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合出海的天气十分严格。
风太大或者阳光太强烈都会影响游艇行驶安全。
原曦坐在礁石上望着海面, 潮湿细腻的海风从遥远的海平面吹来,视野尽头,天光沉入海色, 瞬间风起云涌。
忽然, 礁石群另一侧传来时舒的声音,不停让她看过来, 原曦好笑, 转脸去寻时舒。
拍立得很快打印出照片。
时舒甩着小方片朝她跑来。
“可可姐说风还是有点大,我怎么觉得比刚才小了点......”他朝坐在高处的原曦举起照片:“是不是有种上个世纪电影画报的感觉......”
下午四点多,光线并不如中午那会透亮,像是穿过几层磨砂玻璃,好不容易才照射进这方天地。
照片近处,黑色礁石嶙峋突兀, 长发女孩坐在上面, 白色裙边在海风里微扬, 十分养眼。原曦抱着好大一只宽沿草帽,镜头抓住的笑颜乍看邻家一样舒适, 但看久了, 如同她身后蔚蓝无际的海水, 有种不动声色的大气。
原曦看着照片,没扎起来的头发不停贴上脸颊,她伸手抓住, 对下面的时舒说:“从这里看过去,海面上的风还是很大的。”
时舒放下照片朝远处眺望。
过了会, 他把拍立得挂上脖子, 往原曦坐的高地艰难走去。
“你小心点......”原曦看他在礁石上很谨慎地踩来踩去, 不由好笑。
余光里, 剩下三个男生在沙滩上捡海星抓螃蟹。
梁径像是有所感应,知道时舒不会原地好好待着超过三秒钟,这边时舒刚爬上第二块礁石,他就起身朝他们看来。
“梁径在看你。”原曦说。
时舒回头,笑着朝梁径摆了摆手,紧接着,长腿很不客气地朝斜前方大步跨上,整个人往上一耸,下秒就一屁股坐在了原曦身边:“让我看看——”
视野尽处的海平面果然翻卷起了云雾。
坐在高高的礁石上,好像对风的感受也立体了许多。
海盐潮湿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仔细嗅闻,一丝丝深海藻类混合沙渍的粗糙咸味十分明显。
闻京控制的无人机就在他们这片漫无目的地漂移,遇着强烈海风,不时发出低频运作的声响。
时舒扭头看了看,想起什么,问原曦:“你还生闻京气吗?”
头顶云层散开,明亮日光倾泻下来。
原曦戴上宽沿草帽,嘟囔:“好幼稚......”她低下头,下巴搁膝上,盯着自己翩跹的裙摆。
“和他计较什么。无聊。”过了会,原曦轻声笑了下,歪头看时舒:“你说他是不是脑子不大好?‘一点心意’......怎么想的啊......那会我差点都冻住了......直接说实话不行吗......难道方安虞妈妈还会赶他回去?”
草帽间漏进的细碎光点落在原曦白皙的脸庞上,微微弯起的嘴角弧度有些无奈。
时舒朝闻京看去,他正在操纵遥控器,梁径站他身旁。方安虞还蹲在沙滩上拣贝壳,上课都没这么认真。
“从小到大,我们五个里被打得最多的就是他了,估计担心董芸阿姨和他爸说......那就真的完蛋了。闻叔打他可从不留情,方安虞小时候还被吓哭过。”
原曦不说话。
这会,无人机降低了些,隔着一段距离,朝他俩忽上忽下地打量。黑乎乎的摄影探头一本正经,奇怪又好笑。
时舒站起来,对沙滩上的闻京大喊:“干嘛啊!”
方安虞跑过去和梁径一左一右低头看成像视频,过了会,方安虞笑得弯腰。梁径也抬头笑起来。
原曦再次无语,她干脆压下帽檐,眼不见为净。
“无聊。”时舒坐下来,顿了顿,没好气:“梁径怎么也这样!”
原曦见他抱怨,笑着说:“你们四个都幼稚。”
时舒从小就很认原曦的判断,小声:“好吧。我也觉得......”
风小了些,无人机缓缓定在半空,聚焦稳定之后,又小心翼翼朝原曦凑了凑。
时舒瞧着笑出声,顿时明白:“闻京想看你还生不生气!”
