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小雪节气刚过, 江州就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

梁径对这些的感知没有时舒来得那么隆重。

起床拉开窗帘,瞧着外头白茫茫一片,大脑也只单纯传达了一个关于天气的信息。

只是衣帽间里对着镜子漫不经心打领带的时候, 脑海中突然有个印象一闪而过, 手上动作微顿,梁径拿起手机朝外间落地窗走去。

他的左手还在颈间调整刚打好的领带结, 无名指上一圈戒指随着他略显仓促的动作泛起一点细微柔软的光泽。

梁径想起昨晚和时舒的视频。

时舒隐约提到江州这两天会有大范围寒潮, 可能下雪,让他去公司的路上开车慢点。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在翻着手边一沓资料。

浅黄的床头灯笼罩着他精致漂亮的眉眼,能看到根根清晰弯垂的眼睫。

他一边说,捏着书页的左手手指停在半空,模样变得思索起来, 好像忽然之间又不是很确定了。无名指上, 是和梁径同款的结婚戒指。

此刻, 窗外大雪纷飞。

明明距离圣诞还有一个多月,物业早就备好了圣诞树。

乱蓬蓬的雪景里, 一株株深绿挺拔缤纷, 格外显眼。好像一幅儿童画。

梁径拍了张照给时舒发去。

“老婆, 真的下雪了。”

发完,他放下手机,穿上西装外套, 然后拉开一旁的抽屉,拿出较常用的一对袖扣。

忽然, 脚边传来一声猫叫。

仔细听, 好像还带着一点情绪。

梁径没低头, 看着手腕的衬衣袖边, 一边戴一边笑着说:“又来。”

时舒出远门的这一周,每天早上,他都会被“要人”。

毕竟,此前的日子里,都是他俩起床后,小乖窜进来飞奔到床边和时舒玩一阵,要不就是时舒抱着它再睡个回笼觉。像这样一方出差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但这两年估计是年纪大了,记性变得不大好,忘记了时舒出门那会对着它脑门用力猛亲的十几下。

小乖似乎听出梁径语气里的笑意——即使听不出,十多年的相处,现在的梁径,在它眼里就是个不听老人言的竖子。

“老人家”伏低身子,恐吓似的发出一声尤其低沉的喵喵。

梁径被它弄得没办法,本着尊老敬老的原则,小乖跳上桌面的时候,还是顺着它、给它拉开装着领带和袖扣的抽屉,让它挨个探脑袋往里瞧——

起先,这个行为梁径不是很理解。

但一连几天下来,梁径也习惯了。

可能在小乖眼里,时舒就是会藏在抽屉的某个角落,仰面等着它搭救。

其实就连理智的人类,也做过口袋里揣着老婆的美梦。

“喵。”

前后嗅了大概十几秒,小乖眼里的怀疑减轻稍许,但是它很快又有了下一个目标。

高扬着油亮顺滑的雪白长尾,小乖踱步到另一头,探头继续往下嗅。

“喵。喵呜......”

小乖:愣着干什么。过来打开。咳咳咳......

说完,尾巴很不客气地抽了下一旁的空气。

梁径:“......”

今天有点不依不饶。

一人一猫对视片刻,梁径明白了。

下雪了。

往常下雪,时舒都会抱它下去玩。

越想越好笑,梁径整了整戴好的袖扣,朝它走去。

只是手刚摸上抽屉,下秒意识到里面是什么,梁径顿住不动。

他的神色忽然变得耐人寻味。

小乖盯着梁径手腕,见他老是不动,便伸爪碰了碰白色衬衣袖口那款式简约的袖扣。

过了会,梁径颇为稳重地收回手,面色如常。

收回的时候,左手虚握了握,瞧着好像有些不自在,但从拇指下意识摩挲内侧戒圈看,他的心思已经不再这里。

小乖:?

蓝色猫眼缓慢上移,瞳仁变狭,小乖盯住梁径,狐疑更甚。

慢慢地,它弓起背,小白脑袋瞧着格外警惕。

梁径哭笑不得。

再这样下去,铁定要来扑自己了。

梁径想了想,和它说:“不许动里面的东西。”

信息传达的几秒,小乖两只前爪搭上梁径手腕,瞧着是个乖巧的姿势。

梁径看了眼时间,司机还有一会就到了。

他拉开抽屉。

“喵!”

