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时舒发现自己又来到了小沽河边。

烈日炎炎, 河水清澈见底,细小的凉风从两岸树荫下穿梭而过,湖面泛起粼粼金碧——这个梦不是第一次做了, 就在上周, 他刚做过。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可当再一次看到摔下河渠、小腿鲜血直流的梁径,他还是在梦里止不住颤抖。

“时舒......时舒——”

耳边传来焦急的声音。

可他睡得筋疲力尽, 困顿的脑子好像陷入沼泽, 怎么都清醒不了,令人惊恐的梦魇筹划着要将他整个吞掉。

突然,脸颊被人狠狠揪了一下,时舒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泪水朦胧。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滴滴作响的心电仪器, 他的脸颊还被人捏着。过了会, 似乎那人觉得手感十分不错, 又轻轻揪了两下,爱不释手。

时舒下意识两手握住梁径左手手腕, 转过头瞧他。

梁径看上去极其虚弱, 一天一夜, 下颌已经生出青色的胡茬。麻醉过去,疼痛阵阵袭来,让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眼底笑意却丝毫不减。胸腹间固定的护具影响他的呼吸和睡眠,眼里的红血丝也十分明显。

时舒不作声, 稍稍直身越过梁径身体去看他右手的石膏, 没什么大碍, 很乖巧地摆着。

病房里什么人都没有。

不知道梁坤什么情况了......

时舒发着愣, 他和醒来的梁径四目相对,脑子乱得很。

也不知道几点了。

窗外阴沉,云层很厚,晨昏不辨。昨天上山时候的晴朗和辽阔还在眼前。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你爸说你一天都没吃东西。”

梁径抬手去摸时舒湿漉漉的眼睛,因为持续不断的疼痛,他动作控制得不是很好,手指差点戳到时舒眼睛,潮湿浓密的眼睫扑簌簌地擦过他指腹,心脏好像也被依偎着轻轻蹭了一下。

时舒摇头,闭了下眼睛,又很快睁开,抓着梁径手腕,小声:“梁叔是不是还没醒过来......”

梁径看着他,点了点头。

中午那会爷爷来看他,说了这件事。

梁坤救是救回来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医生揣测梁坤出事前应该是动了大怒,不然颅内淤血不会这么严重......而在没有彻底清醒之前,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会没事的。”

顿了顿,梁径说了这几个字。不知道说给谁听,走神似的语气,很轻。

梁径慢慢放下手,身上断裂的骨头始终亢奋叫嚣着,刺痛得声线都有些不稳。

他偏头望向窗外。

时舒握紧梁径的手,绞尽脑汁想要说安慰的话,可见他神情渐渐颓唐,半晌也没说出口。

他和他总是心意相通,痛苦和悲伤也分毫不差地直抵心间。

因为情绪低沉,梁径原本英俊明朗的五官此刻显得尖锐又阴郁。他不说话,也没动作,侧脸和下颌的线条异常紧绷,整个人突然间变得难以接近、戾气横生。

见他这样难受,时舒直起身低下头去亲梁径紧拢的眉宇。温软甜蜜的唇瓣贴上去,一下一下,亲了好几下。

梁径视线微抬,很专注地看着他。

两个人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彼此瞳孔深处那个人的影子。

梁径看见自己乱糟糟的面目。

即使此刻被人关心着、爱护着,他还是感觉到心头涌上一阵无力,夹杂一些难以平复的、强烈起伏的心绪。梁径猛地闭上眼,眉宇间痕迹愈加深刻,连带容色也冷漠起来。

只是下秒,眼皮上方传来温热的触碰。接着,鼻梁和嘴唇都被很认真地照顾到了。时舒对着他干燥的嘴唇舔了舔,湿润的气息喷洒在他们呼吸之间。

又过了一会,耳边传来窸窸窣窣动静。

梁径睁开眼。

时舒脱了鞋小心上床。

病床宽大,他动作还是很谨慎,视线在自己和梁径之间转,似乎在犹豫。不过,他还是决定先面朝梁径侧躺下来,然后一点点挪着靠近,距离差不多的时候,他轻轻抬起梁径左手,朝他的臂弯轻巧钻进去。

他想靠近他,想抱他,但是目前抱不了,就只能尽可能地贴近。

一瞬间,心软得好像砂砾簌簌陷落,心头所有裂开的萧索缝隙都被全心全意地占满。梁径微微笑了一下,垂眼凝视时舒的眼神温柔至极。

他收拢左手,贴着时舒的背,来回抚摸。

贴得足够近又足够让梁径安全的时候,时舒才稍稍放松,发出一声喟叹,但随即,他鼻尖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距离梁径从手术台上下来,也才不过几个小时。

时舒心疼得眼睛发酸、鼻子发酸。

但他没吸鼻子,他抿着嘴巴努力消化自己又要崩溃的情绪,心头阵阵冷颤,许久都扛着没吭声。

之后好多年,时舒还清晰记得这一刻。

他曾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一切就在他眼前发生。恐惧已不足以形容,他怕得要死。午夜梦回,时舒甚至不敢睁眼。这已经成了他最逼真的梦境,他害怕往后种种都不过梦一场。他早就失去梁径——只要这个念头进入脑海,他就痛苦得心都要碎掉。他只能先去摸索身旁的温热,怀着可能会落空的恐惧,然后在摸到的一瞬大汗淋漓地逃出梦境,钻进梁径的怀抱,在梁径怀抱里一点点找回自己正常的呼吸频率。

