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山顶呼啸的风穿心而过, 利刃般重重剖开时舒胸口,一瞬间,五脏俱焚、鲜血淋漓。

他脚踩在山顶, 身体却不停向下坠落。

这种失重感维持了好久。

有那么几秒, 时舒甚至分不清现实。他低垂着头,仿佛置身冰窖, 刺骨的寒气让他站都站不住。

这场事故来得太突然。

他亲眼看着它发生。

剧烈的撞击在耳边一遍一遍回响。

玻璃的碎裂、座椅的扭曲、车体的急剧摩擦......脑子空白的一刹, 时舒手抖得不成样子,但他是第一时间知晓这件事的,所以,他需要尽快——

维持着前一刻的姿势,时舒退出聊天界面,找到时其峰的手机号, 拨出。

氧气好像连同骤然终止的视频被一起隔断了。等待的间隙里, 时舒发现自己呼吸不上来, 他面色煞白,喘息着想要喘出一口气, 可越想这么做, 呼吸就越来越困难, 最后,他慢慢蹲下,闭上眼痛苦呜咽。

泪水很快顺着他的面颊淌下。

也许是老天怜悯, 这次等待的嘟声响了三秒就接通了。

时舒听见自己的声音,但不是很清楚——他感觉躯壳离自己很远很远, 四面刮来的风将他劈碎, 他的声音也支离破碎。

“爸......”

时其峰不是很意外他打来电话。

这一周父子俩总在吵架, 他以为时舒这会又要和他吵, 语气很不好:“干什么?老子说得还不够清楚?你和梁径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结果?他会嫁你还是你能——”

“梁径出车祸了。我和他视频,他那边就出车祸了......爸,你能不能帮——”

一开始话说得还算平稳,但之后,他感觉呼吸再次被堵住,最后几个字说得气都喘不上。

“你说什么?!”

时其峰无比震惊,他摆手挥开上前汇报工作的下属,紧皱眉头。毕竟人命关天。

“爸......”时舒张了张嘴,胸口陡然一记闷痛,他哽声悲泣:“梁径出车祸了——”

饶是再没反应过来,时其峰也知道发生了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故。

他很快回道:“安心待着,你爸有办法。”未等时舒再说什么,时其峰就挂了电话。

时其峰的本事虽称不上手眼通天,但一个跨国总裁,找个人绰绰有余。

就是时间问题。晚一秒都可能发生无法挽回的后果。

时舒死死握着手机。他好像能感受梁径身上流出的鲜血,鲜血带出所有体温,身体一点点变得冰凉。

一旁操作无人机的莱维扭头找时舒,脸上的笑容在看到蹲着的时舒时一下消失。

“——时舒?”

他把遥控手柄交给女朋友瑞娅,走过去弯腰拍了拍时舒肩膀,下秒就被时舒惨白的脸色吓得也蹲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莱维脸色凝重,“你看起来非常不对劲......”

时舒捂住眼,哑声:“梁径出车祸了。我得赶回去。”

莱维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拽起,很着急地说:“那你赶紧去!这里只有一班火车上下山,我带你去。”

徒步下山需要一个多小时,可这唯一一班火车却是做游览用的,车速算不上快。

身旁全是游客,时舒坐在最后排,望着车窗外人间仙境一样的景色。手机一直被他握在手里亮着界面,只要时其峰电话进来他第一时间就能接起。

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仿佛一趟鬼门关,下车的时候,时舒差点站不起来。

二十分钟前,时其峰给他发来医院地址,没有电话。

时舒不知道为什么时其峰没有电话说明情况,也许时间紧促,也许......他发现自己不能继续想,往下任何一个念头都能将他彻底击碎。

下了山,还要坐一班火车才能到达D市。最快也要三个半小时。今天一早,他们就坐了近四个多小时。不然也不会安排两天一夜的行程。

排队买票的时候时舒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太无助了。

他立在人群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八岁那年得知父母离婚,覆水难收。只是此刻,他从未想过他的世界会再次崩塌。

他孤零零一个人,怕得要死。

——梁径。

怎么会是梁径。

怎么可能。

也许是哭得实在伤心,轮到时舒买票,售票的小姐姐也跟着红了眼眶,没具体问什么,只是一个劲安慰他一切都会没事的。

时舒点了好久的头,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他失魂落魄上了车。三个多小时的等待里,他捂着脸没有抬起过头,指缝里湿得一塌糊涂。