抽屉里,长短不一的小尾巴。

毛色蓬松,柔软光滑,暗香浮动的瞬间,玫瑰芬芳馥郁,其间夹杂的几缕气息,是小乖尤其熟悉的。

就像印证了想法一样,猫眼晶晶亮,猛地扑了上去!

“不能咬——”

老人家身子骨脆,梁径不敢真用力去薅它。

等小乖兴冲冲叼着条狐狸尾巴,身姿敏捷地从他臂弯窜逃出去的时候,梁径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几秒功夫,兔子尾巴就被咬得乱七八糟。

其余几条的毛色也弄得有些乱。

梁径瞧着,半晌扶额不知道说什么。

这算“事故”吧。

算事故,就得有负责的。

梁径思路清晰,觉得这件事可大可小。

只要突出事件的偶发性和个别猫的恶劣行径——总之,一定得模糊抽屉里的东西这个重点。

不然,时舒会害羞死。

他是了解他老婆的。

床上兴起怎么玩都可以。但要是光天化日、平白无故,他铁定第一个被迁怒。

于是,梁径第一时间录了一则“案发经过”的视频给时舒发去。

两分钟不到的视频里,详细涉及了案发地点、疑犯窜逃路径和最后的窝藏地点。

一头有理有据,一头本本分分。

到了小乖窝前,梁径指着揣着两手、低头不停舔狐狸尾巴的小乖,叹息:“为老不尊。”

“大概小时候没养好吧......”

“怪我。”

越说越好笑,梁径语气也带上笑意。

他对镜头那边的人说:“早点回来。”

前后发过去的雪景照片和“案发视频”,时舒都没有立即回。

隔着十几小时的时差,现在估计忙得团团转。

上周,受大学时期好友莱维的邀请,时舒去了趟美国,参观他的工作室,顺便聊聊以后的合作。

大学毕业后,莱维应聘NEXT。

凭着那年制作人大赛上WonderWing的新锐表现,身为游戏主创的他顺利争取到了NEXT美国分部的设计兼发行代理权。

背靠大树好乘凉。刚起步的五年,用莱维自己的话说,算是攒了不少资源。三年前,他合约到期,离开NEXT,顺理成章创办了自己的工作室。只是这三年的发展,总体说来,不好也不坏——拿过几个小奖,也小爆过几款游戏,可总是差那么一截。

更重要的是,WonderWing第二季迟迟没有成型推出。

不是时机不对,正好碰上合约到期,另外又是工作室新建,资金格外紧缺。要不就是人手不够,而临时拉拢的团队整体实力水平都和当初的他们相差甚远。

三年下来,莱维的工作室,小项目越积越多,真正想做的大项目一个接一个原地打转。

思来想去,莱维联系了时舒。

虽然他知道时舒大学一毕业就回国创立了自己的游戏设计工作室,但具体做得怎么样,莱维还是持观望态度的。

直到他在今年十一月份的独立游戏开发者论坛看到时舒的名字。

这家名为“Phoenix”的独立工作室,起步的五六年都在做一些原创设计,包括角色概念、世界观描写、关卡设定、视觉绘画等,后面才慢慢从一些小题材做起,有几个还是莱维不是很看得上的、完全随大众的像素小游戏。不过这里面,还是能看出开发者几分别具匠心的设计的。

这两三年,Phoenix又开始和一些大中型游戏公司合作,其中就包括NEXT。

开发者论坛得到的消息,似乎和NEXT的那次合作,NEXT提供了最紧要的技术协助。

莱维是知道这里面的关节的。

要想NEXT提供技术,虽然仅仅是协助,那背后的资金供应,也不得了。

很快,他又想起一个细节。

这个细节促使他最终下定决心找时舒谈合作。

供职老东家的那五年,他记起,NEXT最大的股东,姓梁。

虽然这个“梁”的英文名叫温迪,和梁径似乎一点关系没有,但结合这几年Phoenix的发展,莱维觉得,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

