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 这周的雨量或创江州十年来新高。
往年即使是入夏时分的黄梅季,也没这么多的雨水。
地面一直淹着,小花坛边的砖缝里都浇出了土, 踩上去咕唧咕唧的。
气温始终徘徊在二十上下。
热的时候又潮又闷, 稍微降几度,斜风冷雨, 季节错乱, 逼着人穿外套。
于是中午吃饭的时候,食堂开着和外面差不多温度的空调,里面的学生个个裹着长袖。时舒觉得太浪费电了。闻京嚼饭不耽误说话,切了声,说,关了你肯定嫌闷。时舒叹气, 扒拉碗里的米粒, 不说话了, 看上去颇有点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苦闷。
一伙五个人干饭,就他慢吞吞, 吃饭跟上刑似的。最后四个人看着他喝汤。主要梁径很坚决, 海带汤一定要喝完。闻京不想等他, 干完直接走人。方安虞后面也不等了,他赶着回去吃自己带来的零食。原曦倒是想等,但她等着等着, 就觉得梁径脸色越来越不好,直觉两个人又要因为吃饭喝汤这种无聊的事吵架, 也端起盘子溜了。
小时候遇上天气一直不好, 时舒胃口也会不好。
跟地里的植物似的, 看上去不挑不拣, 实则特别讲究光照和雨水——晒得太多旱死,浇得太多淹死。
这也许跟他幼年很长一段时间常被舒茗领着晒太阳有关。
女明星的养生很不一般。
定时定点晒太阳、蔬菜榨汁一口闷、还有各种穴位瞎按......她没什么戏拍、带时舒的那几年,时舒特别快乐,因为每天都在尝试新事物。很小的年纪,看什么都觉得惊奇,喜欢妈妈喜欢得不得了。
那个时候,舒茗事业上的落寞在儿子的无限崇拜里获得了一点点的补偿。
到了安溪,时舒也会定时定点搬着小板凳去院子里晒太阳。
远处,喷泉开得冒彩虹,他站在板凳上叫在三楼小书房看书的梁径:“梁径梁径——要不要晒太阳?梁径——要不要——下来——晒——太——阳——啊——?”
一口气喊完,低下头好一会不作声。
亮晶晶的日光落在手心,时舒自顾自地小声赞叹:“好大的太阳啊......”
其实他是想舒茗了。
彻底断奶后,舒茗正式开始接戏。时其峰事业攀升,天天飞来飞去。暑假把他放在安溪梁家,慢慢成了夫妻俩仅剩的不谋而合。
梁老爷子坐在堂屋里喝茶,闻声笑了笑,抬头就能看到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时舒小小一个人,粉雕玉琢,站在小板凳上,仰着头眯着眼,很耐心地等梁径下来。
梁径很快就拿着书本下来了。他跑得飞快,路过堂屋又放慢脚步。
前堂后院静悄悄的。
梁径想把躺椅搬到院子里,因为时舒肯定会在太阳底下睡着。但他还小,搬起来比较吃力,他小心翼翼搬着,尽量不发出太大动静。
搁躺椅上的书本很快成了时舒盖在脸上的遮挡。
躺椅很宽,他窝在梁径怀里,睡得暖洋洋。
梁径根本睡不着。
他一会默背书,一会又出神地看远处溅落在草坪上的水珠,晶莹剔透的,这样慢慢也能眯一会。
时舒一觉睡得浑身舒坦,他一觉睡得四肢僵硬。
不过梁径很喜欢这样的时舒。
露出来的一只耳朵被晒得浅红,摸上去软乎乎的。后颈微弯,白皙粉糯,很依赖地挨着他。洗发水的香气、紧贴的皮肤上温软柔滑的触感,还有干燥热烈的阳光,这些一起组成了一个时舒。
安安静静睡觉晒太阳,沉睡入梦的时候,就连呼吸的频率都十分可爱。
很小的时候,梁径就知道,养一个时舒,需要很充裕很充裕的阳光。
如果光照不足,时舒就不大好。
有一年安溪也老下雨,哪哪都潮哒哒的。
明明江州地理位置在北,但那年也十分潮湿。
