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京说得没错。
赫尔辛基确实冻死人。
两天前的那场雪积了厚厚一层, 他们到的时候,走路上还能听到“嘎吱嘎吱”的声响。
时间显示下午四点零五分日落。
三点多,天边已经浮起青灰的云雾。云雾沿着风的方向缓慢移动, 好像一帧一帧的定格画。暮色沉得极快, 白日有种转瞬即逝的匆忙感。
冬季来到北欧的第一印象,首先就会觉得好日不等人、时光要趁早。
一周前的圣诞余温尚在。市政厅和教堂静静矗立在热闹的圣诞集市背后。光影变幻的几个角度, 花岗岩的质感在寒冷的空气里异常明晰, 好像被勾勒了一层冰纹。
匆匆逛了一会,五个人就去学校附近的餐厅取暖。
路上张嘴牙齿都打颤,到了餐厅,五个人说话没一刻停的。
“冷盘就别点了......三文鱼......土豆......我好想吃我妈炖的萝卜汤......”
方安虞又冷又饿,他飞机晚点,落地搁了行李就来和他们汇合, 这会有气无力, 感觉快饿死了。
原曦笑道:“要不这个鱼肉馅饼吧。好像还蛮有名的。”
时舒坐过去, 听方安虞原曦讨论。他把手从梁径口袋抽出来,然后紧紧捂住自己冻得冰冰凉的面颊。
梁径和闻京最后进来, 开始谈明天开车的路线。
过了会, 梁径站到时舒身后, 两只手绕过去包住时舒捂脸上的手,一起帮他捂着。
“......路况都差不多,除了雪, 还是雪。罗瓦涅米到伊纳里那段可能差点——就是你群里说的暴雪。”闻京弯腰凑方安虞手边的菜单看,手指点了点:“我吃这个汉堡吧。怎么全都三文鱼——这什么?鹿肉吗?谁翻译下?”
原曦:“对。下面是熊肉......鹿心——鹿肉还有腌的, 吃吗?”
闻京后仰了下, 移开目光:“......No。你让圣诞老人怎么想。一点都不Polite。”
原曦:“......”
时舒方安虞靠上椅背, 哈哈大笑。
闻京继续和梁径说:“反正到时候看着开。实在不行缓两天。罗瓦涅米的活动还是挺多的, 圣诞老人不就在那。”
他提前来了两天,车子算是摸熟了。
“回去你和时舒也开开那辆车。咱们换着开。明天早上出发前我再把后视镜处理下——不过明天应该不会下雪。”
梁径点头,闻京做事还是很周全的,“没问题。”
闻京说完,又看了眼小情侣紧叠在一起的手,啧声:“我看你俩别吃了。”
时舒还在犹豫吃什么,他也觉得这里没什么好吃的,但也实在不想尝试鹿心熊肉,正和方安虞一起低着头纠结。
闻言,他头也不抬,以为闻京在说他和方安虞,便照着闻京的话回:“啊?为什么?我也饿了啊。”
冻得怕是脑子都坏了,梁径笑:“别理他。”
口味实在不合。后来五个人又去了隔壁的西班牙餐厅,吃了顿实打实的海鲜饭才算满足。
天黑得早,前面吧台已经有喝得酩酊的当地人。
极寒极北又临近极昼和极夜——这里给人的感觉粗犷又冷冽,但餐厅小木屋里围拢在一起,待久了,也十分热闹。
原曦坐一旁给吕嘉言打视频。
和他们这边轻松舒适的氛围比起来,吕嘉言那里就有些正襟危坐。正巧中午的会议刚结束,吕嘉言偷偷给她直播大佬进出会议室的场景。有几位就是往年的诺贝尔化学家得主。
两个人对着镜头偷笑,有点小学生追星的感觉。
方安虞和时舒都点了一杯这里独有的杜松子酒。
酒香纯正,第一口下去有股莓果的酸味,度数也比较高。
时舒又问起他之前在群里提的实习,方安虞就给他看了儿童基金会的一则招募视频。
两个人趴桌上一边看视频一边喝酒,闹哄哄、暖融融的氛围里,瞧着快要睡着——但其实那会才晚上六点不到。
“暴雪好像要提前。”闻京又查了会天气。
明天他开第一程,虽然路况不会太刁难人,但还是要做好准备。
梁径拿走时舒的酒,“下一站可以换火车。我们在罗瓦涅米再提车也可以。”
闻京摆手:“没事。开是肯定能开。”他是有点跃跃欲试在身上的。毕竟他们几个里,最早开车上路的就是他。
时舒趴着眯了会,抬头不见酒杯,转头梁径那找到,又伸手取了回来。
方安虞瞧见,不是很理解:“他干嘛不让你喝。”
时舒:“鬼知道。”
梁径:“......”