梁径则会被怀里的体温惊醒,冰凉僵硬得仿佛刚从深海打捞出来。他当然知道他做了什么梦。他会很细致很耐心地亲吻时舒汗湿的额头、微颤的眼皮和冰凉的鼻尖,低头将他抿得紧紧的嘴唇含住、用力吮吻,然后撬开他的唇瓣,去捉他的舌尖,揉着他,将他重新揉软搓热。当然,必要的时候也会和他四目相对,梁径笑着望进那双惶然无措的潮湿眼眸,握着他冰凉的手腕往下,那里早就热度灼人,梁径体贴至极,问他,要不要捂捂手。

周遭安静得好像午夜。

心电仪器的声音规律得不能再规律。

应该是下午了......时舒想,自然的光线落在梁径身上,很细碎的光影里,他能看到一点点折射的斑斓光弧。

时舒闭上眼,忽然无比希望时间倒退,可下秒又万分希望时间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走下去。

可哪有这么顺心如意的事。

就在梁径一边抚摸他的背,一边以为他又要睡过去,想着要不要叫他起来吃点东西的时候,时舒瓮声问他:“阿姨是不是还不知道......”

即使心里隐隐有了答案,时舒还是很担心。

梁径没有立即回答他。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情绪却沉静许多。

爷爷的话还在耳边:“没告诉你妈。怕她受不了。”

“不过再晚也不能过了今晚。今天晚上我会和她说。到时候你和她视频见个面,好歹定她半个心......如果你爸在那之前可以醒来......”

老人家没再说下去,他知道这件事只剩听天由命。

他中年的儿子、青年的孙子,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即使历了大半辈子风雨,老爷子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从座位上站起来又马上跌跪了下去。

中午那会出了点太阳,日光稀薄,很轻地落在梁老爷子肩上。

梁径注意到记忆里只是零星斑白的鬓角,一晚上下来,竟然满头雪白,心头顿时大恸,还没转过脸克制,眼泪就完全不受控制淌了下来。

那会,梁老爷子身后跟着梁基和梁旭。父子俩见状默默移开眼。

时其峰原本还想进来拎走自己儿子,那一刻也止住了脚步。

他只能不尴不尬立门口,皱眉板脸,瞪着歪脑袋侧脸贴梁径掌心睡得人事不知的儿子,希望时舒能被他的目光立刻敲醒、起来跟他走。

但他瞪了十来分钟,眼见他儿子睡得越来越香甜。

明明姿势这么别扭——梁径手心是什么金窝吗!

他是不知道他的儿子到底有多疲惫,背着设备吭哧吭哧爬了半天山,到了山顶又受了顶天的惊吓——这会就是被他强拉起来走人,那双腿也是灌了铅的。

梁老爷子上前给梁径擦了两下眼泪,慢慢坐下。尽管一夜没睡、面容枯槁,老爷子一身的威严还是不由让人心生敬畏。

祖孙两人一躺一坐,良久,都没说话。

眼泪水挂鼻尖,梁径偏头对着枕头擦了擦。梁老爷子瞧见,忍不住呵呵一笑。他去看自己孙子另一只手,上面睡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只是眼睛肿得厉害,鼻尖也红。

老爷子无奈:“让他去床上睡。”

梁径转过头,见到那张脸,面容柔和许多,他摇了摇头,心疼至极:“吓死了......好不容易睡着,先这么睡吧。”

他注视时舒说话的时候,梁老爷子盯着自己孙子,那双即使垂暮老矣的眼睛打量起来也十分犀利。

隔了几步,梁旭看得心惊胆战。他记得那天在酒店被梁径抓到恶意投诉、梁径后来在电梯口对他说的话。梁旭不是很清楚梁老爷子知不知道梁径和时舒的关系,不过仅从眼神看,应该是知道的......这个念头清晰的一瞬,他被自己唬了一跳,下意识扭头就去找门口的时其峰。

——瞧时舒他爸的样子,应该也是知道的。

梁旭看不懂了。

一边,梁老爷子态度称得上温和,对梁径毫无遮掩展露的袒护与偏爱,几乎可以说包容与接纳——但这根本不可能啊!另一边,时其峰没有梁老爷子那样的涵养和城府,他看上去明显是不同意的——梁旭甚至感觉,只要梁老爷子一走,时其峰立马就会上来捉人。

只是没等梁老爷子走,时其峰秘书忽然出现。

时其峰瞥他一眼,知道是舒茗到了,他得去接一下,提前说说这一阵的事......他得让舒茗和自己一个阵线。

梁家这个大家长老谋深算,一心为自己孙子长远筹谋、不惜舍近求远——他不能让时舒在眼前这个没有结果的事情上白白浪费一段感情。

时其峰离开后,梁老爷子对梁径说:“警察那里出调查结果了,是意外。”

梁径眼神暗了暗,没说话。

“爷爷知道你在想什么。梁培和梁圹......我是看着长大的,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更没这个脑子。但这件事我知道你肯定心里有恨......爷爷只希望以后你做事,对他俩,不要因为这件事迁怒,失了应该的分寸......”

“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是会咬人的。梁径。”

“可能你觉得咬到你没什么,但如果咬到你在乎的人呢?”

梁老爷子语气谆谆。他太了解梁径的心性了。他隐隐觉得这件事会成为一个隐患,一个让他进了棺材都无法安心的隐患......所以他必须让梁径时刻清醒,不要被积压的恨意牵制,酿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而从小到大,能让梁径时刻清醒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梁老爷子看了看趴床边歪头莫名睡得好香的时舒,心底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