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堵在了江安高架的岔路口。
年节里车水马龙, 一行行的车尾灯连起五彩斑斓的光带,视野里望不到尽头。
晚上六点左右,冬夜里的烟火刚刚燃起, 白雾混合着硫磺的冷冽气息, 好像一场盛大仪式的开端。
时舒低着头,两手捧着刚热好的牛奶一点点喝, 吸管还是梁径给他插上去的。
眼睛肿得实在厉害, 细密的睫毛都被眼泪泡得纠在一起,一双眼珠更显清澈,黑白分明的,看人的时候可怜又可爱。脸颊粉糯,鼻尖微微红,这会嘴巴抿着吸管, 安安静静坐在车里喝牛奶, 乖得不得了。
梁径简直对他爱不释手。尤其在时舒单方面“归”他之后。他打定主意要照顾好“自己的”时舒, 动作言语几乎无微不至。
就连梁坤都看出来了,儿子看时舒的眼神, 好像养了只什么珍稀宠物——虽然这样说有些欠妥。
丁雪坐在前排, 扭头瞧了好一会, 忍不住对自己丈夫笑,小声:“你看喜欢成什么样了......”她那个时候是一点没往别的方面想。主要俩小的年纪太小。况且,坐得端端正正、垂着乌黑细密的眼睫, 小口小口喝牛奶的时舒确实惹人疼爱。
梁坤没说话。他不动声色观察了会。梁径沉迷的模样,夸张点, 如果说玩物丧志, 那他这个儿子, 属实玩得有点大。
早在时舒家的时候, 他就觉得自己的儿子有些霸道。但时舒性格太软,估计都没察觉出来。
车子停得有点久。
司机和梁坤打了声招呼,下车抽烟去了。
“嘭”的一声,车窗玻璃上映出一簇火树银花。
时舒闻声抬头,吸了吸鼻子。
丁雪看见,抽了张纸给他:“擤擤。”
时舒一手拿着牛奶,一手接过,瓮声瓮气:“谢谢姨姨。”
奶呼呼的道谢,听得丁雪都想上手给他擤了。
梁坤靠着椅背,见妻子和儿子的喜欢虽然一个外露一个内敛,但程度都差不多,不免有些无语。
“想看吗?可能有点冷,得戴好帽子——”说着,梁径伸手把时舒背后的羽绒帽戴起来。
丁雪见状,实在好笑,转头去看梁坤,梁坤已经无语得双手抱臂仰着头闭目养神了。
车窗降下一半,车子里很快变得有些冷。
“哇......”时舒凑到窗口:“梁径,放烟花了!”
这会嗓子还有点哑,但心思明显振奋不少。不像刚上车那会,难过又沮丧,时不时就要抹眼泪,眼睫上挂着的泪珠就没干过。车子开起来的时候,时舒还有些忐忑,他自己也不知道跟过来好还是不好,但要是让他就这么待在家里和舅舅舅妈一起过年,心底里也是不愿意的。
“嗯。爷爷那还有更好看的。”梁径注视他清凌凌的眸子里倒映的流光溢彩,心情十分愉悦。
“比我在悉尼见的还大吗?”边说边比划,一手牛奶、一手擤了一半的纸巾,时舒双眼亮晶晶。
去年跨年舒茗带他去澳洲,时其峰为爱子包下最佳观景台,时舒勉勉强强与其父和谐共处一个半小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下了观景台他就要舒茗带他回国,那会手机上和梁径的视频共享还没结束。
梁径回想了下:“那没有......不过你要是想看那么大的,以后我带你去看!”
心底里,梁径在“好好养时舒”的计划上很快添了一笔:白天阳光灿烂,晚上烟花满天。
时舒已经很满足了,他对梁径说:“梁径你最好了。”
梁径笑起来,伸手摸了摸时舒被风吹得凉凉的额头,往上又按了按时舒有些鼓鼓的帽子。
小时候太纯粹,所有的承诺笃定而坚决。
长大了却患得患失,变得胆怯,好像那用来丈量一生的勇气早在幼年和少年时期挥霍殆尽。
二十八岁的时候,两个人大吵了一架,吵得最厉害的时候,时舒让梁径离他远点,但自己却是那个转身就走的人。
梁径站在原地,怒意已经发泄过一次,这回倒显得平静许多,他对着时舒背影说:“你三岁来到我身边,我带着你,要什么给什么,除非你不听话,哪回不是依着你。十八岁我和你做.爱,我们睡在一起那么多年,你皱个眉我心里都会空一下,你现在让我离你远点?你早干什么去了?三岁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离我远点呢?十八岁的时候怎么就让我进去了呢?离你远点?时舒我告诉你,这辈子都不可能。你做梦去吧。你现在要是出这个门,我就把你锁起来你信不信?”
时舒难受得浑身发抖,眼圈红得不行,握住门把的手用力到僵硬,他低声骂他不要脸,恨不得上去咬他。梁径气得笑出声:“我跟你要什么脸?”
......
