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好澡, 时舒趴床上写作文,偶尔在群里和方安虞几个聊天。
闻京拉了个七夕显云寺一起玩的群,说到时候去接同班的唐盈、魏佳佳还有他的篮球好哥们何烁。他们高二都在文科三。过了会, 原曦拉陆菲宁进群。陆菲宁这会已经到了安溪, 住在镇上,准备这几天先逛逛。
大家进群无一例外互相问暑假作业进度。
唐盈和魏佳佳做得差不多了。陆菲宁高冷至极, 说自己一个字没动。闻京一看立马来劲, 说我也没有!方安虞和原曦同时回他:人家是陆菲宁。你是谁?闻京梗住,发了个“告辞、火速逃离”的表情包。时舒握着手机笑得在床上翻了两下身。
三心二意写作文的时候,方安虞戳了时舒私聊。
方安虞:“我不想去了......作业做不完......”
群里学霸汇聚的形势让他顿感焦虑。
时舒咬着笔杆,捧着手机回他:“你还有多少啊......”
方安虞回得很快:“主要补习班的我还没动。本来说好上完补习班再回安溪,我说我可以带回来做,我妈才放行的......这下死翘翘了......”
时舒看着聊天界面上的“正在输入中”, 可好一会都没等到方安虞再回。他就把手机放一边, 打算先写作文。
快写完的时候, 方安虞发来一条:“闻京说我可以带作业去做。”
接着,他又说:“我觉得可以。你觉得呢?”
时舒:“......”
这就像年级倒数五十指挥年级前五十——关键年级前五十还信了。
后颈一热, 梁径在床边坐下, 他身上带着刚洗完澡的潮湿和热气, 看了眼时舒差个结尾升华的作文练习,问他:“怎么了?”
时舒扭头把手机界面上的聊天给他看,无语:“方安虞居然信闻京的话!”
梁径没怎么看, 松开摩挲时舒后颈的手,擦了擦头发, 笑:“这不很正常。”
方安虞催时舒回他, 发来好几个挠头表情包。
时舒想了想, 回道:“你觉得行就行。”
方安虞感觉到一丝糊弄:“真的?”
时舒叹气:“真的。兄弟。”
方安虞发来一个撒花庆祝的表情包。
时舒:“[敲锣打鼓.gif]”
聊天告一段落, 时舒往上翻了翻记录,莫名觉得他和方安虞的友情有丢丢塑料。
忽然,梁径搁床头柜的手机震动两下,亮起的屏幕显示一封邮件进入。他放下手里的毛巾,拿起手机查看邮件。
时舒见他半躺上床,就把厚厚一本作业本挪到梁径坚实腰腹上,抬头叫他:“梁径。”
“嗯。”
梁径凝神查看邮件里密密麻麻的申请资料表和相关专业考试的笔试面试截止日期。
“你作文都写完了?”时舒一边写一边问他。
“嗯。”
“哦。”时舒点点头,不说话了,埋头写作文最后两段。
梁径读完邮件,准备起身去拿对面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回邮件,但时舒跟随地占窝的小猫一样,这会很认真地趴他身上写作文。
其实有点撒娇意味。
梁径不是不知道。
刚才亲到最后,时舒搂着他不让他走,也不说话,埋在他的肩窝,安静了好长时间。后来梁径抱着他翻了个身,他就更往梁径怀里钻。像个怕生的小动物,四处寻找能让自己安心的所在。
梁径习惯了时舒平时骄横闹人的模样,忽然这个样子,倒让他一时之间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他一会搂搂他的腰,一会低头亲亲他的头发,一会又被要求叫“宝宝”。虽然时舒在他怀里,没抬头,没看他,梁径在叫的时候还是脸热了。
梁径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称呼格外害羞。他叫了十几年的“时舒”,有时候也会叫他“笨蛋”,但“宝宝”这两个字意义完全不同。
是一种喜爱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他将这种喜爱宣之于口,一瞬间好像也被这直白到底的情愫感染。
其实等梁径再长大些,他就明白这个时候很适合和缠着他叫“宝宝”的时舒做点别的什么。十八岁的梁径好像开窍了,但也只开了一半。
窗外风声小了些,不知道这场仲夏雷雨什么时候来。
时舒写到结尾关键处,神情乍看还挺像回事。梁径打算先不动,等时舒写完再说,就用手机回了远在伦敦的堂叔。
“你说我最后一句用古诗结尾是不是更好一点?我前面举了三个例子......”
时舒往回翻了一页,去看作文题目,念了念:“它说‘自选角度’、‘自定立意’......其实也没什么角度......就是保持乐观呗......梁径......保持乐观有什么诗?”
梁径:“......”