原曦抬头,看着谨慎挪跟前的无人机,不知作何表情。片刻,像是忍不住,偏头笑起来:“无聊。”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被人藏书包,闻京帮你打架吗?”时舒笑眯眯,替闻京邀功也不忘给自己记一笔:“不过我也去告状了!”
原曦看他:“你就会告状。”
时舒:“反正我告状老师都信我。不像闻京,没人信他。”
原曦笑出声。
五个人一起升附小,一年级的时候都不在一个班。
原曦一班,闻京二班,方安虞三班,梁径四班,时舒五班。因为舒茗的不着调,时舒晚了一个多月才进班。那会班上的小朋友处得差不多,也大都结了对。新同学时舒进去,好几天没人和他做朋友。
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班级而已,怎么会限制时舒小朋友的发挥。
所以,每回下课,十分钟时间,时舒能从一班逛到四班,流水席都没他顺溜。和原曦讨论ABCD,和闻京打招呼,和方安虞抱一会,最后再去梁径那坐一会他的板凳,然后心满意足拍拍屁股回自己班。
刚到新环境,男生一般都激动得不行,房顶揭瓦是轻的,上课还有背朝老师欣赏后面图画的同学。女生就比较拘谨,新的班级新的同学,说话都小声,交了新朋友也不会一下吆三喝四,就连下课邀请一起上厕所,互相之间都会犹豫半晌。所以有时候被男生欺负了,女生们也只会干坐在座位上着急,或者抹眼泪,等上课铃响,老师出现主持公道。
有一回下课铃响,时舒合上书本,惯例背上水杯出发找发小——水杯会在梁径那一站被梁径灌满——哪想他刚到一班门口,就见原曦和一个男生在吵架。
这可是很少见的。大家刚认识一个多月,男生之间打架多,女生之间吵架多,但女生和男生吵架的,极少。
时舒赶紧上前,一打听,是那个男生体育课的时候趁大伙不在,偷偷藏了原曦书包,想恶作剧。原曦问他他还吊儿郎当,死不承认。时舒火速扭头,去二班喊闻京,闻京闻风出动。时舒瞧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反应过来又去三班拉方安虞,半途遇到见他迟迟不来就出来找他的梁径,也一把拉上去帮架。
本来,这件事怎么着都只是一班内部矛盾,等着上课铃响就好。但在某个游离因素的推动下,成了附小史上最严重的一次低年级大混战。
先锋到达的闻京,冲上前二话不说一拳把那个男生揍得趴地上,然后拉起一旁呆住的原曦,说去找书包。
一班男生定睛一瞧,咦,你不是我们班的啊!再一瞧,不得了,居然拉我们班女生的手!!!
于是,这件事眨眼变了性质——本班男生出来帮原曦,是行侠仗义,换成外班出头,那就是关你屁事。
方安虞时舒和梁径见闻京被一班围攻,当然不可能视而不见,于是,三个人一窝蜂上去出拳。中途时舒被梁径推出来摁一边,凶他不许动。
一班男生见又加进来几个帮架的,心想当我们班没人是不?
其余几个班见自己班男生被一班围住,更不可能袖手旁观——毕竟刚建立起的兄弟情,正等着这种大好时机考验考验。
混乱现场,时舒急得不行,又怕梁径凶他,只能“下下策”去找老师告状。
后来,五位的家长都被请到学校,加上那位惹事的男同学的家长。惹事的男同学被要求向原曦赔礼道歉。闻京因为先出手打人,被闻康在走廊揍了一顿。方安虞瞧着吓哭了,眼泪刚掉下来,被董芸疾言厉色地训了回去。梁径听丁雪的话,隔天给原曦送了只新书包。时舒和舒茗详细叭叭了前因后果,义愤填膺的。舒茗本来想说他几句,毕竟这件事能扩大成这样,罪魁祸首就是自己儿子。但对上时舒正义感十足的眼神,她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事情发酵成这样,老师们着实想不到,多番研究之后,决定给他们五个换班——
于是,五小只在一年级下半学期成了同班同学。
鸡蛋确实不能搁在一个篮子里。
但如果有一只鸡蛋会窜篮,那就需要好好考虑了。
......