时舒从坐上饭桌就开始数米粒,眉毛耷拉,眼睫虽然一如既往弯弯翘翘,但始终垂着,特别没精神。梁老爷子饭桌上还是很讲规矩的,但不知道是因为不是自家的孙子,还是时舒看上去确实可怜,他也没说什么。毕竟只要饭桌上保持安静,不要“梁径”、“梁径”地叫唤——这一点他纠正过很多次——梁老爷子就很满意了。
屋外雨声渐小,望出去就是一片阴郁潮湿的灰天。
喷泉的影子模模糊糊,看不清棱角。
所有的光鲜亮丽、勃勃生机,通通消失不见。晦暗天光下,梁宅好像尘封的断壁残垣。
过往的佣人行色匆匆。
时舒数了一会米粒就开始抠桌缝,一手扶碗,一手很认真地给自己找事做,全神贯注的。
吴爷看得心疼。倒不是心疼时舒抠得乌漆嘛黑的指尖,是心疼那张桌子。梁家大大小小的家具都是能上拍卖场的,可经不起时舒这么找缝抠。
梁径早就吃完了,坐在椅子上眉头紧皱,盯着时舒一边磨嘴里几粒米一边瞅着桌缝三心二意。梁老爷子放下碗走后,他才说话:“你好好吃饭,饭都凉了。”时舒也开始说话,他说的时候指尖还在桌缝里无意识挠,“我吃不下了......”梁径很严肃:“你才吃多少啊。不行,要全部吃完。”时舒吓呆了,这可是一碗,好几千粒米呢。
桌缝挠得更紧张,时舒急了:“我真的吃不下了。”梁径无动于衷,小的时候他那张脸平静起来也是很能唬人的,他看着时舒,说,不行。顿了顿,又重复,要全部吃完。时舒觉得梁径突然之间变坏了,也恼了,气鼓鼓:“我不想吃。”他俩你看我我看你,梁径毫无波动:“不吃完不许下桌。”时舒较劲,转身就要下桌,被梁径一把摁住,说话凶得吓死人:“不许!”转过脸来的时舒张了张嘴巴,下秒就哭了,眼泪巴巴的,仰头嚎:“我要回家!”梁径顿时懵了。
厨娘进来端汤去热,见梁径手忙脚乱哄人,笑得不行,跟吴爷说:“小人哄小人,蛮好笑的......”
梁径捉也不是,碰也不是。他伸手去给时舒擦眼泪,时舒挥开他的手,趁机溜下桌,跑得老远——他小时候可精了。跑得远了,扭头朝梁径看,脸上哪还有什么眼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警觉得很。
梁径每次都被他骗,也有点生气,沉着小脸,盯着他不说话。
檐下还滴着水,草坪上的水坑又大又圆,时舒踩在水坑里,头顶的乌云飘来飘去,就是不见太阳的踪影。
原曦来找他俩的时候,两个小人因为中午的事还在闹别扭,谁都不理谁。
梁径虽然不理时舒,但看得紧,时舒去哪他都要看着。
原曦和梁老爷子打了声招呼,上楼找书看,时舒就跟她一起走,看都不看身后的梁径。原曦感觉自己有点被动,她翻了几页书,时舒不是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就是凑过来装作很想和她一起玩的样子——实际上原曦早就看穿了,他就是想气梁径。原曦站在书柜前叹气,跟时舒讲道理:“你不吃饭,你还怪梁径。不吃饭会生病的,你应该听梁径的。”
——其实很能理解闻京为什么会怕原曦。
当然大部分原因可以归为原曦和每位家长建立的良好联系。但本质上,原曦是他们几个里最会以理服人的。小时候闻京犯的浑,在原曦那里,道理早就列得明明白白。
也不是说梁径不会摆事实讲道理,但他对上时舒,方向总是会被扯歪。因为时舒会首先觉得,你对我不好了。然后梁径就顺着这么一个歪道理,拿他没办法,一边生他的气,一边生自己的气。
时舒立在原地,垂着头不说话。过了会,很受用地点了点头。
身后,梁径更生气,他觉得时舒听原曦的,怎么就不听自己的?越想越气,他动静很大地走了。
时舒扭头,有点慌。
原曦拍拍他的肩,叹气:“你们男生好幼稚啊,吃饭都能吵架——闻京更幼稚,他吃饭能把自己呛哭。”
时舒惊讶,注意力被转移:“哭?闻京哭啦?”