闻京直接笑出声。
方安虞看了眼梁径,又去看困恹恹趴桌上的时舒,想了想,凑近小声:“你最近有没有......什么预感?”
他说得委婉,却也不是那么委婉。
时舒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眨不眨,好像在看什么新奇情景,有点认真,又有点疑惑。
顿了顿,方安虞又凑近些许,拐着弯给重点:“就是什么好的——不好的也行——之类的预感。”
“......”时舒说:“我预感你下秒要被揍。”
方安虞:“......”
原曦坐得离他们近,这会听到,轻轻笑了声。方安虞抬头和她交换眼神,原曦微微摇头。
“你想说什么?”时舒觉得方安虞可能喝多了。他也凑近方安虞,仔细打量,就差扒拉他眼皮了。
方安虞垂下眼,拿起酒杯喝酒,想蒙混:“没......问问......”
他是没什么演技在身上的。
即刻暴露。
时舒盯着他,板起脸:“说。”
顿时,方安虞觉得时舒刚才那句还是很对的——那个“不好的预感”确实存在,就此时此刻、就在自己身上。
他们这边的动静很快引来正在讨论暴雪天气路线的闻京和梁径。
闻京:“你们在说什么?”
时舒:“方安虞莫名其妙——他问我有没有什么好的不好的预感。”
话音落下,除了他,在场四人几乎一秒内,彼此间飞速交换了起码八道眼神。
第一道:闻京眼神方安虞:你在干嘛?
第二道:方安虞回他:你就管你兄弟,我管管我兄弟不行?
第三道:闻京回他:他是你兄弟而已,他可是我兄弟的老婆!
第四道:方安虞回他:可我兄弟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你兄弟的老婆!
第五道来自原曦。
原曦打断他俩:好了好了,要被发现了,还不是时候,看梁径——
很快,原曦的第五道被梁径观察后的第六道眼神打断。
他一一扫过他们三个,然后看向闻京:所以?
第七道:闻京:憋不住。
第八道:方安虞:......我也憋不住。
梁径看着他。
方安虞移开视线:行吧。
这八道电光火石,时舒隐约察觉到,但四个人面色各异,他不能同时捕捉。
他只能抓他最信得过的——“你看方安虞干嘛?”他问梁径,又有些觉得梁径的眼神带点威胁意味。
梁径也拿起面前一杯果汁喝:“没什么。”接着,随口道:“可能方安虞忘带什么了才这么问。”
时舒立即转向方安虞。
方安虞不作声,心想:对。我忘带脑子了。我谢谢你。
“咳——”
闻京还是有些心虚的,他可不想在这家嘈杂又逼仄的西班牙小酒馆直接将梁径的结婚计划宣布出来,而且方安虞看上去——虽然也有心虚,但身在曹营心在汉,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暴露了。
他急着岔开话题,便问梁径:“你爷爷最近是不是回安溪了?我走前看我小姑,和我爸去老宅蹭了顿饭,发现老爷子老了好多。”
梁径点头:“嗯。”
时舒:“爷爷身体还好吗?”
闻京耸肩:“老人家嘛,反正就是那个样子。但瞧着还蛮硬朗的。我看他在廊下训梁径那两个叔伯,那声音,我都害怕。”
说着,他又问梁径:“听我爸说,小沽河,还是被拿去了?”
梁径:“嗯。”
闻京挠头,他没有那方面的敏感,但总归是闻康的儿子,看得比一般人多,自然也琢磨出一点:“是不是不大好?”
“回去的时候,我爸车里提了句,说什么狼心狗肺、迟早出事......五六年——”
闻康是梁家的心腹,闻京这么随口说,对象又是梁径,其实没什么。
梁径却立即看向他,眼神严厉:“以后不要说这种话。你从你爸那听见的任何话,什么人都不要说。”
闻京自然知道,他点了点头,表情也慎重不少。
他虽然只是个打球的,但他是闻康的儿子,和梁径从小一起长大,这里面的关系,无论怎么算,都能算到他。
场面一时冷下不少。
时舒喝完一杯杜松子酒,感觉有点渴,就又和方安虞分享了一杯味道偏甜的鸡尾酒。
等梁径察觉,他和方安虞已经分好酒了。
梁径:“明天不要起了?”
