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心情很好,李仙芽的心情很糟糕。
以至于走出乾阳殿的那一刻,她又忍不住想踢一脚大殿的门。
这个时候,二大王李灵均远远地走了过来,竖着一根手指,摇晃着一长串鎏金钥匙锁,叮铃咣铛地走了过来。
李仙芽看见他就想溜走,偏偏李灵均不放过她,一个箭步冲过来,兴高采烈地唤她。
“小鹅,你跑什么!”他追过去,站在宫灯下问她,“二哥哥给你找了间美轮美奂的大宅子,光那一个活水池,就能养百来只鹅。”
李仙芽无奈地看着他,“二哥哥还拿我当孩子呢?我早就不喜欢大白鹅了。”
“你的喜好怎么变得这么快?”李灵均是个对热爱的东西很长情的,难以理解妹妹的见异思迁,“我那便宜妹夫的事儿有着落没有?”
李仙芽正因为裴长思的临时反悔心浮气躁着,此时听二哥哥哪壶不开提哪壶,心情更不美了。
“裴卿忽然临阵脱逃,舅舅也不急,只管取笑我。好没意思。”
李灵均低头去看小鹅沮丧的表情,好奇地问道,“就这么喜欢他?”
李仙芽无言地抬睫,怎么回事?怎么人人都要问这一句话?不是选个同她做戏的郎君么?同喜欢不喜欢有什么干系?
舅舅和二哥哥是不是忘了,她从前在菩萨面前发过愿,在找到阿娘之前,她都不会出降。
分明是为了应付一阐提那个大麻烦,如何闹的好像她真要出降一般。
“二哥哥成日里就是情啊爱啊的,怎么没见给我找个嫂嫂来?”她懒得和他解释,掉头就走,“吹你的唢呐去吧。”
李灵均看着小鹅气呼呼的背影,不免嗟叹了一句,“失恋的小鹅,攻击性可真强。”
他说罢,就进阿耶的寝殿复命去,皇帝的好心情还持续着,见李灵均来了,破天荒地赏了他一只绣凳。
“公主府的事,进展的如何了?”
“嘉豫门外的豫园,是从前赐给襄国公府的,毗邻着嘉豫门,离九州池也不远。沈穆原是不同意,后来看儿子诚心,便言说听从圣上安排。”
皇帝哦了一声,“原就是为了应付一阐提,过渡个几日,倒也不必买卖,同他借上几日就是。”
原本的买宅子,变成了借宅子,李灵均妄图中饱私囊的想法被无情扼杀,为了最后一点油水,他嗫嚅了几句。
“就算是借,总也要拾掇起来,总不好破破烂烂,没有住人的痕迹……阿耶,儿子不要多,您就拨五万两银子给儿子用着——”
他的话还没说完,皇帝的眼风就杀到了额前,李灵均感受到了压迫感,适时闭了嘴。
“御赐的宅子,沈家必会善待。”皇帝见儿子乖觉,语气便也放缓了下来,“该添置的,你同沈穆一道去办,回头到朕的私库这里报账。”
李灵均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是,“给他家添置物件,拾掇花园水塘,到末了还要在您这里报账,合着儿子是给他免费搞装修去了。”
其实皇帝心里有了点朦朦胧胧的想法,只是还不曾成型,此时听儿子这么一说,倒是和气一笑。
“泉州知府、礼仪院的人都传来了消息,一阐提昨儿夜里就从泉州北上了,泉州府到洛阳,千里的路程,即便是快马快车,不眠不休,也要走上个五六日。你抓紧着把豫园拾掇起来,到时候一阐提来了,朕封你个亲善的官儿,专门陪同接待他。届时小鹅和她的假夫婿若有了什么破绽,你也可以从中斡旋”
李灵均得到了这样重要的差使,暂时忘却了贪欲不成的悲怆,此时越发郑重起来。
“阿耶,方才小鹅垂头丧气地出去了,可是驸马的人选出了岔子?”
皇帝不以为意,脸上挂着神秘莫测地笑。
“你觉得裴卿如何?”