原曦捧着书本一副世外高人的点评模样,轻声:“嗯,昨天。他说自己要死了,属于意外死亡。我跟他说,意外死亡不会让你有说话的机会的。他就生气了,现在还在生气——你们男生这么容易生气吗?”原曦女王睥睨道。
时舒:“......”
时舒不知道说什么,他视线移到原曦手里的成语故事绘本,指着角落里的一个故事小人,忽然乐了:“原曦,你看这像不像闻京?”
原曦:“......”
又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没完没了,空气中湿度增加,手里的书页都变得软塌塌。
“可是梁径不理我了......”时舒在地板上盘腿坐着,两手托着下巴唉声叹气:“怎么办啊......”
原曦也在一旁坐下看书:“解铃还须系铃人。”
时舒:“什么意思啊。”
原曦面无表情:“别吵我看书。”
时舒:“......哦。”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去找梁径了。
梁径就在楼下,见他下来,只扭头看了他一眼。
中午的光景,天色还是青灰,屋内屋外的光线都暗暗的。
梁径沉着脸,抿着唇,背影很坚决。
时舒绞着手指头走过去,走到一半,觉得指头有点疼,他站住脚不动了,低头仔细研究先前抠桌缝的指尖。
梁径好一会没听见动静,等了等,实在等不住,就转身看他。
时舒一副很愁苦的样子,低头瞧自己指尖,不知道在干嘛。明明年纪那么小,表情却非常丰富,一下就能把梁径目光吸引住。
梁径慢慢走过去,先看看时舒的脸,然后凑过去看他的手指头,粉粉的小指甲盖下,指腹黑了小块,指甲缝里也黑黑的。
“怎么了?”
时舒:“好疼啊.....一压就疼。”这种疼痛很细微,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很了不得的样子。
梁径把他的手握过来:“我看看。”
“嗯。”时舒很乖地让他看。
——这个时候的乖巧,只要梁径长点记性,就知道是时舒惯用的缓兵之计。
他看着梁径认真帮他研究的样子,讨好:“梁径......”
梁径看到似乎有东西扎进了时舒的肉里,他分神很好说话地回他:“嗯。”
“你还生气吗......我不生气了。”时舒很快地说完,偏头仔细打量梁径始终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漆黑眼睫垂下,眼底的神色也看不清楚。
梁径不说话。
时舒有点忐忑:“是不是还生气......”
梁径还是不说话。
时舒也不敢说了。
过一会,梁径带他去找吴爷:“让你瞎抠。木刺扎你了。”
时舒手被他拉着,他跟在梁径后面,想了想,很机灵地继续讨好:“你看我都遭报应了,你就别生气了。”
话音刚落,梁径突然站住脚,语气很不好:“你瞎说什么。”
时舒不知道哪里又惹到他了,无奈:“你看我不听你话,老天爷都生气——”
梁径转身,看着他好像要揍他,他厉声道:“闭嘴。”
时舒马上闭紧了嘴巴。
这个时舒才真的有些怕他。
眼前的梁径和之前的梁径一点都不一样,虽然都是生气。
之前那个,时舒觉得只要自己上去拱拱,梁径就会多云转晴。而眼前这个,时舒觉得,要是自己再发一个音,梁径就会上来咬自己——为什么是咬呢?因为他发现梁径阴沉至极地盯着自己的嘴唇,下颌骨都恨得僵硬了。
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雨又接连下了好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时舒也没好好吃饭,他的胃口好像被天气封印了,整个人没出什么大毛病,就是一直没精打采的。
但梁径也没再逼他。
反正饿的时候愿意吃就好了。
......