之前出海归来的渔民正在卸货,滩涂上拖曳出好长一截渔网。
海风咸湿,云层变淡。
天光虽然依旧明亮,但显出几分镀金的光泽。
时舒瞧见,坐不住,把照片和拍立得都给了原曦,跑下去看热闹。
“这么多......”
时舒站在梁径身旁,一船海货全部卸下来,铺了好几米。
海鱼种类丰富,颜色形态各异,千奇百怪。
有的长着长须,周身滑溜,有的背鳍腹鳍全是尖利的刺,而有的,水彩似的招展,但小黑斑遍布,一眼就让人觉得这鱼不简单。
“都能吃吗?”
时舒见船上还有热气腾腾的锅,看得出,渔民出海,饿了直接几条处理下锅。
梁径:“有些可以,有些不可以。”
时舒:“......”
他蹲下来看距离最近的一只像泥鳅又像青蛙的鱼类。前额两只眼球高高突起,浑身都是滩涂上的泥。看上去又丑又小又有点凶巴巴。
“泥鳅吗?”时舒仰头问梁径:“这个可以吃吧?”
梁径笑:“可以,但不是泥鳅。是弹涂鱼,俗称跳跳鱼,背眼虾虎鱼亚科。水陆两栖吧。嘴和皮肤都可以用来呼吸。你眼前的这只......应该不是海里捕上来的,是刚才拉渔网的时候从泥里卷出来的——嘴巴都张着呢。”
时舒点点头,又指不远处成堆海鱼里几只模样特别漂亮的:“那些也可以吃吗?”
梁径走过去看了下,回头对时舒说:“你怎么尽想着吃?”
时舒:“钓上来不就是吃的。而且不是说海鱼味道很鲜美吗。”
梁径无言,半晌道:“确实都可以,但刺有毒,需要好好处理。处理不当,出人命的都有。”
他看上去不像在吓他。
时舒和他对视几眼,小声:“不就是让我别吃的意思......”
他继续低头看脏兮兮的跳跳鱼,忽然觉得自己和它一样,年纪小小,可怜兮兮。
身后哒哒哒的脚步声。
方安虞跑过来:“哇!感觉比河里钓的青鱼什么的都多,海鱼这么好钓吗?我们去钓海鱼吧?刚才可可姐打电话来说可以出海了,这个点正好去看日落!”
时舒站起来,走到跟前细看那山堆堆似的海鱼,不说话,看上去有些郁闷。
梁径见他一脸失落又有点馋的意思,好笑,想了想,转移时舒注意力:“要不要去钓鱼?海鱼比淡水鱼凶猛,容易咬钩。”
时舒拿眼角余光瞥他:“钓上来干嘛?观赏吗?”
梁径笑,看了眼专注观察海鱼的方安虞,伸手去握时舒手腕:“走吧。先钓再说。好吃肯定给你吃。”
暮色在六点左右降临。
被烈日暴晒一整天的海水开始散发热度,游艇飞速驰过,溅起的雪白浪花都带着温度。
长云被晚霞燎了边,如同凤凰尾羽掠过天际,火星粼粼。蔚蓝海面也被烧着,随着落日渐沉,海水浮动翻滚,像是要沸腾。
方安虞首战告捷,钓上来一只气鼓鼓的刺鲀。
原曦笑得不行,还给它拍了张拍立得。闻京十分新奇,带好手套去捏它,想看看哪里可以把它戳漏气。
时舒见状,来劲了,双眼立马亮晶晶,转身也要去找手套。
好像只要晚一秒,闻京就会把刺鲀戳爆,轮不到他了。
梁径一脸我就知道,赶紧捉住时舒的手,不许他乱碰。
时舒怎么都拿不到手套,瞪着梁径,感觉自己快成全身炸尖的刺鲀了!
偏偏梁径瞧他这副样子还忍不住笑,在他耳边说:“你看像不像你?简直一模一样。再瞪我?要亲了是不?”