某一刻,他开始恨自己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后来,他又开始止不住地想一些让他浑身颤抖发冷的事。如果、或者万一,梁径有事怎么办......这个念头像剧毒的蛇信,时不时探出来咬他一口。火车到站的时候,时舒恍惚得差点错过。

他飞奔下车。

时其峰已经安排人在车站接他。

去往医院的最后一程,时舒的情绪逐渐变得麻木。

他扭头盯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熟悉景色,动作近乎机械,如果不是司机提醒他马上就要到了,时舒都不会转过头。

时其峰的秘书小项已经在医院门口等他,见他下车,跑过来,张嘴就要说什么,但看清时舒脸色,猛地止住了没立刻说。

时舒低头用力擦了擦眼睛,跟着小项往里走。

这家医院是时其峰特意安排的,他们一路进来无比顺畅。

靠近手术室,血腥气和消毒水的味道一下浓郁。

小项说:“梁总情况不太好,头部受伤,还在抢救,后续还挺危险......梁径在手术,肋骨和手臂的骨折比较严重,不过好在都可以养回来,他坐后排,没受什么重伤......”

时舒却没有继续往前走,他站在原地,然后慢慢靠墙坐了下来。

小项见他这样,也跟着坐下来,想了想说:“抢救都算及时。我们人到的时候正好那边在报警。特别及时。医生说梁总的情况,我们再去晚十分钟,颅脑溢血,人肯定救不回来了。现在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听到最后一句,时舒才点点头,没吭声。

小项拿出手机看了眼,回了时其峰的信息,又说:“时总知道你难过,让我安排一间房间给你休息,要不要过去?”

时舒摇了摇头。

“梁家那边也通知了。两个小时前梁基带着人来看过。他们想转院,只是那会梁总情况十分凶险,就没转。这会估计在通知梁老爷子,要不就是梁总妻子。”

原本死气沉沉垂着头呼吸的时舒猛地抬头:“阿姨也通知了?”

小项:“不清楚,应该通知了......我们救了人过来,后面都是他们梁家人在处理。”

一阵尖锐的疼痛猝然刺入胸口,时舒坐在椅子上却弯下了腰,哽声:“阿姨会受不了的......她怎么受得了......”

晚上七点多,梁径手术结束,但还需要观察两个小时,时舒隔着玻璃看了好久。那会,梁坤还在生死线上挣扎,抢救一直没停下。

时其峰是晚上九点到的,风尘仆仆的,看到自己儿子坐在门外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心疼得不行。

小项上前为难道:“一顿没吃。说吃不下。”

时其峰吩咐他去酒店打包一些开胃好消化的,然后走过去在时舒身旁坐下,伸手把不知道坐了多久呆呆傻傻的时舒抱进怀里。

“你妈也知道了。明天就到。我们先回家。待会这里给他们梁家人处理......”

事故已经交由警察,时其峰目前掌握的情况,说是意外。但他总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

一个如此树大根深的家族企业,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见不得人的事。等梁老爷子这个大家长到了,不用想,势必会有一番腥风血雨,说不定还会杀鸡儆猴。难怪一开始梁基和他说要换医院,这里人多眼杂,一家人闹起来,不好看是肯定的......

时其峰思忖片刻,当机立断:“说不定要有官司。小宝你在这肯定要吓到。跟爸回去。”

时舒不说话。

从到达医院那刻起,他的语言功能似乎逐渐退化了。一些回复只能用摇头或者点头来应。

过了会,他摇了摇头。

时其峰皱眉瞧他,却没采取强制行动。

陪他坐了一会,小项送来餐点。

时其峰领他去房间吃饭,可时舒吃了两口就吐了。时其峰吓了一跳,不过他了解他儿子情绪上头胃总是反应最直接的,叹了口气,摸摸时舒有气无力的脑袋,说:“爸爸陪你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凌晨三点,梁家大家长到达医院。那会,梁坤已经被转进ICU看护,情况时好时坏。

时其峰没让时舒出去。那会时舒已经疲惫得发晕,他蜷缩在床上,扭头望着门外。过了会,想起什么,还是下床出去了。

梁家在英国的亲戚来了大半。

时舒看到吴爷居然也来了。

吴爷站最边上,默然不语,神色却有些焦灼。

过了会,围拢着低声交谈的人群渐渐散开,时舒看到两年多没见的梁老爷子,却没看见丁雪。

老人家还是一袭长衫,相较两年多前,鬓角的斑白多了些许。整个人清减不少。儿孙骤遭意外,梁老爷子杵着拐杖立在中央,神情却凛然不可冒犯。他像宗祠里高高供奉的老祖宗,不怒自威,凌厉肃穆。

