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实在太安静了, 好像夏夜的鼓噪虫鸣都被一一噤声,只听得到头顶白炽灯发出的那种极其细微的电流滋滋声。
水声都变得诡异。
时舒还是有点怕。
他左右瞧来瞧去,火速解决完, 提上裤子冲到外间洗手, 准备再冲出去的时候,忽然听到小径另一侧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时舒瞬间放松, 拿出手机给梁径发信息:“终于有人来了!”
梁径的重点很奇怪:“裤子穿好了吗?”
时舒:“?我都洗好手了!”
梁径:“嗯。”
时舒准备回他一个“猫猫溜了溜了”的表情, 往下翻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外面那两个人嘴里说出来。
“——时舒?确定是他说的?你没听错吧?”
“就是他说的。我亲耳听见。我们班剧本杀那天,时舒问梁径——太恶心了。我不想再说了。”
“卧槽......牛还是你们附中牛......玩那么大......”
“什么‘你们’。是‘他们’。我都要恶心死了。他俩每天坐我后面,我都要吐了。”
四周还是很安静。
时舒低着头,看着屏幕上满满当当的各种表情包,发现自己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
他手滑给梁径发了一个“猫猫打哈欠”。
梁径回得很快, 他摸了摸他的头。
外面那两个人的声音, 一个熟悉, 一个不是很熟悉,但时舒也知道他们是谁。
乔一销和范宇。
他们似乎没打算进来, 只是出了素斋馆后逛到这里。
过了几秒, 传来打火机的细微动静。
“......抽吗?”范宇笑着说:“这里也太他妈适合演鬼片了。”
隔了会, 传来乔一销咳嗽的声音。
范宇得意:“你不行啊。给我吧。”
空气里渐渐弥漫开香烟的刺鼻气味。
乔一销:“肖新川那个傻逼......给你回消息了吗?”
范宇:“回了,说看下棋呢——你同桌知道吗?就写作业那个。他俩搞一起......我看你同桌和时舒关系很好啊。”
乔一销:“关我屁事。他们五个都很恶心。”
范宇乐了:“刚才看见你同桌——你说他脑子是不是不大好?我第一次看有人带作业来的......”
乔一销嗤笑:“傻逼。”
八月仲夏,气温直上三十八.九度。
时舒站在原地, 盯着地上光滑的瓷砖,感觉身体一阵冷一阵热。
他们骂方安虞的时候, 他往前走了几步。他想冲出去, 想暴揍他们, 想往死里揍他们, 但是之后的好几秒,他发现自己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
高高的窗口吹进来一阵热风,好像一张网,勒紧他的四肢,捂住他的口鼻,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
时舒站着,好久才发现自己原来在发抖。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上次魏佳佳拉我们一起玩......你知道吗,时舒穿女装了。还穿高跟鞋。我第一次看一个男生穿女装穿得那么......啧,怎么说——”
“你他妈别说了。老子有画面了。艹。真他妈恶心。”
范宇又是一阵嗤笑。
时舒其实对这个范宇没什么特别印象。
他往往跟在肖新川身边,或者一群人身后。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也是一起玩剧本杀那次。人前感觉有点怕事,魏佳佳怼他念剧本的时候,他甚至有点唯唯诺诺。后来梁径问他还有没有问题,他也是一副极为顺从的态度。
看上去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但是这个时候,在他们以为没人的地方,范宇声音大了许多,笑得也十分尽兴。
“......你就忍忍吧。说不定高三又要做同班同学。”
范宇声音听上去有些幸灾乐祸。
乔一销没说话。他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毕竟他清楚时舒和梁径的成绩。
“对了,记得蒋宁吗?”
范宇往前走了几步。
这里太安静了。时舒甚至听得到他脚踩在草丛上的窸窣声响。
忽然,手机屏幕亮起,方安虞发来信息,问他怎么还不来。
时舒低头,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他看着屏幕亮起又暗下。
“......初二坐你前面的。”
“蒋宁报了南大自主招生——这阵应该出结果了......改天问问。这小子运气一向很好......说远了,上届高三高考放假那阵,他说他电影院见到附中梁径,当时还问他报不报——毕竟要是梁径报了,绝对多一个竞争对手。不过被和梁径一起来看电影的男生怼了。他说他尴尬死了——估计就是时舒。”
乔一销有点不耐,他不想再说和时舒梁径有关的事了,语气很冲:“好了没啊?”
范宇用力吸了一口:“马上。”
“咳咳——”
一口抽得猛,范宇把自己呛到,说话都不连贯:“我给你......咳咳......我给你一个建议。”
他的声音总是充满一股很随意的笑,这会也是,他对乔一销说:“你去附中小喇叭曝光他们。”
乔一销:“干嘛。”
范宇的恶意轻飘飘:“匿名曝光。没事的。然后附中出面——之前那对,你应该也知道吧?这样下学期就算你想见也见不到了。”
乔一销不置可否,但他听到范宇最后一句皱了皱眉:“你恶不恶心?什么叫‘我想见’?我他妈真的要被你恶心死了。”
“哈哈哈!”范宇哈哈大笑。
“你说时舒玩那么大,说什么和梁径上床——”
“我求求你了!别再重复了!我真的要吐了!”
乔一销似乎有些后悔告诉范宇他在他们班剧本杀的时候听见时舒和梁径说的话。
范宇更来劲,语气兴奋:“我猜时舒肯定不止搞过一个吧?不对,应该说他被多少人玩——梁径......”
他偏头看到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啊!”