那会梁径把他摁在怀里亲了两口,背朝所有人。
从他俩的身影看,熟悉的人只当又在闹——这画面太过熟悉,还没刺鲀来得新鲜。
可是刺鲀知道,梁径趁所有人不注意亲了时舒,就在闻京想着法子戳它的时候!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眨眼间,晚霞铺满整片海域,巡游的鸥鸟停留在半空,好像也被这道海天一色震慑。
他们五个人背朝日落合影。
原曦站中间,左边是时舒和梁径,右边是闻京和方安虞。
五个人笑容满面,意气风发。
方安虞脚下,刺鲀被戳得快要爆炸,瞪着镜头不明所以。
靠岸下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海与天的边际变得模糊,最后通通浸入一片深蓝。耳边传来的潮声却大了些许,停泊的帆船渐渐变成一个个虚影,随着潮涨潮落在夜色里起伏摇曳。
周爱玲让他们参加明星们的沙滩自助晚宴。
于是,五位青少年端着餐盘穿梭在珠光宝气的明星堆里。
有些名气大,一眼就能认出,他们面容精致,典雅高贵,举手投足都是影帝影后范。有些名气小,要拿手机搜好一阵才能想起来是谁,但也是一身不菲,聚光灯下熠熠生辉。
五个人都比较害羞。遇到喜欢的明星,也不是很敢上前去合照。
最后,待着待着都有点无聊了。
盘子里装满食物,闻京趁周爱玲不注意,揪着时舒打掩护,拎走两瓶香槟,五个人一溜烟跑到最近的沙滩上去玩。
香槟打开“啵”的一声。
清爽纯净的高档酒香无比诱人。
没有高脚杯,他们挨个对着瓶口喝,感觉十分新奇。
夜幕降临,白日晴空残余的热度保留在了海水和沙子里。
海水来了又去,细沙堆叠塌陷,漫过他们的脚底,没过他们的脚面,每个人脚底板都暖呼呼的。
头顶星空繁密。
浩瀚无边的海像是被悬挂了起来,那些翻滚的白色浪花从遥远的地方看去,就像星子一样夺目。
“你们以后想做什么?”
方安虞把餐盘搁膝上,一边剥皮皮虾,一边问。
他纯属想到了白天周爱玲调侃他回去下棋的话,对小伙伴们的职业理想不禁充满好奇。
时舒刚喝了口香槟,这会含在嘴里还在回味,闻言赶紧咽下:“谁问谁先说。”
梁径:“......”
方安虞捏着皮皮虾,说:“不下棋做什么都好——继承家业吧!哈哈哈!”
时舒非常满意:“我支持!一百个支持!”
原曦笑出声。
闻京也举了举手,表示支持。
方安虞问时舒:“那你快说!”
时舒挠头:“我真没想过。以前想做科学家来着,但是现在觉得不实际,我再想想吧。”
其余四人:“......”
闻京嗤笑:“我以前还想做宇航员呢!加加林那种,上月球的——要不咱俩比比谁先美梦成真?”
时舒拿起手边已经空了的一瓶香槟去敲他。
梁径笑。
原曦也跟着笑,她抬头看着广袤星空,说:“我大学想学化学,以后做化学相关的吧。”
“原曦你没问题,你化学拿了那么多奖!”方安虞朝她竖了竖皮皮虾:“加油!”
时舒点点头:“嗯。”他转头问一直没说话的梁径:“你呢?”
梁径:“医生吧。”
话音落下,四人组稍稍静默。
时舒情绪也没前一刻那么活泼了,他低头叹了口气,没说话。
好一会,闻京摸了摸盘子,轻咳一声:“怎么没人问我?”
时舒扭头:“不是宇航员吗?”
闻京笑着推他:“滚一边去!我以后想做体育明星!打球好、人又帅、还能拍广告那种!厉不厉害?”
他这话一气呵成,看样子是胸有成竹了。
其余四人:“......”
见小伙伴们都这么有目标,方安虞低头看着盘子里的皮皮虾,拨弄两下,语气低落:“要不、要不我也好好想想吧......”
下秒,其余四人异口同声安慰:“那倒不用。”
方安虞:“......”