窗外的雨就没停过。
玉兰早就被打没了,掉下来泡在水坑里,浅黄色的痕迹蔓延在雪白的花瓣上,透出一点点腐烂的气息。
理科一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生物课。
生物老师在讲台上给他们复习光合作用,顺带区分细胞呼吸。
全班都听得三心二意。
时舒趴桌子上瞧着窗外,梁径坐的靠窗,他就这么一边看看他,一边走神看窗外。
整个人跟菜地里蔫了的豆芽一样,垂头丧气。
方安虞扭头瞧见,笑着小声:“你是不是缺叶绿体啊?还是缺转化酶?”
时舒枕着手臂没理他,他现在是能趴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能原地站着不动就坚决不会走几步。
“——方安虞!这么喜欢说?那你来说说,光反应需要什么条件?”
方安虞一下站起来,低头准备翻课本。
生物老师不满:“上学期学的就忘光啦?快说!”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方安虞说得磕磕巴巴。
时舒躲他后面直乐,趴着还是没动。
梁径摸了摸他额头,时舒笑了下,桌子底下去摸他的手,梁径就把他的手握住了。
最后一节课上完是班会。
天色已经全暗。
雨下得更大,铺天盖地的。路灯还没来得及亮起,视野里乌漆嘛黑。气温一路下降,完全看不出是入夏的气候。
然而,这种气候异常并没有引起江州市民太多的关注。
毕竟高考就在眼前。
大家开始担心那重要的三天会不会也这么下,交通会不会受影响......于是,早在三四天前,通往各大考点的主干道上陆续设置了考生专用通道。一排排鲜明醒目的黄色地标,出了附中校门就能看到。
班会上,老王提醒他们这几天不要去专用通道那瞎逛,有些地方还在施工,保不齐一个脚滑,一个摔跤的。
方安虞不解,小小声:“那边有什么好逛的......都是砖头水泥......”
老王耳朵尖,眼锋扫到方安虞,呵呵一声冷笑:“这你就要去问文科三的何烁了。他觉得好玩!玩得尾巴骨都裂了——对了,你、还有你后头那个趴着的!怎么?高二就坐不直了?那高三我是不是得给你整副担架?时舒!”
时舒吓得跟鼹鼠似的猛抬头。
全班一阵哄笑。
老王瞪他一眼,接着说:“你们不是和三班那个闻京关系好?何烁尾巴骨摔地上的时候,他也在,方安虞你去问问,还有时舒,你俩一起问问——问问他砖头水泥有什么好玩的。”
方安虞:“......”
时舒:“......”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大后天——”
老王沉下语气,顿了顿,环视全班。
果不其然,大家的表情隐隐兴奋起来。
“学校的安排是这样的,上午大礼堂成年礼,下午各班组织活动——我说你们起个什么劲?!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知道啊?下周这个时候,你们就是高三了!高三!懂吗?!看看你们一个个的......懂个屁!”
老王越说越嫌弃,干脆不说了,摆摆手,语气虚浮:“回吧回吧......到时候有你们哭的——李新哲,跟我来”,他叫上班长,背手走了出去。
时舒长出口气,又趴回了回去。整个人懒洋洋的,两手伸平,下巴磕在摊开的书本上,眼睛要闭不闭。
梁径摸了摸他没精打采的脑袋:“走吧。”
时舒不吭声,也没动,就这么趴桌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连着好几日阴沉沉的天,他的精神不是很好。
梁径早就习惯,也没催他,一边写作业一边等。
教室里很快空无一人。这种天气都赶着回家。原曦方安虞要补习,很早就走了。
低低的风声从后门灌进来,带来潮湿的雨水气息。
梁径座位上起身,从时舒背后走去关后面的几扇窗户。
值日的同学估计是看班里还有同学,走的时候就没全部检查好。
“梁径......”