另一边,时舒也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他看重莱维供职NEXT那五年的经验。

但说到底,经验这种东西,个中差异太大,完全因人而异。最主要的,是和一个志趣相投的人共事。

这些年他自己摸索,中途就遭遇过两次合伙人临阵脱逃。

这里面,自然有商业上精致利己的考虑,也有一些基本的、关于游戏理念差异。

好在,时舒一直把工作室握在自己手里,所以辛苦是辛苦了点,但前前后后都没有太过被动。

不过说起来,刚起步的那几年,确实兵荒马乱。

时舒也是在那个时候体会到创业的艰辛的。

只是在时其峰眼里,这点“艰辛”就跟放屁似的。他是很不屑的。但终归自己儿子,总不能真放着吃苦。于是明里暗里给梁径敲钟,说你看我儿子,啊?看看?啊?看不懂吗?!

梁径:“......”

Phoenix最水深火热、几乎濒临散伙的那一年,时舒就没回过几次家,和五六个伙伴蹲工作室没日没夜赶项目。

梁径路过都无语了,冷着脸、硬是提人回家吃饭洗澡睡觉。跟捉小鸡似的。

工作室一帮人见怪不怪。也叫梁径“梁总”。梁径扭头一句放假休整,薪水照旧,他们直接不管自己老板“死活”,把半年前合伙人如何打退堂鼓、如何坑他们交代得一清二楚。那场景,跟窦娥冤似的。

梁径听得脸都阴了,目光森寒,盯时舒的眼神好像在盯仇人,恨不得当场扒了教训。

万万没想到事情会从自己人这边泄露。他这几个月的谎白撒了。摁他肩上的左手跟铁箍似的,时舒缩在椅子上,一边被自己不争气的伙伴气得来回撅过去,一边又有点心虚。

没错,“有点”而已。

回到家就被正法。浴室里因为一句“闻闻头发臭不臭?小时候死命玩都没这么臭,奶香奶香的”,不知怎么,时舒火突然就上来了,转头踹了梁径好几脚。他是委屈不得发泄,被梁径说起小时候的无忧无虑,只愈加觉得眼前茫然又愤懑。不过后来也被梁径握着脚腕弄了许久。时舒都想哭了,骂他资本家、封建余孽,不把人当人,不知道小老百姓工作有多辛苦。

——这话摆明了跟闻京学的。闻京这几年也深谙社会生存之不易。

梁径气定神闲地笑,说,老公操.你也很辛苦的。舒服吗?舒服就把屁股翘起来,不然腰又酸。时舒直接气哭。一开始还手肘遮着脸,后面索性不管不顾,放声大哭。梁径知道那段时间他心里肯定委屈夹着委屈,气愤叠着气愤,连番受挫,可不得哭。

见他哭出来,他便也放了点心。

只是那会,他还不知道的是,Phoenix就快走投无路了。

等真正知道的时候,时舒已经平静许多。在家时间也多了起来。抱着小乖就跟抱自己孩子似的,要多精心有多精心。以至于后来时舒再度忙起来,小乖还有点失宠的应激症状。逮谁咬谁裤管。

隔天早上,梁径等时舒睡醒了,拿起手边一份已经签好字的文件,对时舒说,签完都是你的,想让谁进去谁就能进去,或者你想要什么人、缺什么技术,直接让梁旭去NEXT调。现在签字。

时舒一下就明白了。看他跟看神经病似的。丢下一句“脑子有病”,翻了个身埋进被窝继续睡回笼觉。

突然,伸手又把梁径的枕头往身后一丢。

后来还是时其峰看不下去,给自己儿子上了堂正正经经的商业经营课。

也是那个时候,时舒忽然明白自己的父亲确实是十分有本事的企业家。

之后,Phoenix暂停所有项目,收拢资金,开始有意识地和大中型企业合作、学习。

原曦一语道破:“这叫暂时放下理想主义,以现实主义的方式曲线救国。”

那个时候,他们五个人,不是在职业生涯的的拐点,就是在职业生涯的重大拐点、可能拐点。

原曦大学毕业后,无比顺利地申请上了她心心念念的直博项目。

那会,她就已经是一位正经的化学PHD了。相比时舒在自己喜爱的领域磕磕碰碰,她所钟爱的化学似乎总是对她青睐有加。

因为念的是全球每年仅招三名本科生的专业Top级,所以她参与的科研项目,用原曦的话说,简直闻所未闻,开眼了!