时舒舔舔嘴唇:“还好吧。这个蛮甜的,你要尝尝吗?”
原曦刚打完视频,这会靠过来,拿了自己空了的果汁杯:“我尝尝。”
时舒:“好。”
原曦尝了点滋味,比了个大拇指:“酸酸甜甜的。”
时舒:“我再叫一杯?”说着,他抬手招来酒保。
梁径皱眉:“时舒。”
时舒:“干嘛。来都来了——而且是原曦喝,我又不喝......”
“来都来了”这四个字,让闻京和方安虞飞速交换了个眼神,各自低头闷笑——不得不说,小情侣是有点“相似之处”。
梁径面无表情:“鬼信。”
时舒:“......拉到。”
原曦笑:“我喝杯吧。感觉度数不是很高。”
闻京制止前来的酒保,对原曦说:“还是别了。这个已经上头了——”他指了指红着脸和梁径说话的时舒,又说:“你喝肯定他要偷偷摸摸跟着。”
“而且明天要早起,喝多了头疼。”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看原曦,而是笑着将视线转向方安虞,“你也别喝了。”
方安虞一眼看穿他话里实际关照的对象,笑了下,心下不由感慨闻京这段时间的变化。
原曦只好又要了杯果汁,“好吧......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梁径爷爷怎么了?”
闻京:“就说老爷子年纪大了。”
“不是还训人吗?”原曦笑。
闻京:“对,真的吓死人,我路过都被吓得恨不得贴墙走——梁旭就站在老爷子旁边,脸都白了。”
时舒探头:“梁旭?”
闻京:“嗯。他跟他爸一起,没被训,但我瞧着,有点杀鸡儆猴的意思。”
梁径轻笑:“他们两个,不愧是父子。耳根子都软。估计训人的时候,老爷子有一半的话是讲给他们父子听的。”
闻京恍然:“我说呢......指桑骂槐的......”
梁径:“......”
指桑骂槐这个成语用在威严深重的梁老爷子身上属实不合适,不过梁径也没说什么。
乱七八糟聊了会,五个人打算打道回府。
毕竟明天行程就开始了,想想还是很令人激动的。
即使没再点鸡尾酒,时舒也确实喝多了。
坐上车都抬不起头,直接半边埋梁径怀里。本来回去是梁径开车,这下换原曦。
闻京不放心,坐副驾看着。他说虽然都是大路,但刚下过雪,还是要小心,多一个看着也好。原曦觉得他一个人叽里咕噜说那么多,太啰嗦,笑得不行。
方安虞看上去还好,起码坐得还算笔直,只是路上一个劲朝外望,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到酒店,时舒有点回神,但酒劲彻底上来,一张脸红得不行。
闻京看到,笑喷,直接拍照留念。
他是想用猴子的某个部位来形容的,但是梁径不允许他用如此不雅的词汇来形容他老婆可爱到令人晕厥的红脸。
方安虞瞧到的第一眼也差点笑喷。他跟着拍了张照,只是没拍好,脚下打滑,很快,身旁伸来一只手,将他稳稳托住。
围着打闹的四个人同时回头。
闻京瞪大眼:“卧槽。大佬。牛逼——不是——棋神!”
方安虞却像见了鬼,往后撤退的动作赶得上幻影移形。
他站到时舒身后,低着头不说话。
回了神的时舒直挺挺杵方安虞身前,红着张脸无比警觉地瞪向鬼一样出现的陈若——始终一眨不眨瞧着他的梁径,见他这般声势,但又真的毫无杀伤力,一瞬间,漆黑瞳仁极亮,恨不得就地亲死。
后面觉得不够,时舒又一把拽过梁径挡在面前。
梁径:“......”
陈若一身黑色长羽绒,里面西装马甲,装束严谨,身高挺拔,面容却极冷淡,甚至称得上冷漠——真的像闻京嘴里旁观烟火世俗、心无旁骛、技艺精深的棋神。
下秒,朝他们略一颔首,陈若就率先往里去了。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助理模样的工作人员,看都没看他们五个,一路急急跟着。
前后一分钟时间都没有。
四个人却像经历了一番震荡——除了梁径,他只震荡在他老婆无与伦比的可爱里,自始至终没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