外面传来范宇一声痛苦喊叫。
他被什么狠狠揍了一拳,极其重的一拳,叫声到最后都微弱不少。
下秒,闻京暴怒的声音响起:“你——你他妈嘴怎么这么脏?!”他似乎被梁径出手的狠劲吓到了,这句话前几个发音还有点不稳。
场面急转。
一旁站着的乔一销盯着梁径狠厉异常的侧脸,视线缓慢下移,落在梁径滴血的指骨上,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个时候,方安虞不知哪里窜了过来,猛地朝他踹了一脚。
“方安虞!你踢我干嘛?!”
乔一销被他踹得站不稳,语气惊慌又恐惧,还准备说什么,闻京转过身也朝他用力踢了一脚:“闭嘴吧你!上回推原曦还没找你算账呢!傻逼!”
乔一销气得冲上去。
很快,他和闻京扭打在一起。
方安虞背着书包见缝插针,偶尔上去踢两脚。过了会,他左右瞧了瞧,找寻时舒身影。
范宇不知道到为什么,那一声后再也没大声叫唤过。
梁径朝他走了几步,他捂着脸不停后退,嘴里说着什么。其间梁径说了几个字,范宇一下脸都白了,惊慌失措,看着梁径不敢置信。
梁径说话的声音极轻,传到卫生间几乎听不见,但隔着一阵拳打脚踢,范宇之后一大段语速飞快的话使得他和梁径之间的氛围几乎称得上恐怖。
不知道过去多久,外面居然传来一声抽泣,好像是范宇的。
方安虞在周围找时舒,这会有些看不懂,他的声音远远传来:“梁径,你在和他说什么啊?你继续揍啊!揍他一顿!他就不会瞎说了!”
并没有听到梁径的任何回答。
过了会,才传来梁径极其冰冷的一声:“闻京。别打了。”
他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近乎平静,平静得好像面对的是两个死人。
乔一销似乎被闻京踹趴了,喘气的声音很粗。他坐在地上瞪着他们三个人。很快,他爬起来,拉起蹲地上哭的范宇跑了。
闻京冲着他的背影喊:“你等着!开学老子见你一次打一次!”
方安虞气喘吁吁跑来:“我没找到时舒——”
随着方安虞这一声传进来,时舒一个冷颤,魂魄归位,他终于找到自己的手脚。
梁径转头看向亮着的卫生间。
蓦地,里面传来很细微的一声“啪嗒”,是锁门的声音。
闻京和方安虞对视一眼,明白过来,十分难过,但他们什么都没说,他们朝梁径看去。
小径两侧,路灯昏暗。
梁径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来的时候,听到范宇那句话,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幸好时舒上完厕所了。
但是这个时候,他感觉心口有什么在一寸寸裂开。
梁径闭了闭眼,低声对方安虞和闻京说:“你们先回去。”
方安虞不放心:“我想看看他——”话没说完,他被闻京一把拉走。
好像和来时一样。
周遭再次陷入寂静。
隔着一片树林,金碧辉煌的庙宇宽阔宏伟。
清冷月影下,钟楼高高矗立,前一刻的钟声似乎还在耳边。
这处确实少有人来。
隔间的地面竟然比外间还要干净。垃圾篓也空空的。空气里有股极淡的清新剂气味。
时舒站着。
过了会,他左右看了看,再一次后知后觉明白身体先于大脑做了什么。
其实这个时候他还是有些恍惚。
可能之前太快乐了,无论理智还是情感。但此刻它们都处于一种宕机状态。好像一台运转欢快的游戏机突然被人拔了电源、扔进冰窟——倏地,画面暗下、声音消失。
他到现在都没出过一点声音。他好像忘了怎么发声。
前一刻不断充斥他耳边的词汇,仿佛需要解码才能被大脑接收——但是大脑始终拒绝二次回放,似乎只要往回想一点点,那些词汇就会变成切肤的匕首,再次伤害他、让他痛苦。
时间已经不早,夜色深沉。
正殿前的棋赛估计已经结束。只是这片离得远,并没有听到人群的喧哗。
梁径走进来,他没有立刻叫时舒,他挨个轻轻推门。
直到最后一间。
门锁显示有人在里面。
可里面一丝声音也没有。
梁径看着门板,眼底是迫切和担忧,好几次,他想先敲门试试,但最后什么都没做。
他站了好一会。
手背沾了血迹,这个时候已经半干,梁径低头看了看,又抬头注视紧闭的门,过了会,他转身走去外间洗手。
显云寺接引的水似乎都是井水,十分清凉。
血迹被一点点冲干净,梁径关上水龙头。然后,他扭头继续注视还是没有一丝声响的最里面的一间。
他以为时舒没听到,实则很可能时舒听了全程。
梁径撑着水池台面,这个越来越确证的事实让他越来越难平静。
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极端的、恶毒的——一度他都想把那两个人抓回来。
他只听到一句。
仅仅一句——那句话里毛骨悚然的恶意已经让他控制不住下重手打人。
时舒呢?
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梁径看着镜子,他发现自己喘得很厉害,眼底发红,先前的怒意再一次剧烈袭来,他闭上眼,想的全部都是出去找人。
把人找回来——
“梁径。”
忽然,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声。
梁径睁开眼。
镜子里很小的一个角落,时舒站在门边,朝他微微笑了下,“感觉有点晚了......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他看上去和那会离开他跑去找方安虞一样,除了脸很白,表情、神色、动作,什么都没变。
他甚至在梁径呆呆注视他的那几秒,再次弯了弯唇角。
梁径看着镜子里的时舒,突然猛地低下头,发出几声近乎哽咽的喘息。
他没让时舒看到他的表情,他的表情极度痛苦,眉宇紧皱,眼底闪过泪。
他们隔着镜子,只是一个对视。
他知道时舒被伤害了,残忍至极,句句割肉。
他知道时舒想哭的,只是怎么都哭不出来。
这一刻,他们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