“才学能力、相貌人品毋庸置疑,可惜为人总透着些迂腐古板,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的样子。同小鹅站在一起就不像那么回事,只要一阐提不是个傻子,估计一眼就能看出破绽来。”
“你小子倒说到了点子上。”皇帝觉得他分析的有道理,若有所思,“一阐提是阿黎和尚的亲子,阿黎聪明绝顶,他的儿子必不会差,岂是好糊弄的?”
李灵均称是,“小鹅虽在咱们家里爱说爱笑,可偏生了一身的出尘的仙气,寻常人见了,莫说高声语了,怕是呼吸都不敢放开,更遑论还要同她扮作假夫妻……”
皇帝很是赞同,沉思一会儿,忽然扯开了话题:“你觉得沈穆这个人,怎么样?”
“沈穆?”李灵均同自家阿耶越聊越起劲,盘起了双腿,“这小子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半死不活的气质,儿子只要一见他,就想给他吹一曲唢呐,送他升天。”
皇帝手里的一杆天子万年笔就砸了过来,正中李灵均的嘴巴子。
李灵均捂着嘴跳起来,敢怒不敢言,只拿怨恨的眼神盯着自家阿耶。
“朕听闻沈穆定过亲,你打听打听去,可是要成婚了。”皇帝吩咐着李灵均,“悄悄地,倘或他已经有中意的小娘子了,那便不提此事。”
李灵均很好奇阿耶这个奇怪的想法,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接了旨意去了。
各人办各事,李仙芽进了九州池,顿住脚往夜天上看了看,只见清辉灿灿、湖烟无边,好一个春宵良夜。
夜还长着呢。
她是飒爽的性子,想着裴长思的事儿总觉得不甚痛快,想到便去做,她也不拘泥,转身就往中书省的方向去。
“中书省常有人值守,奴婢着人去唤他来就是,何必要您亲自走一趟?”晴眉看出了公主的心思,在她的身侧低声说着。
李仙芽脚步轻轻,走的不急不徐,“回去也是玩儿撒棒、念念经,数数佛珠,长夜漫漫好生无聊。我去问问裴卿,倘或他真有难处,那我也不为难他,只将下午没卜完的卦同我再详解一下就好。”
原来还是着落在卜卦上头,晴眉松了一口气,心情顿时轻缓下来。
主仆二人在月色下慢慢行,路过丽正书院时,晴眉眼尖,看到牡丹花丛后的阶前,有一位蓄着美髯的儒士正站在那儿,有宫监弯身向他施礼,又有身边的仆僮出声问他。
“阿郎,眼下是回府?还是哪儿去?”
原本是无关紧要的人,公主似乎并不关切,只慢慢往前行,只是接下来,那儒士提到了熟悉一人,倒让李仙芽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老夫去见一见沈穆。”儒士似乎思索了一番,吩咐仆僮,“去玄武门。”
晴眉也听见了,只吩咐身后的侍从去前面打灯笼,眼看着要离开丽正书院了,那美髯儒士已然行了出来,见眼前人气度高华,意识到了是上真公主,忙稽首问安。
“臣,国子监祭酒谢学屹,拜见上真公主,公主万安。”他略有些忐忑,又道,“不知公主在此,冲撞了仙驾,是臣的罪过。”
原来是国之大才,李仙芽肃然起敬,只颔首还礼道,“算不得冲撞,我也只是路过罢了。谢师往哪儿去?”
谢祭酒沉吟一时,拱手道:“臣欲往玄武门去。”
本就是普通的君臣相见,话已问至此便也够了。李仙芽偕着晴眉慢慢往前去,过了明福门方才问起晴眉。
“似沈穆这种胆大妄为之人,还有谢师这等温良如玉的朋友?”