老爷子精深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仿佛一阵冷峭寒风,让人不由自主噤声。

时其峰远远看着,不得不佩服,梁家能有如今的版图,这位祖宗着实镇得住。

只是眼下儿子生死未卜,孙子还未成气候,老爷子剩下的时间,估计要熬到油尽灯枯了。

真是作孽!时其峰暗叹。

想到什么,他又去看跟着出来不听话的儿子。

一张小脸白成鬼了,还这里望望,那里瞅瞅——时其峰知道时舒在担心丁雪来没来。他也是奇了怪了,就这么喜欢梁径?!喜欢到不吃饭不睡觉都要跑出来关心关心人家妈的情况。

不过时其峰知道丁雪对时舒一直很不错,也没再嘀咕下去。

就在时家一大一小、一个嘀嘀咕咕一个望望瞅瞅的当口,突然传来“啪”的一声掌掴!

时其峰和时舒吓得两跳,唰地扭头朝声音方向望去。

梁培被梁老爷子一巴掌扇得嘴角冒血。

梁老爷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往前一步,抬手又是狠狠一巴掌,扇得梁圹身子都偏了偏。

但是无人说话,甚至一丝抽气的声音也听不到。这边寂静得只闻梁老爷子的走动声。

“滚!”下秒,梁老爷子厉声低喝。

这一路飞过来,梁老爷子早就把这一天发生的事了解得清清楚楚,估计就连梁坤饭桌上吃了哪几道菜,心里都有了数。

时舒看着那两个梁家长辈恐惧得头也不敢抬,往后退的脚步都有些错乱。他认识梁径的堂叔梁基,两年多前也帮自己提供了专业建议。这会,梁基就站在梁培边上,整个人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明明梁老爷子什么都没对他做。

忽然,梁老爷子目光一转,看向时家父子。

完全是条件反射,时其峰对上那双浑浊但狠辣的眼神,腰背都直了直。

梁老爷子朝他走来。

毕竟是总裁,还是跨国的,身上有几分气场,时其峰扯起嘴角朝老人家笑了下,刚想说句客套话,就见老人家面容诚恳地弯了弯身,语速缓慢低沉:“多谢了。这是救命之恩。梁某铭记于心。”

时其峰没怎么跟老人家打过交道,他自己的老子去世得早,不过他对他老子也蛮老大不小的......

时其峰赶紧上前握住梁老爷子手臂,笑着说:“哎!不算什么。老邻居又是老熟人......我家小宝逢年暑假蹭吃蹭喝不少......老爷子不用放心上。”

他这边说着,心底止不住啧声,心想,这要真算救命之恩,要不就把你孙子给我儿子吧!我儿子高兴就成。当然,时其峰只是这么想想,他知道梁径对梁家意味着什么。

时舒低着头站他爸身旁。

梁老爷子知道他和梁径的关系,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面对梁老爷子。

忽然,头顶被人很轻地摸了摸。

时舒抬头。

梁老爷子面容和蔼:“吓到了吧?”

不知怎么,积压了一整天的恐惧,此刻混合成一种类似委屈的情绪,通通涌上眼睛。

时舒一下哭了出来。

梁老爷子伸手抱住他,苍老的面容一时间也难抑悲伤。

时其峰瞧着,心都跟着疼了。他的儿子从小就这样,笑起来惹人疼,哭起来更惹人疼。

天快亮的时候,梁径才被转入病房。

时舒眯了一会,得到消息就跑去看他。

梁径还睡着,麻醉的效果估计还没消去。时舒凑近去瞧他的脸。视线从他的额头一点点往下。眉骨、鼻梁、嘴唇和下颌,他身上有很重的麻醉气息,还有一点点的血腥气。时舒很近地凑着他,近乎贪婪地看着他身上每一寸。

梁径右臂被打了石膏,胸腹部严严实实全副护具。只有左手还能自由活动。

时舒趴在床边,小心翼翼捧起他的左手手掌,低头去亲他的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又亲了好几下梁径掌心,然后,把自己的脸颊贴了上去。

后来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但时舒感觉也没睡多久。

好像脑子疲惫到极致,放空了一个多小时,他很快就清醒了——是外界因素让他醒来的。

贴着梁径掌心的脸颊不断被人用拇指轻轻挠着。

时舒没抬头,他知道梁径醒了,他弯起嘴角,没几秒,再次沉睡。

这一次,他被梁径捧在手心,睡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