气氛开始走形。
他们躺在沙滩上,插科打诨好一阵,每个人小时候的糗事都被拿出来细嚼慢咽,当众嘲笑。
闻京说自己小时候常常怀疑自己不是梁径最好的兄弟。方安虞反问,难道现在就不怀疑了?闻京罕见沉默。时舒当即哈哈大笑。方安虞也笑,语气得意,说我就从不怀疑,时舒是我最好的兄弟!时舒大声说对。
他对着满目星空说对的时候,小拇指忽然被梁径勾住。
时舒一顿,靠近梁径的一边耳朵不知怎么慢慢就红了。
后来原曦说的话他是一点也听不进去了。
梁径五指慢慢插.进他的指间,手心沾了沙子,他不敢动,最好的朋友就在身旁,他怕他们看见。
但是头顶的星星看见了,看见梁径和他十指交缠。
潮声徜徉,远处明星荟聚的晚宴依旧热闹。
人世间的舒心和愉悦千姿百态。
一群人有一群人的快乐,五个人也有五个人的快乐。
“我感觉有小螃蟹在我脚上......”
忽然,闻京坐了起来,往前去扒拉沙子,聚精会神的,知道的以为他在找螃蟹,不知道还以为他要吃螃蟹。
方安虞打了个哈欠,酒足饭饱,他现在只想睡觉:“我们回去吧,好困啊。”
时舒听见方安虞声音也跟着打哈欠,他不知什么时候枕在了梁径的胳膊上,这会已经快睡着了。
原曦站起来准备回去,她拍拍手,又去拍裙子上的沙子,接着抖了抖头发:“我先走了——啊!”
闻京吓得扭头:“怎么了!”
时舒一个激灵,腾地坐起来:“原曦?”
他起的太快,头都晕了,左右找了几下才定位到几步开外的原曦。
方安虞则是吓得一魂出窍:“怎、怎么——”
“是不是有东西爬你头发上了?”梁径说着,顺手拍了拍时舒后脑勺的头发。
原曦张开手,上面,一只很小的螃蟹吐着白沫,钳子抽搐。
“对......吓死我了......”
虚惊一场,时舒直挺挺躺了回去,语气虚浮:“梁径,等会帮我看看......我也帮你看......”
梁径笑:“好。”
回到别墅已经快十二点。
那边沙滩上的明星派对还没结束,远远看去五光十色,意兴正酣。倒是他们几个,十八岁的正好年华,玩了一天这会像是要晕倒。
香槟还剩大半瓶,闻京说要不哥们再聚聚?方安虞表示拒绝,他困得眼睛都挣不开。时舒也是。剩下梁径和闻京眼对眼。梁径说太晚别喝了。闻京怏怏放下酒瓶,回房间去捣鼓无人机今天拍的录像。
时舒浴室洗好澡出来,头发还没干就着在了枕头上。梁径帮他吹了头发,那会他已经累得小声打呼了。嘴巴微微张着,唇齿间香槟的甜香丝丝缕缕,额发松软,眼睫细密弯翘,带着股软塌塌的没精打采劲,和困极了的主人一样可爱。
梁径亲了亲时舒嘴唇,抱着他躺下。
潮声循环往复,像是催眠。
后半夜星光黯淡,海浪静谧无声。
也许是今晚的谈话对梁径产生了影响。
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真的成为了一名医生。业务精湛,事业有成。
但是,他想要的结果却并没有顺理成章地来到他身边。
先是母亲走了,留下他和父亲。后来父亲也生病了,追随母亲离去。再后来,时舒得了很严重的病,即使他是医生,好像也无能无力。
苍白冰冷的空间里,梁径看见自己站在手术室门口,竟然连抬腿跨进去的力气都没有。
所有人都离开他了。
所有人。
——心脏好像在那一刻暂停了,血液凝固,他感觉自己行尸走肉。
过于窒息的痛苦,如同溺水般无可救药,梁径用力喘息着从梦里醒来。
他满头大汗,冰凉的汗水从他的额头和鼻梁淌下。
好几分钟,梁径根本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他死死盯着头顶玻璃色泽的灯饰,夜色折射在上面,迷离又混乱。
玻璃门外,漆黑的海和空茫的夜,像是一个黑洞,朝他的心口直直闯来。
梁径闭上眼,一动不动,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忽然,时舒翻了个身,手臂搭上他的腰腹。
同儿时一样。好像知道他被困住,于是赶来解救。
突然触及的温热让梁径再次睁开眼,他转头凝视时舒睡颜。
这不是小时候听鬼故事睡不着。闯入他梦境的,是他心底深埋的恐惧——太过真实,真实到所有的细节都好像经历过。
梁径握住时舒手臂,慢慢拿开,他坐起来,仍旧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仿佛有什么在借着恐惧吞噬他的理智。
梁径捂住额头,发现手腕都在颤抖。
......