车前窗被人礼貌敲了两下。
梁坤抬眼,按下按键。
窗外站着一位西装笔挺的年轻人,他笑着对梁坤说:“孙部说看车牌眼熟,让我来问问是不是梁先生。果不其然。”说完他的视线就停留在前座,没有往车里继续张望。
梁坤坐直,和一旁丁雪对视一眼。丁雪整了整披肩,朝人颔首微笑。
“该我下去打声招呼,不然老爷子又要说我没规矩。”梁坤笑了下,随即打开车门跟着来人去往隔壁一辆车。
丁雪扭头看梁径,收拢披肩:“你和时舒好好待着,妈妈也去看看。”
后排两只小的齐齐点头。
他们坐在车里,注视丁雪快步跟上梁坤。梁坤眼神似有责备,外面气温太低,他想让她回去。丁雪微笑着挽上梁坤,没说什么。梁坤只好搂住自己妻子。
堵得太厉害,此前连番的车鸣声响低迷不少。高架外空茫茫一片,新开发的楼层高低错落。
夜色沉浸,好一会,半空飘起雪碎。
时舒喝完了奶有些困,他挨着梁径打哈欠,梁径低头看看他,又去摸他的手:“下雪了。”
时舒叹气:“还要多久呀......”
梁径也不知道,往年除夕回安溪都会堵一阵,但今年堵得似乎格外久。
“咔嚓”一声轻响,车门又打开来。
进来的却不是梁家父母也不是梁家司机,而是一个洋娃娃装扮的小女孩。八九岁的模样。她一看到梁径就笑起来,脆生生的语气:“梁径!你怎么不过来找我?”
时舒唰地坐直,然后扭头朝梁径看。
不远处,一位年轻妇人正和丁雪说话。
梁径叫她:“孙音音。”
孙音音甜甜一笑,很大方地在车里坐下,一点都不局促:“我们也去你家看你爷爷。不过晚上还要赶回来,要不要一起放烟花?我听我爸说,今年你家订了好多烟花。”
梁径笑着点头:“好。”
时舒乖乖坐着,打量了会孙音音又去瞧微微笑着的梁径。
孙音音还想说什么,转眼和时舒对视上,笑着问道:“你是谁呀?”
时舒被小美女看得不好意思,脸有点红:“我叫时——”
“音音!”外面的年轻妇人喊了一声。
不知什么时候,车鸣声响了许多,车流有了松动迹象。
孙音音轻快下车,对梁径和时舒摆摆手:“待会见!”
时舒也不由自主跟她招手,脸上的笑容逐渐放大,只是招到一半的手很快被梁径摁下,转头,梁径疑惑看着他:“你跟她招手干嘛?”
时舒被梁径瞪得有点懵懵:“她说再见,我跟她再见啊......”
梁径梗住,半晌,语气平平:“其实可以不用招手。”
时舒:“......”
前头车流缓慢挪动。
梁坤搂着丁雪朝这里快步走来。
时舒有些好奇,他问梁径:“孙音音是谁啊?她好好看。”
梁径瞥他一眼,关上车窗:“别人家的女孩。”
时舒:“......”
过了会,时舒又想起来什么,问他:“你怎么没去找她?”
梁径都快忘了孙音音刚进来那会说的话了,看着时舒莫名其妙:“我去找她干嘛?我为什么要去找她?”
时舒眨了眨眼:“哦。”
雪慢慢下起来。车窗上很快有了细细的水痕。
烟花的动静越来越大,即使隔着车窗,眼前还是没一会就亮如白昼。
时舒不知道哪里惹到梁径了,他坐在座位上,双手垫在屁股底下,低着头晃着脚,偶尔余光瞅瞅冷着脸的梁径。
前排坐着的夫妻从上车开始就小声说着话,这会声音忽然大了些许。
时舒敏感察觉梁家父母又要吵架。他忽然有些后悔跟着来,这会手脚更不知道往哪里放。有点尴尬,又有点无措。
明明还生着舒茗的气,但这一刻他很想舒茗。
手不自觉往兜里摸的时候什么都没摸到,时舒猛地慌起来。
手机落家里了。
时舒呆呆坐着,好几秒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他感觉自己孤零零的。
车窗外的烟花灿烂得不得了,但他一点都不想看了。
如果要联系舒茗接他回去,就得麻烦丁雪或者梁径。但是现在,丁雪和梁坤在争执,梁径......
时舒转头去看梁径。
梁径撑着额头看窗外,神色很淡,侧脸看不出什么表情。自己父母的争吵好像没有干扰到他的情绪,感觉到时舒看他的时候,他慢慢转过脸来。
时舒搞不懂梁径的脾气,接触到梁径淡漠的视线,心底的惶恐变得有些委屈——他应该听舅舅的话的。
“怎么了?”梁径注意到时舒眼神,伸手就去握他垫在屁股下的手。
时舒飞快抽开,他也有脾气了,小小声:“不想告诉你......”
