,夜天的尽头翻了一点点鱼肚白。
他是在颖昌府偷偷下了行辕,只留亲信在行辕里假冒自己,接着又换乘了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带着短短风悄无声息地赶往神都。
陪他进京的上国礼仪院的老古董,从来都不说人的语言,嘴巴里吐出来的全是古书典籍,饶他一阐提自诩上国通,可还是听的似懂非懂。
除了上真公主成婚这件事,他真切地听懂了。
在路上伤心了几天几夜以后,他决定偷偷溜走,去神都城里打听打听,可千万别叫大皇帝给骗了。
他此刻站在神都的城门下,看着巍峨巨大的中土建筑,自己则站在这巨物的影子里,感慨万千。
他与上真公主李仙芽,相识在四年前的妙法莲华会,那时他吃路边摊儿不付钱,公主不仅为他买了单,还领着他游历神都城。
她与他交谈甚欢,连自己不想嫁人的心愿都和盘托出,一阐提那时就暗自打定了主意,要将公主接到自己的国家来,在那里,别说不结婚了,想当女海盗都可以——毕竟自己的继母,从前也是叱咤南上国海的海盗皇帝。
可惜公主不同意。
今年更离谱,他一上岸就被告知,公主成婚了!
他不信,想在地上打八十个滚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可想想他如今也十八岁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不干人事,还是讲道理的好。
所以他一定要亲自确认,公主出降这件事的真假。
这世上有比他还要俊美无俦的男儿吗?公主为什么会违背从前对他的承诺,跑去嫁人呢?
太突然了,一阐提想破脑袋都想不通。
坐着上国皇帝赠送的华丽马车进神都,看到的听见的,一定都是上国大皇帝安排好的,只有偷偷地来,偷偷地打听,才能接近真相。
他就在城门边上等破晓,打了一个盹儿之后,天边泛起了青白色,鼓楼的钟声由远及近、一圈一圈地荡过来,巨大的城门慢慢开启。
一阐提第一个冲进了神都城,冲向了四年前吃的早点铺子,在吃了一碗炒鳝面、两屉肉丝糕,一份儿炒肺之后,他的荷包被偷了。
一阐提尴尬地坐在桌前,摸着掏不出一文钱的裤兜子,忧心忡忡。
“店家,外国人有没有价格上的优惠——比如说不用付钱这一种。”他小心翼翼地同店家商量着。
肆铺老板忙的一头汗,在烟雾缭绕里看了他一眼,把一把砍柴的斧子砸进了案板。
“外国人?看起来倒是又黑又硬朗。你要是能扛得住老子三斧子,就给你白吃白喝。”
一阐提苦笑,“我虽然看起来很硬汉,可被刀砍还是会死的很惨。”
他从怀里掏出了葫芦丝,小心翼翼地询问店家,“可否让我在你这儿练个摊儿,吹几首异域风情的歌儿,把饭钱赚回来?”
店家无可奈何的同意了,一炷香之后,他在难听至极的葫芦丝曲中,想拿砍柴刀与这人同归于尽。
一阐提吹了两首曲子,一分钱没赚到。
他期期艾艾地走到店家身边,企图用自己的一枚彩色宝石,同店家做个交易。
肆铺老板觉得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只叫他滚一边儿去。
一阐提就在饭桌那里坐着,打发短短风去他亲戚家借钱,横竖无事,索性同老板攀谈起来。
“……我在海外,就听过上真公主的名字,敢问一句,她可是成婚了?”
肆铺老板就叫他滚,“去去去,没工夫同你闲聊。”
好在有个留着络腮胡子的食客接了话,高声同他说道,“是听闻公主成婚了!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一日嘉豫门下的斋菜馆?公主叫人给劫持了,是驸马把她救下来的。”
说起这件事,许多人都来了兴致,有人就说道,“是啊,光天化日之下,除了驸马,谁敢抱公主娘娘?”
“小老儿记得,驸马身量极高,出手也很快,一抱一说话的功夫,就把贼寇给斩杀了。”
“那人原来是驸马啊?怪道生的那般俊秀挺拔,同公主站在一处,神仙眷侣似的。”
一阐提的小黑脸上就露出了悲伤的神情,他悲怆地站起身,挨个去问食客们。
“公主果真成婚了?驸马叫个什么名儿,是做什么的?”
早点摊一阵安静,好像人人都说不上来那人是谁,倒是那个络腮胡子稀里哗啦地吃完一个炊饼,抹了嘴站起身告诉了他。
“好像是百骑司的首领,叫做沈穆来着。”
一阐提扶着额头一阵眩晕,食客们也是一片哗然,却又不敢高声再谈,只有低低的议论声悄悄传递。
“啧啧啧,果真叫我猜对了!那人敢那样抱着公主咬耳朵,不是驸马又能是谁?”
“竟是那个地府来的判官鬼将?公主如何会屈就与他?”
“虽说此人声名狼藉,可长得的委实好看,兴许公主是瞧上了他的皮囊。”
“公主绝不可能如此浅薄,说不得此人有不为人知的好。”
“此人是功勋之后,还是世袭罔替的一等公爵,名声狼藉又如何?”
一阐提在这些议论声里面色发青发灰、目色呆滞,百姓们被这个不知道哪儿来的消息震惊着,谁也没注意那络腮胡子付了食资,悄然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