“嗯。”梁径正在抬手关窗,闻声扭头:“怎么了?”
“雨好像停了。”时舒望着窗外。
果不其然,惨淡的天际亮出一抹很淡的暮色,像是墨水被稀释到最后,露出一点灰扑扑的影子。
梁径看着那边,说:“乌云都飘走了。”
他这话本没什么,纯粹描述一个天气变化,时舒却听了笑出声,重复他的话:“乌云飘走了......”
梁径朝他走过去,语气带笑:“你笑什么。”
时舒扭过头,还是趴在自己手臂上的姿势,弯起嘴角:“那你笑什么?”
梁径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不说话。
四周都静悄悄的。耳边能听到树梢滴下的水声。
时舒闭着眼和梁径亲吻。
梁径弯身侧头,第一下只碰了碰。时舒睁着眼睛笑,他视线移向教室外,小声:“有人怎么办——”梁径就伸手托住他的后颈,舌尖抵了进去。
什么声音也没有。
梁径这几天都没怎么弄他。
也许是之前“上火”的反应吓到他了,两人独处的时候,梁径也只是亲亲他,顶多摸一摸他的背,亲吻变得克制,抚摸也变得隐忍。
这个时候好像又回到了几天之前。
梁径吻得有些急迫,时舒被他亲得坐不住,原本趴着,这下坐着都比上课的时候直,他仰着头,承受梁径的亲吻。
身后有晚风。
暮色一点点亮起来,混合滴滴答答的雨落声,安静又温柔。
收拾书包的时候,时舒压根不敢看梁径,梁径眼里的东西太直白了,要什么、怎么要,都在他眼里写得一清二楚。
时舒看一眼都手脚发软。
南棠街这会变得很长很长,长得来不及他们做喜欢的事。
打车到家,电梯里他就被梁径摁着狠狠亲了好一会。
后来书包都来不及脱下,时舒被抵在门背后亲得浑身发热。
有一度他根本喘不上气,脑子里晕乎乎的。他莫名其妙想起方安虞在生物课上问他,是不是缺叶绿体、转化酶,所以他才会这么没精打采,一点能量没有。
时舒昏头昏脑想,他缺梁径。
梁径摸得很用力。好像要把他骨头都拆了,他的喘息一点都不克制,占有欲根本掩饰不了。
书包很快被扔在玄关。房间的门关上又锁上。
梁径脱他衣服的时候,时舒已经热得浑身泛红。
他仰面看着梁径,眼睛都潮了,看上去很无辜,但又让梁径片刻离不开。梁径摸了摸他额头,低头与他额头相抵,哑着声:“什么感觉?”时舒茫然眨了眨眼,体内的热度烘得他脸上高烧似的红:“有点热......”他说这话的时候想起那次在食堂流鼻血,时舒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鼻子,看上去愣愣的。
梁径忍不住笑,知道他在想什么,亲了亲他的鼻尖:“还好,没流鼻血。”
时舒脸更红了,侧过脸不看梁径。梁径就追着他的嘴唇亲他,时舒只好再转过来,对上梁径视线。
梁径朝他笑了下。他眉骨十分优越,凝视一个人的时候,漆黑瞳仁深邃专注。
时舒没有看懂他眼里的笑。好像有些散漫的样子,又好像拿他没办法。时舒在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面容,很清晰。
下一秒,没等时舒做出任何反应——梁径就俯下了身。瞬间,脑子里“轰”的一声,时舒觉得自己烧起来了。就像烈日下被过度光照的植物,热量铺天盖地袭来,氧气眨眼被烧光,所有的感官都被剥夺,他蜷成一团,手脚都蔫了。根本不受控制,好像无形中被什么牵制。
下意识抬腿的时候,脚踝碰到梁径宽阔肩膀,时舒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合适的“做法”是什么。
也不知道双手应该放在哪里,不由自主往前碰到梁径头发的时候,他很快就缩了回来,可怜兮兮地揪住床单。很快,梁径帮助了他。他没抬头,伸手过来扣住时舒脚踝,让他搭在他肩上。他甚至帮助时舒扶住他失力的腿。