于是,时舒莫名觉得自己是有几分预言家潜能在身上的。

方安虞毕业后供职江州最大的一家报社。

那段时间也在考虑要不要出来自己单干。他想弄个书评类的周刊,顺便搞搞外文书籍的翻译。不过这个想法在和家人商量后暂时被搁置了。

主要家长们都觉得自己出来干风险太大——看看时舒就知道了。哭了不知道几回了。

时舒是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会成为“别人家的——倒霉孩子”。

闻京还在职业球场上打比赛。

但那会也开始做起俱乐部投资,只是运气一般。被闻康骂了几次,有点麻了,开始战术性收手——用他自己的话说,积攒实力,多堆点柴火,等时机到了,自己起个炉灶,搞个俱乐部。

后来,闻康得知,毫不留情表示:痴人说梦。换成梁径说这话,他还信。

周爱玲则完全是鼓励教育:哎呀,儿子,咱们这回看好了来啊,看好了来——没看好也行,妈妈有钱啊。

此外,周爱玲还是觉得要不先讨个媳妇?但她没有催,只是时不时提一句,征求的意思。

闻京则忽然慷慨起来,说大丈夫在世,还是要立业的。先立业再成家嘛。

周爱玲不解,那你看看你那兄弟?

闻京摆手:不能比的妈。人家媳妇从小养的——我从小就没这个觉悟。其次,人家公司是世袭的——我和我爸说世袭,我爸非打死我信不信。

周爱玲点点头,觉得蛮有道理。遂罢。

五个人的事业,蒸蒸日上有,凄风苦雨也有,原地踌躇更有,当然还有苍蝇搓手、蓄势待发的——除了梁径。

比较复杂。

但无论如何,五人组的情谊依旧。

就像一开始。

时舒回国创业,五人组出谋划策——取名字。

那阵仗,有点时舒明天就生了、他们今天才着急忙慌想起来给孩子取名——每个人都很慎重且焦急。

只是方安虞、闻京和原曦想当然地认为时舒的公司怎么着也是有“一定规模”的,但最后得知工作室加上时舒本人,统共才六个人后,三人沉默了几秒。

闻京想了想,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他其实是想安慰。

但麻雀表示还不如不安慰。

果不其然,还没说完,就被时舒怼了回去:“你才麻雀!”

梁径只觉得可爱,他看着时舒,脱口而出道:“我们这是小凤凰。”

时舒:“......”

于是,工作室名字莫名其妙就有了。

就叫“Phoenix”。一般对外简写“PHO”。

其实也不算太莫名其妙——方安虞在“有大事”小群琢磨,说,这就跟孩子爸取名一样,天经地义、名正言顺,那肯定自然而然就有了。

后来,又是一次难得的聚会。

闻京环顾一圈,煞有介事地说,真有意思,我们这五个,不仅出了个PHD,现在还有个PHO。

“哦——”

说着,想起什么似的,他指了指坐时舒旁边、总是捏着时舒左手无名指戒指玩的梁径,笑眯眯道:“忘了一个世袭的CEO。啧。封建余孽。”

梁径:“......”

时舒气死了,恨不得跳起来打他:“你才余孽!”

过了会,方安虞看着一个劲乐呵呵的闻京幽幽道:“你难道就没压力吗?”

闻京:“?”

方安虞指了指对面三位:“一个PHD、一个PHO,还有一个CEO。我俩呢?”

闻京愣了下,回过神:“哦。”

方安虞:“......”

不过闻京反应很快,他说:“那我只有拿下MVP,你——给我拿下TPP了!”

方安虞一头雾水:“TPP?”

闻京:“The Pulitzer Prizes……普利策新闻……奖……?”

方安虞:“……我谢谢你。”

虽然说不到“患难与共”那样的程度,但从小一起长大,多少都是彼此的见证者。

就像当年,梁时二人在挪威登记结婚。

原定的证婚人只有闻京一个,后来,时舒说,为什么不能有三个?

——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