梁径动作比他更快,一把抓住,他朝时舒靠过去:“你说。”
时舒抿着嘴就是不说,被梁径攥住的手死命往外抽。
两个人暗地里较着劲,梁径盯着时舒犟犟的小脸,刚要说什么,就听前排梁坤一声厉喝:“好了!”
时舒吓得一抖,小脸煞白。
梁径皱眉,有点不客气:“爸!”
梁坤面色铁青,扭头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丁雪脸也有点白,她朝后看了眼,也顾不得什么了,快速对梁坤说:“好什么好!?我告诉你!想都别想!你爸给你安排的路子就是让你好好走的!那姓孙的会提拔你?!他把你当挡箭牌呢!等着哪天弃车保帅——”丁雪声音压得更低:“老爷子辛辛苦苦推你出局,你非要去蹚那浑水——”
突然,车子颠簸两下,车速一下慢了不少。
快到了。
雪碎在半路变成雪粒,窸窸窣窣敲打在车前窗上。
未等车停好,梁坤猛地打开车门,甩手哐啷一声巨响。
夫妻俩谁都不搭理谁,一左一右下车,气势都不小。
时舒吓得都不敢下车了。
司机朝后看了眼,梁径说:“叔叔,我们再坐一会。”司机点点头,下车的时候吴爷正巧过来,梁径也和他说再坐一会。
“时舒别怕。”
梁径拍拍时舒的背:“我爸就是这样。没事,跟我们没关系,我妈能解决。别怕。”
时舒后悔死了,觉得很麻烦但又实在想回去,他可怜巴巴地说:“梁径,我想回家......”
梁径握住他的手,没理会这句:“我带你去看灯笼好不好?你还记得东边的小台阶吗?过年的时候那边全是灯笼,可好看了。一会烟花也在那边放。我们一起放烟花。好不好?”梁径看着他,几乎可以说是哄骗的语气。
时舒注意力轻易被转移,他朝车窗外看了看,人影幢幢的,点点头说:“那好吧。”
下车的时候,吴爷弯腰对着时舒笑呵呵:“时舒也来啦?”
抬头,梁宅的门第灯火辉煌。
时舒第一次发现,记忆里那个炎炎烈日下的清凉古朴的老宅子,居然还有这样一副隆重盛大的面貌。
路上遇见的小女孩此刻就站在前堂环顾左右,同龄人太少了,她一看到刚下车的梁径和时舒,就蹦蹦跳跳朝他们招手,笑容灿烂。
梁老爷子正从一侧回廊拐出来,身边跟着的就是女孩的父亲。
远远的,梁坤站在正对面的廊檐下,父子俩隔着人群对视。很快,梁坤移开目光,灯光晦暗,他面色十分差。
梁老爷子用眼神教训了自己的儿子,转眼换上慈蔼温和的目光,朝门口的梁径和时舒招手。
梁径拉着时舒的手走过去。
灯笼确实好看。红彤彤的,映在雪里十分夺目。
空气里有腊梅和水仙的浮动气息。烟花还没彻底燃起,周遭闪着零星的白昼。错落的光影在头顶起起伏伏,每个人的面貌都一会一个样。
路程不长,但中途梁径已经被迫停下好几次和周围的长辈说话。
有几个人时舒有点印象,但大部分人都十分陌生。他们俱是衣冠正派,谈吐不急不缓,其中两个甚至还弯腰和梁径说了会玩笑。
时舒看到了闻京的爸爸闻康,闻康西装革履,站在面色不佳的梁坤身旁,拍了拍他的肩。对面,隔了几步,周爱玲女士和丁雪小声说着话,看到庭院里被梁径牵着懵懵懂懂走着的时舒,不由笑了起来,附耳又和丁雪说了几句。没一会,丁雪也朝他们看来,这时的面色缓和许多。
梁径全程的应对都十分得体,他紧紧拉着时舒,同每一个询问的人郑重介绍。
一时之间,在场大部分人都知道梁家大少爷有个十分要好的伙伴,叫时舒,过年都要领着回家,一点分不开。
时舒脑门都冒汗了。笑容逐渐麻木。有几秒甚至想暴揍梁径,但剩下的时间他都在寻思如何跑路——在此之前,他在心里默背了好几遍舒茗的电话号码。
梁老爷子有几分稀奇,也有些想笑,没问时舒为什么大过年不和爸爸妈妈一起反而被梁径抓了来——他一眼就看明白了,自家孙子那只手就差铐时舒手上了——他笑呵呵地摸了摸时舒脑袋,温声:“饿不饿?”
时舒被关照得想哭。这一路实在波折。简直苦不堪言。这下还真饿了,时舒赶紧点了点头。
梁老爷子就让吴爷领他去吃汤圆。
梁径早就忘了下车承诺的话,跟着也说饿了,转身就要一起去——他现在对时舒“归他”还有点上头。
梁老爷子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语气微沉:“梁径站住。你给我饿饿,脑子清醒点。”
时舒被牵着往后厨走,闻声头也不回,很认同地点了点头,就是就是,梁径脑子肯定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