热度持续攀升,浪潮都被蒸发得只剩零星水珠。
它们一滴滴落在自己的神经上,很轻的力度,却带来汹涌的战栗。时舒觉得自己哭了。有几秒,他连床单都抓不住,他偏过头,脸颊擦着枕面,从没觉得自己会有这么多眼泪。以前的都不算。因为性质不同。
眼泪不受控制。就连自己的声音都不受控制。
时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几乎就是一种酷刑,他第一次尝试,被弄得战战兢兢。
很快,他脚踝神经质一抖,从梁径肩上落下。
梁径伸手握住,握到面前,偏头亲了亲时舒脚踝内侧。
时舒听到很明显的吞咽声。他好像明白又好像没有明白。他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连抬头去看梁径的力气都没有。
梁径抚摸亲吻的动作太温柔了,以至于时舒没有丝毫的不适,他闭上眼,感受被梁径一点点亲吻过来的触感。
等他有力气抬头去看梁径的时候,梁径已经俯身过来亲了亲他的面颊,对上他的视线,开口很温柔:“舒服吗?”
时舒脸上未干的眼泪足够回答这个问题,但梁径只是用指腹擦了擦,很珍惜的样子。
时舒看他满头大汗,眼底有点红色的印子,注视他的眼神却十分专注,脖颈上的汗液一点点淌下来,浑身气息又燥又热。他想了想,小声嗫嚅:“我可以帮你......”“不用”,梁径很快说了句,又低头亲了他一会,再次四目相对的时候,梁径抚摸时舒脸颊,拇指碰了碰他还有些潮湿的眼尾,哑声:“以后再说吧。”说完,他下床去了浴室。
屋子里没开灯。
这会天彻底黑了。窗帘还是早上的样子,大半拉着,潮湿的夜风从窗隙里进来,帘纹起起伏伏。
浴室里传来水声。
时舒睁开眼,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但他一点都不想动,他甚至想就这么一直敞开四肢躺着算了。
心跳还是有些快。脑袋一侧嗡嗡的,像有只小蜜蜂,还是一只很甜蜜的小蜜蜂。
不知怎么,脑子里空白的时候,突然冒出以前看过的一个电影画面,女妖怪引诱书生,要吸食他的精气......当时有点恐怖的画面,这个时候想起来,莫名好笑,越想越好笑,时舒仰面躺着,乐了好一会。
梁径很久没出来,时舒知道他在做什么。因为进门那会被梁径抵着亲的时候,他就发现梁径有多硬了。这么一想,时舒坐起来,垂头看了看自己,也扯了几张纸巾擦,擦到一半,身后传来声音,下一秒,他就被人抱进了怀里。
梁径身上还带着冷水的凉意,他低头亲了亲时舒耳朵,又把时舒的头转过来,去亲他的额头、他红通通的脸和花瓣一样的嘴唇。
时舒好笑,闭着眼任由他亲。
好一会,怎么都亲不够似的。
时舒被亲得笑起来,他不知道梁径有多喜欢他,他好像永远都不会知道。
被子被捞过来抖开,梁径把他和时舒裹进去,温暖狭小的空间里,他们抱着亲吻彼此。
“感觉怎么样?”梁径的声音很低,捂在被子里闷闷的。听上去似乎有些后知后觉的害羞,明明做那样事的是他。
时舒忍不住笑。
梁径也笑,过了会又问他:“嗯?怎么样?”
他们两个躲在被子里说悄悄话,和小时候一样,又不一样。
至少,时舒想,小时候的梁径可不会握着自己的手,让他去摸他。
梁径的嗓音很难耐的样子。
他攥着时舒的手动作,气息都喷洒在时舒颈侧。没有什么光线的被窝里,他注视时舒的双眼,格外亮,眼底的喜欢没有丝毫遮掩。时舒被他看得发怔,在梁径凑过来亲他傻乎乎的脸的时候,他抬头亲了亲梁径额头。
梁径太好了,好到时舒会想起那个雨天,他不听梁径的话,老天爷就惩罚他......