晴眉不知,只唤了身后随行的一位提灯宦者来答。
提灯的宦者唤做常安,为人最是机敏,耳朵一竖、嘴巴一张,紫微宫里的人与事都在他的心眼里了,故而有什么事,晴眉都来问他。
常安提着灯恭敬道,“如果奴婢没记错的话,谢祭酒似乎是沈穆的岳丈。”
此言一出,晴眉蹙起了眉,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这个人……”
她将话说了一半吞进了肚子里,再见公主已然提步向前去了,侧脸被一半儿月色沐着,眉眼不愠不喜,似乎染了一层清霜。
晴眉心知公主对外示人的清冷不过是表象,平日里私下最是跳脱灵动,此时面色转冷,显然心里藏着些细微情绪。
好在一时,中书省便到了,恰好裴长思走出来,在月下舒展了身体,许是值夜的缘故,面上有些许清颓之气。
他在放下手臂的同时看见了公主,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慌乱一闪而过,在原地怔住了一时,方才缓缓地走过来,长揖到底,称了一声公主恕罪。
李仙芽只请他起身,温和问道:“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裴卿无需致歉。”
裴卿心里存了事,一时无言,伸手请公主往御街旁栽了牡丹的小园去坐。
李仙芽并不拘泥,只叫人在石桌上点了一盏小清灯,就着昏昏的灯色笑问他。
“裴卿的心思就如卦象,变幻莫测。”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却见他更紧张了,这便说起了正事,“不知裴卿向圣上所言的,可为真?”
清灯月影下,公主面容温柔如水,黑亮大眼里倒映着一簇小火苗,清澈又纯质。
裴长思无言地低下了头,不知该不该依着母亲的话,同公主说谎。
午间他应下了公主的请托,谁知发生了贼寇伤人的险情,他没能帮上什么忙,心中正懊悔着,到了家中又听父亲母亲说道一番,千思万虑后,到底还是递上了拒绝的奏疏。
父亲说,配合着公主做戏好说,可结束了之后,他又该何去何从?倘或这事不幸走漏了风声,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叫公主给休了回来,毁了自己名声不说,也连累了他们家世代清流、不攀附权贵的家声。
只是这话如何能同公主照实说呢?
裴长思心中千情万绪,许久才抬起眼睫,低声说:“辜负了公主的请托,臣罪该万死,只盼着将来有赎罪的机会。”
李仙芽闻言,就觉得有些诧异。
哪儿就到罪该万死的地步了?裴卿果然心思老实,一点小事便愧疚至此。
她看不得旁人因她苦闷内疚,这便放轻了嗓音安慰他:“你有你的理由,圣上允准了就好,我不生气。”
裴长思听着公主温柔的声音,心里流淌过细细的暖流,他此时情绪万千,又是懊悔又是难受,一时间眼睛都红了。
“你不要这样……”李仙芽不曾见过人脆弱至此,一时间眼神无措,赶忙转开了话题,“今日未来得及卜算的方位,你再为我算一算,可好?”
裴长思闻言,自觉失态,只将手指张开给公主看。
“……公主要的排盘,臣还未洗掉。”
李仙芽凑近了看,浅浅的呼吸微微拂动着裴长思的手指,令他更觉遗憾可惜,心头一片晦暗。
公主的心全牵记在排盘上,中书省外十丈之处的御街,有清颀孤高的身影看见了这一幕,转过了头不再看。
李灵均暴跳如雷,一时才冷静下来,愤愤不平。
“心上人啊,心上人!”他又想着阿耶对他的嘱托,这便又道,“横竖他也做不成我妹婿,排个我姑姑的盘,慰藉一下我妹子倒也使得。”
“循迹追踪。公主找错了人。”沈穆向前走去,袍角掀起了漠不关心的风,“二大王方才说什么?”
李灵均适才从乾阳殿里出来,这便马不停蹄地找到了沈穆,将将说了第一宗宅子的事,就正好路过了中书省,看见了小鹅和裴长思,这才打断了。
“做戏。裴卿不成了,就你来。”他拍拍脑袋,拉住了沈穆的手臂,见他停脚,“成不成?”
“你说成不成?”沈穆冷冷地甩开李灵均的手,眼神皎厉,“我沈穆给他当候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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