午夜忽然有风。
温度降低了些许,时舒翻了个身想要从梁径身上找东西来盖,却扑了个空。
落空的手搁在床单上好一会,困晕晕的脑子渐渐转动,没人......?
“梁径。”
没人回答他。
时舒坐起,转了转头,在房间里找了找,没找到,准备下床的时候照例没划拉到自己的拖鞋,索性光脚下了地。
打开门,客厅里也是一片昏暗。
等时舒从睡得鼾声大作的闻京和方安虞的房间出来,他还是没找到梁径。
他开始害怕,“梁径......”
“你去哪里了?你别吓我——”
他的声音产生一点回声,时舒慢慢走回房间,手脚变得冰凉。
突然,余光里,玻璃门外,长长的甲板尽头,似乎坐着一个人。
时舒顾不得穿鞋,推开门跑过去。
“梁径!”他冲到梁径身旁蹲下,气得浑身发抖:“你干嘛!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被绑架了!你干嘛——”
“你哭了......?”
时舒伸指去摸梁径鼻梁上的透明液体,然后放到嘴里尝了尝,又去仔细看梁径眼睛,一如既往的漆黑深邃,只是瞳仁有些失神,但整个人异常紧绷。
他身上还有酒气。
甲板一边,那瓶没喝完的香槟只剩一个底。
时舒凑近梁径唇边,轻轻嗅了嗅,然后伸出自己的舌头舔了舔,过了会,他抬头问梁径:“你怎么了?酒全被你喝了。怎么了?”
“说话。梁径!”
梁径没有看他,整个人沉默得可怕,不知道在想什么。时舒捧起梁径脸庞,焦急万分:“说话啊,梁径,你怎么了?梁径......”
梁径注视他,感受他的温度和声音。
有好几分钟,他和时舒之间仿佛隔着一个玻璃罩子。罩子里窒息冰冷,罩子外鲜活温暖。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时舒脸上。
心脏好像在一滴一滴地回血。
他似乎能听到那种血液坠落的空响。
那种令四肢都僵硬的痛苦梦境如同眼前漆黑一片的潮水,缓慢向后退去。
梁径伸出手抱住时舒。
时舒用力回抱他:“和我说好不好?求求你了......”
梁径依旧沉默,过了会,把人抱到自己身上,收紧手臂。
夜色如墨,星光闪烁的空隙里,一切都是黑沉的。天空是黑的,海水也是黑的——和梦里痛苦的白形成对比。
梁径闭了闭眼,喘息声渐重,炙热的呼吸喷洒在时舒耳后。过了会,他轻轻地亲吻时舒耳朵,很深地去吸取时舒身上的气息和温度。
他把他抱得太紧了。
时舒不作声,放松身体任由梁径取要。
亲吻变成呼吸,贴唇喘息的时候,彼此成了对方的氧气。
他们静默依靠着,很长一段时间里,只剩一些很细微的触感。衣料摩擦,肌肤相贴,呼吸交缠,两个人的耳边传来潮水冲刷沙滩、浪花撞击甲板的交错声响。
忽然,时舒瞥见一旁的酒瓶,他伸手拿了过来。
梁径看着他动作,见他要喝,皱眉,开口极哑:“做什么?”他伸手就要去拿酒瓶。时舒抢着仰头喝完,然后抱着酒瓶对梁径说:“梁径,我们做吧。”
“现在。你进来好不好?我想你进来。”他很笃定地说——这是十八岁的时舒。面对失魂落魄的梁径,笃定而坚决。
一句话拆分成一个一个字,梁径觉得自己都能明白,但是放在一起,好像又有点离奇。
时舒开始脱裤子,他脱完自己的,又去扒拉梁径的。
他的动作太自然了,好像他们之间本来就应该这么做。不过话说回来,时舒这么扒拉他,已经是这周里的第二回 了。
一回生二回熟。时舒很快扒拉干净,他往下打量梁径,神情专注。
梁径:“......”