亲了一下不够,停顿几秒,时舒凑上去又亲了好几下。梁径的额头、梁径的鼻梁,还有梁径的嘴唇,之前梁径怎么亲他的,他也要这么亲。
梁径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两个人额头相抵,亲密无间。
小的时候,时舒刚到安溪的那晚,他们就是这么睡在一个被窝里。
其实梁家老宅有给时舒安排房间,还有一个保姆照顾。但是时舒还是害怕。这个宅子里,除了梁径,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半夜睡不着,他抱着枕头偷偷下床。一旁的小房间里,保姆打着鼾,压根没注意。时舒就更害怕了。深夜的老宅阴森至极,外面的光线都好像被吞蚀,完全照不进来。
他推开门。走廊尽头,上下都是楼梯,不知道哪里的风吹过地板间隙,带来幽幽咽咽的回声。
“梁径......”
时舒吓得快哭了,他想回家,但现在只有找到梁径他才能回家。
“呜呜呜......梁径,我害怕——”
身后房间的门很快打开,梁径光着脚站在门口,抬手扭了扭眼睛,叫他:“时舒?”
时舒转身就扑了过去。
梁径被要求只能对着他睡。
时舒抓着他的衣角,哀求:“你别转过去好不好?我害怕。”梁径看着他发誓:“转过去就是小狗。”时舒点点头,挨近梁径。梁径抱着他,拍拍他的背:“我会保护你的。这是我家,我的地盘,不会有人伤害你。我看着你后面,睡吧。”
时舒感动得要哭,他抱着梁径:“梁径你怎么这么好,你最好了......”梁径就很腼腆地笑,盯着时舒后背的一双眼炯炯有神。
看到半夜,实在困得不行,梁径也没想闭眼直接睡。至于后来怎么睡过去的,梁径自己也不知道。早上起来还是一个侧着睡的姿势,时舒早就睡得四肢敞开,呼呼的。
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没有精神。梁老爷子很奇怪,问梁径晚上做什么去了。梁径说,时舒晚上害怕,他要保护他。梁径说得很有气概,梁老爷子听完许久未言语。
——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仿佛一夜之间,自己辛苦拉扯大、养得板板正正的孙子,转身朝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就去了别家。
梁径没有仔细体谅梁老爷子的“心碎”,时舒夸他的声音还在耳边,他一整天都跟灌了迷魂汤似的,心思振奋。
......
后来梁宅住久了,踩楼梯的声音都能分辨了,时舒就不害怕了。夜里和梁径睡,还能给梁径讲白天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鬼故事。很奇怪,他看鬼片、听鬼故事倒从来不害怕,反而觉得好笑。原曦闻京方安虞的闭眼尖叫的时候,他还能一眨不眨地盯着看,只觉得刺激、十分刺激。
梁径从来不看这些。他是真的害怕。但时舒又是分享欲旺盛的。晚上就只能硬着头皮听他讲僵尸吃脑子、女鬼吓书生。他抱着被子战战兢兢听,时舒神神叨叨讲完翻个身就睡着。他睡不着,睁着眼睛四处打量。半夜被子被时舒抢去——他身上就有一条小毛毯,早就蹭到了腰上,这会抢梁径的,纯属摸到了就算自己的,一抓一个准。梁径也不跟他抢,但又实在害怕,七八月份的热夏,身上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实在没办法,梁径就朝时舒方向挪了挪,摸到小毛毯一角,很小心地攥在手心,也不拉过来。他扭头看着时舒圆滚滚的小脑袋,看得久了心底的害怕好像少了那么一点。过了会,时舒翻身,梁径本就挨他紧,这会一个翻身手就搭到了梁径身上,他睡得四肢大敞,手臂搭得也毫不含糊。
梁径像是找到什么护身符,他垂眼看了看时舒豪气干云的手臂架势,然后又去看紧靠着他肩膀的小脸。时舒梦里应该也在和妖怪搏斗,一张小脸正义凛然。梁径看了许久,心里只觉得时舒好——睡着了都想着来保护他。
......