“啊。”见梁径不回他,时舒干脆脑袋磕作业本上,偏头往上瞧梁径。
梁径伸手捂住他望着自己的眼睛,没好气:“自己想。”
时舒笑,眼前温温热热的,光线没有全部遮蔽,梁径掌心还有一股淡淡的沐浴露味道,很清爽。
“你手好香。”说着,他使劲嗅了嗅鼻子。
梁径放下回了一半的邮件,注视趴在自己身上没完没了撒娇的时舒。
嘴唇还是很红。因为笑着嗅他的手,嘴巴微微嘟起,唇角的弧度柔软又可爱。他还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梁径已经走神了,他看着时舒,慢慢觉得屋子有些不通气。
老宅本就阴凉,空调的度数调得不是很低。但也许因为起风,空气变得干燥,屋子里湿度减少,那种闷闷的感觉就上来了。
“......你什么时候写完作文的?我记得刚回安溪那阵你这本和我一样啊......梁径,你背着我学习......”时舒语气带笑,脑袋斜枕在梁径腰腹,整个上半身贴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梁径说着话。心思也不知道在哪里。作文还差最后一句,他浑身有种快要完成任务的慵懒和惬意。
“你还记得上回在闻京家楼下吗?他就是这么说我们的......是不是很好玩——”
半途语音戛然而止。时舒感觉到了。
梁径的手依然捂着他眼睛,他不知道梁径此刻的神情,但能想象到。时舒对着他的掌心眨了眨眼,顿了几秒,抱着自己的作业本缓缓往后挪了挪,然后动作极其迅速地想要往床边溜——被梁径一把抓住手腕。
闷雷一阵接着一阵。闪电雪亮耀眼,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关了灯,昏暗的场景里只有那倏忽几秒的清晰。
梁径仰头闭着眼,喉结起伏得厉害,他还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身形稍稍紧绷。好一会,时舒爬上来,靠在他身上,他出了些汗,脸上也汗津津的。梁径抽了几张纸巾搁在他嘴边。时舒只吐出来一点,小声咕哝:“太深了......都吃掉了......”梁径看着他似抱怨似撒娇的神情,脑子里根本想不了任何。
起先只是滴滴答答的雨水,敲在窗户上,看着有些三心二意。渐渐地,雨声淅沥,蕴蓄的雨势层层叠叠倾倒,窗玻璃上很快雨痕连片。
作文最后一句点题的诗还是没想出来。时舒靠在梁径怀里,看着自己写得马马虎虎的作文练习,打了个哈欠就放到了一边。
他睡得很快。梁径把人安顿好,坐去书桌前继续回邮件。
堂叔梁基得知他要来英国求学,十分殷勤,在众多名校里给他挑选了最优的专业。在梁径表达想往医学生物方面发展的时候,梁基迟疑了好几天,最后又发来邮件问他是不是真的确定了?感觉下一步就要把“和老爷子商量了吗”直接问出来了。
刚刚收到的邮件还是没有涉及任何生物或者医学相关的材料,反倒是商科专业偏多。相较之下,梁基给时舒的专业建议则显得五花八门,凡是和游戏沾点边的,都被梁基拿来提供选择。
梁径坐在电脑前,屋子里没开灯,屏幕折射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上。
雨声再度大了些。
时舒翻了个身。
过了会,梁径合上电脑,仰头靠上椅背。
梁基这几次的邮件内容,从行文表述来看,中间明显询问过梁老爷子,而梁老爷子也肯定给了明确答复......
忽地,一丝尖锐破响夹杂在嘈杂雨声里传到二楼。
梁径睁开眼,凝神细听。过了会,他起身下楼。
廊下暴雨已经连成线。
空气十分潮湿。
桂树叶子打落一地。池面噼里啪啦,灰褐色的假山石笼罩在暗夜里,看着有些阴森。
梁老爷子蹲在堂屋前,收拾不小心打翻的碗碟。身形本就枯癯,这会蹲着,外面风雨累加,老人家的背影看上去有一种风烛残年的萧索。
“爷爷!”
梁径没有从廊下绕去,他飞快穿过大雨瓢泼的中庭跑到堂屋,扶梁老爷子起来。
梁老爷子没作声,任由孙子把自己安顿在一旁的座椅上。他两手撑着膝盖垂目注视梁径有条不紊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老人家的年岁体现在愈渐干枯的外表上,也展现在幽微深邃的浑浊瞳孔里。
是冷了的鱼汤。
估计之前嘱咐吴爷送菠菜豆腐汤给老爷子,老爷子还是没及时喝,这会已经凉透了。
屋子里水汽重,梁径收拾了一半,扭头对梁老爷子说:“爷爷,回屋吧。我待会给您端点热的。”
梁老爷子佝偻着背,摆摆手,盯着他还是没说话。
光线从廊下地灯里照射出来,被雨雾晕染,雪片似的晶亮。
比起傍晚那会在书房训斥梁坤时的犀利,老爷子此时的目光十分疲惫。
“倒是能忍......”