理智好像回来了,又好像没有。
整片海域广阔无际,肉眼可见的一方天地里,只有头顶的星空、远处摇曳的树影、甲板下来回徜徉的水纹和眼前的白皙温软——海水的声音骤然放大,没有一刻停歇的潮起潮落,甲板发出吱呀牵连的动静。
“我......”梁径移开眼,喉结很慢地上下。
他不去看坐在自己身上的人,停顿半晌,说:“我没带——”
“不用。你直接进来。”时舒朝他笑,视线又往下瞄了瞄,感觉有点吃不消。想了想,时舒凑近梁径耳边,小声:“慢一点好不好?不要太疼就行......算了,疼也可以......”说出口的两句话很快被他毫不犹豫推翻,时舒垂下眼,神情有些苦恼,又有些担忧,他好像在思考一件操作性很强的事,但只有梁径知道,他只是怕疼,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梁径不说话,极其专注地凝视他,听他说话、等他说话。
和小时候无数次的注视一样。
过了会,时舒抬起头,对梁径说:“疼也可以的。”
“梁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时舒语气郑重,他忽然发现,这个时候,他对梁径没有要求。他只要梁径开心。
梁径觉得今晚太过漫长。
漫长到,他好像又陷入了一场梦境。一场无与伦比的美妙梦境。所有的颜色都是鲜活的,所有的温度都是温暖的。时舒的眼睛是黑的,时舒的嘴唇是红的,时舒的皮肤是雪白的。时舒抱着他,身上还带着刚睡醒的被窝里的热度。
梁径看着他,捧着时舒的脸,拇指描了描时舒眉眼:“时舒,我喜欢你,我不想失去你——我不会失去你,对不对?”
时舒点点头:“对。”
他们两个人在午夜共同许了一个愿。
海浪声忽然大了些,飞鸟从很远的海平面飞来。海风潮湿,空气里有盐和藻的气息。
进入得确实不是很顺利。
主要仅靠前端分泌的液体并不足够完成充分的开拓。时舒趴在梁径肩上,呼吸渐渐都小了些。开始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是疼的,但好像又没那么疼。因为梁径很温柔,但某一瞬间,时舒和梁径对视接吻,仿佛能窥见梁径心底的恐惧与欲望。
它们穷凶极恶,不知餍足。
彻底进入后,两个人都没怎么动。
时舒浑身是汗,他额头抵着梁径肩膀,鼻音浓重,疼得喉咙都哽住,好一会说不出话。梁径低头贴了贴时舒汗津津的脸颊,他的呼吸灼热而凌乱,但很好地控制了进出的幅度。又过了会,梁径轻轻叫了声时舒,不停亲他的耳朵和脖颈。
力气好像被贯穿,等着另一个来给他注入气力。
时舒抬起头,看进梁径眼里:“可以了,可以深一点......”梁径注视着他,抚摸他的后背:“嗯,我慢慢来。”时舒点点头,小声和梁径说:“梁径,你做什么都可以......”他们和小时候一样依靠在一起。一起说话,一起沉默,一起分享快乐的事,一起诉说苦恼的事。
时舒仿佛回到了安溪那座古朴沉静的老宅子。
楼梯板年久失修,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梁径牵着他的手一起上楼,提醒他第四块木板不好踩。时舒说真的吗,下秒就上脚踩了下。梁径不知道说什么。他看着时舒实践出真知,觉得长大了估计也会这样。
甲板的响动和潮声汇聚在一起。
地心引力在某一刻发生混乱,潮水急剧后退,海平面重又被悬挂起,大片礁石触底,珊瑚溃散。
时舒呜咽着搂住梁径的脖颈,被他身上的汗水浸透。
骨头都要被掐碎,时舒弓起腰想要躲避疼痛,但下一秒撞入的力道让他意识都有些模糊。他蜷缩着回到梁径的怀抱,哽声抽泣。
幼年时分的相依相伴,最后变成融入骨血的深刻爱意。
混沌一片的海平面初现边际的时候,梁径把时舒抱回了房间。当第一缕夏日晨光穿透云层照射进房间,他抱着他一起睡着了。
那些惶惶不安、极致痛苦的恐怖梦境,转瞬好像成了上辈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