小的时候觉得谁谁好,那是打心底里就这么觉得。长大了,这个“好”就会分场合、分事情。
时舒一直觉得梁径好,但眼下看来,梁径也有点坏。时舒觉得自己手腕快断了,“好了没啊......”
梁径看着他,手上加重了力道。时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视线游移,往下偏了偏。然后就......一直看着。这某种程度上其实有些好奇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梁径带给他的性吸引力。过了会,梁径亲了亲时舒的脸,把人从背后抱住。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太自然了,自然到时舒又和上次在浴室里一样有点懵,等反应过来,已经被梁径弄得浑身是汗。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门也锁着,他们两个蒙在被窝搞这些小动作,像是要来真的,但好一会两个人都在闷声笑。
又过了一会,一只手伸出来抽纸巾,窸窸窣窣。梁径不擦自己,反逮着时舒擦,时舒被他弄得痒,笑个不停:“你干嘛啊......擦我干嘛......你弄你自己啊......还有床单......梁径你是不是有病?你再挠我?”梁径也笑,凑过去逮着哪里亲哪里。
时舒受不了,挣扎着探出头来:“我要闷死了!唔——”梁径把人拽回去又抱着狠狠亲了两口。
没完没了。
没完没了。
梁径亲他好像上瘾,时舒感觉自己要被亲死了。
被窝里的空气两个人分,时舒压根没吸几口,全被梁径大喘气给吸没了,最后他只能去梁径嘴里找氧气,几番下来,真的是要亲死了。
好不容易,时舒终于卷走了全部的被子,一个人可怜兮兮地滚到了床边。
他简直怕了他了。
梁径仰面躺着,胸膛起伏,余光里是一只圆滚滚的茧,看上去委屈得不得了,他瞧着,弯起嘴角笑了很久。
晚饭很晚才吃。
丁雪很奇怪,以为他们在外面吃了,谁知道上楼来说没吃。
热饭热菜,两小子在厨房忙得热热闹闹,丁雪瞧了会,也没瞧出什么名堂,只觉得年轻人精力无限。
电视剧看完,她回房间休息,转头看见梁径举着冰激凌不给时舒吃,她说了两句,实在好笑,便没再管了。
吃不到冰激凌的时舒直接干了一碗半的饭。
梁径十分欣慰,像是找到什么法门。
时舒一眼看穿,红着脸指着人说:“——你打住,也不看看几点了......正常人也要饿死了好吧?”
梁径看他腮帮子鼓鼓的,整个人完全没有这几天的萎靡,眼睛都神采奕奕的,笑了下,没说什么。
吃到一半,时舒想起什么,说:“小时候你可不爱看我吃饭慢了。我吃饭一慢你就皱眉。”
梁径想了想:“还好。”
时舒:“什么还好。你皱得比你爷爷还凶!”
梁径漫不经心:“那你好好吃饭。”
前言不搭后语,时舒懒得再说,咽下嘴里的就去喝汤。
“我就记得有一次,你逼我吃饭,我手指头里都卡木刺了。”
这两件事没有丝毫关联。但因为处理的都是同一个人,所以也算有关联。
梁径“嗯”了声。
时舒开始一件件回忆:“我说老天爷惩罚我,你都凶我。”
话音未落,梁径抬眼,眼神很平静:“以后不要说这种话。”
时舒顿住。
梁径看着时舒,眼底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却冷了许多:“知道了吗?”
时舒看着他点点头。
梁径就笑了下。
之后好几分钟,没有人说话。
梁径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舒放下勺子,凑过去,双手捧住梁径的脸,把人低沉的视线捧起来,小声问他:“梁径,你在想什么?”
梁径注视着他。
好一会,时舒觉得他在思考什么很重要的事,或者说,在很深沉地想着什么。
梁径说:“我想你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