半晌,梁老爷子轻轻笑出声。语气说不出什么意味,听着倒有点夸梁径的意思。
梁径手上动作微顿,看着面前碎瓷横断的截面,没说话。
“梁基和我说了。你们要一起去国外。”
是确定的语气。
梁径还是没说话,他背对梁老爷子,敏锐地去捕捉老人家话里可能包含的否定性态度。
地上很快收拾干净。
吴爷撑着伞从廊下快步过来,说已经让厨房再热了。
梁径接过吴爷递来的毛巾,站着擦了擦手,抬眼看向梁老爷子。
梁老爷子站起来,拿起靠着椅子的拐杖,转身一步步往书房走。
梁径跟上。
书房的陈设几十年如一日。
梁径进门后站着的地方,和他幼时站着的位置一样。
“你从小就稳重......”
梁老爷子很慢地坐下。
“时舒待在你身边,我想彼此有个陪伴......你陪伴他也好,他陪伴你也好,从小的感情,知根知底,长大了也有照应......你爷爷我就是这么想的。”
梁老爷子说完,叹了很长一口气。他这一天下来,已经心力交瘁,这个时候,每一句话都好像从他肺部抽出,疲惫又疼痛。
他首先不能理解,其次就更谈不上赞同——但是他看着梁径,知道他比他父亲还要固执。
梁坤尚且还会在某些事情上阳奉阴违,维持表面的和谐。
梁径却不。
——他甚至懒得做样子。他比他老子更有底气,也更有打算。
梁老爷子松弛下肩背,闭目不语。
小的时候,他教他读书。小家伙学校上完ABCD,回来跟他念“知之为知之”。捧着书本念的时候,被时舒带得摇头晃脑,吊儿郎当,十分没规矩,但他也没说什么,觉得小孙子可爱,其余也就罢了。后来他给他们讲《孙子》里的“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梁径倒是听得认真,听完问自己爷爷:“谋不定就不动了吗?”时舒叭叭插嘴:“对啊!梁径,书上就是这么说的,你——”梁老爷子目光一顿,重重瞧了眼时舒,眸色严厉。时舒吓得不敢说话,小脸煞白,扶着桌角的手紧紧攥着,头低得不能再低。
那个时候,梁老爷子第一次被自己孙子不满和质疑。
梁径盯着自己爷爷,相似的眉眼,神似的表情,语气也很重:“时舒没说错啊。他说的字面意思。爷爷你为什么瞪他!不是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吗?爷爷你要是不满可以直接说出来,不要瞪时舒,也不要吓他。”
好家伙——梁老爷子属实没料到居然被自己孙子给了一记回马枪,他坐在桌前,也愣住了,好一会不知道说什么。
外面暴雨如注,雨声滂沱。
书房隔绝不了声音,但依旧显得沉寂。
梁老爷子想起这段往事,不由呵呵乐了几声。
他的孙子刚懂事那会就为了时舒和他发火,丢掉体面良好的教养,语出刻薄。十几年下来,梁老爷子觉得梁径只会愈加知道如何“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梁径从始至终都没说话。
他看着余光里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想起很小的时候,他被罚站,也是在这个位置。
梁老爷子高大严厉,丢下一句想不出就不许吃饭后走了。他被关在偌大的、到了晚上黑漆漆没有一点光亮的书房里,有点害怕,也有点难过。时舒扒在门缝小声叫他的时候,他还在走神想着墙上奶奶留下的画应该会保护他。
“梁径,你饿不饿?”他一边这么问他,一边小心翼翼推门进来。过于小心了,以至于他推门的动作都一下三扭头。
梁径回头看着躬着背两手兜着怀里一团东西朝他蹑手蹑脚走来的时舒,有点想笑。其实他一点都不饿,而且梁老爷子也不会真的饿着他。就只有时舒,觉得他到点没吃饭肯定下秒就饿得肚子呱呱叫。
到了面前,时舒做贼似的拿出捧在怀里的一包香蕉松饼,抬头一双眼晶晶亮,十分真诚地看着他,眼底笑意十足:“厉害吧?蓉姑姑给我做的!我说要给你,她还多做了两张,都给你吃好不好?我吃饱了!”
梁径想起很久以前在梁家厨房帮忙的蓉姑姑。是位很温柔的长辈,特别喜欢时舒。只要时舒去厨房、只要她在厨房,时舒就不会空着手出来。只是后来她的女儿嫁去了外地,她也跟着去了。
梁径忘记那个时候自己对时舒说了什么,只记得一口气吃完六张饼快要撑爆的胃。
但是时舒很开心,歪头笑眯眯瞧他,觉得能在发怒的梁老爷子眼皮子底下偷偷喂饱梁径,简直是天大的不可思议。
只是第二天的早餐饭桌上,梁老爷子忽然指着一碟松饼问梁径,还想吃吗?
“啪嗒”一声,时舒吓得手里刚剥好的鸡蛋掉进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