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玄微来的人都退了下去, 但是夏绿却没有走,倒不是这个小姑娘有多么忠心护主,而是她实在没有玄微身边那些人领悟主子意图的默契。倘若夏绿真的那么有眼色,也不至于在宫里这么多年还是一个三等的洒扫宫女。
玄微也不至于因此动气, 他径自从夏绿端得颤颤巍巍的托盘上将药碗拿了走, 没什么特别意味地吩咐了一句, “你也出去。”
和玄微这么近对上,夏绿惊恐到过度表情几乎是空白的。
她全凭借这么多年在宫中练出礼节凭本能告了罪, 然后飘一样的退了出去,一直到了宫殿的门口,才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抬头往里看了一眼, 却对上了任绎一个安抚的眼神。
夏绿怔了一瞬, 飞快地又低下头去, 就这么彻底退了出去。
门口守着的都是玄微的护卫, 夏绿对这些人也害怕得紧, 宫破的那一日, 死了好多好多的人, 夏绿藏身的地方够偏僻, 幸而躲过了一劫, 但是她仍旧听了整夜都未停歇的惨叫, 她没有见过动手的人, 但是兴许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凶手。
夏绿屏着息往外退。
这些护卫这会儿都忧心着宫殿的情况,倒无人去注意一个小宫女,真的被她“逃”出去了。
一直到云嘉宫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视野范围外, 夏绿的心仍旧砰砰地跳个不停, 她满心只想跑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但却不知怎么的,竟想起七殿下那个安慰的眼神。
那好像并不是七殿下会做的事。
夏绿疑心是自己瞥得太快看错了,殿下的意思是喝令她留下,但是她不敢……她真的是怕极了,她怕死、她好害怕死!
那日她被人从藏身之处搜出来之后,就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是新朝的宫中也需要伺候的人,在最初的混乱之后,宫内很快就重新召集人手、并登记他们原本伺候的信息。
夏绿听说了点消息,知道七殿下被下狱,她不敢报云嘉宫的名字,只报了一个往日里冷落的宫殿名头,如她这种做粗活的小宫女本就无人在意,这次登记乱得很、盘查又不严格,竟真的被她混过去了。
这座皇城换了一个主人,但是她们依旧坐着差不多的活计。
夏绿惶惶之中,竟然难得生出几分安心来。
她本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可是没过多久宫中突然找起了云嘉宫的旧人。
夏绿的位阶低,打听不到什么消息,只是隐隐有流言,说是新帝念及过往情谊,去牢狱中探望了这个慕氏罪人,但是慕远霁却不识好歹,居然冒犯了新帝乃至伤了新帝龙体。
消息传来,都说云嘉宫的人要被牵连,夏绿被指认出来之后,甚至都无暇去嫉恨指认之人,她连那人是谁都没看清,脑子嗡嗡作响,整个人都慌极了。
她以为自己好不容易逃过那一晚,却又要死了。
但是她们没有被立刻仗毙,甚至被带着去面见了新帝,那个传闻中青面獠牙、吃人肉的新帝。
夏绿隐约记得似乎被对方亲自问了话,但是她那时太害怕了,那段记忆到现在为止都是空白的,她全记不起自己答了什么。
她只记得一起被叫去许多曾经云嘉宫的人都死了,那里面甚至还有过去在七殿下面前非常得脸的大宫女,盈秋。
平心而论,夏绿并不喜欢盈秋,和公正严谨、功赏过罚的霜凋姐姐不一样,盈秋最爱找她们这些小宫女们的麻烦,偏偏有一张再灵巧不过的嘴皮子,把主子哄得高高兴兴的,什么活也不必干,就能得到赏银。只是夏绿再怎么不喜欢也得承认,盈秋就是讨主子喜欢、在各个宫中都混得开,就连宫破以后,也是她过得最好。
可是那一天,这个一向趾高气昂的大宫女是被拖出来的,逶迤的血痕从宫殿内往外延伸,她的头软软地倒在一边,人已经没了气儿。
夏绿听说,死的人是因为“背主”。
但是她又是茫然的,现在这般情况之下,到底谁才是他们的“主子”?
夏绿想不明白,她只知道她看见了好多的血。
……她被派去了伺候人。
她浑浑噩噩的,一开始甚至并未认出那是她呆了许久的云嘉宫,更没认出榻上的那个人是她以前的主子。
曾经的七殿下是这宫中一等一的人,御殿上的赏赐就算独独有一份,最后也一定落在七殿下手里,他身上的衣衫永远是各地上贡里面最好的料子,腰间配玉就没有重样过,发上玉冠也是他国朝贡的上品美玉、由宫中最厉害的师傅雕的纹路……
可是榻上的那个人,脏污的衣衫看不出原色,头发散乱的披着、脸上污渍血痕交错,根本看不出原本的五官。任谁也想不出,这个狼狈得比路边乞儿还不如的人,竟是以往宫中最受宠的七殿下。
等夏绿走近了才看见,那人打结的头发是因为凝固的血块,连衣衫上的脏污都使血液干涸留下的深色痕迹,血痂早就让布料和伤口粘在了一起,倘若硬撕、恐怕要把整块皮都带下来。一个脸生的太医正满头大汗的处理着这些伤口,她们这些人一过去就被赶着打下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所有的伤口都包扎完了,头发中的血块被清理干净,脸上的脏污也被擦掉,夏绿才终于认出,这个脸色惨白、胸膛只有微弱起伏的人竟是她曾经的主子?!
夏绿仍旧记得自己那时的震惊。
要知道这位殿下以往莫说见血了,就算只磕了碰了亦或是身上蹭破了点皮,都是轰动云嘉宫的大事,现在竟被伤得这么厉害。
……
那一幕幕翻涌而出,夏绿的脚步却无论如何都挪不动了。
她想着那会儿殿下在榻上气息奄奄、生死不知的模样,又想到离开前,殿下给她那个安抚的眼神,禁不住鼻腔一酸,自己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终于还是咬了咬牙,折身返回重往云嘉宫去。
左右在这宫城之内,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虽说回了云嘉宫,但是夏绿也不敢往那群气势凶悍、一看就不好惹的军爷跟前凑,她只远远的找了个很不起眼的角落躲了起来,却不巧正有两个偷懒躲闲的兵汉往这边走来。
夏绿惊得连呼吸都屏住了,小心地又往里面躲了躲,好在那两个人也不是来搜查的,只瞥了一眼没有什么人便放松下来,谈话声影影绰绰传到夏绿耳中。
夏绿本不想听的,她在这宫里别的没学会,“不该知道的事最好别听”这一点她还是明白的,只是他们这会儿的距离太近,就算夏绿捂着耳朵,那些声音仍旧能听得清楚。
“你说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把人从牢里捞出来还不说,又是安排住处,又是找人伺候……听人醒了,竟还亲自过来看?”
问这话的人是真的挺纳闷的,就连他们这些人也知道,新朝初立、要处理的事多了去了,他们这些近卫是目睹着新帝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儿,连睡觉的时辰都快没了。
都忙到这地步了,竟还有空理那些小事?
这会儿也是,一听人醒还紧赶着过来。人放在那儿又不会跑,再说他身上那伤跑也跑不了多远。
另外一个体型瘦些的小个子似乎知道的多点,“不是说了吗?陛下以前在这慕朝国都的时候,和这位七殿下有交情。”
“交情?”那高大的人影似乎挺不以为意的,“不过是个前朝皇子、罪人之后,陛下宽宥,留得他一命已经是宽待了,至于到这程度?要我看……”
这大个子话还没说完,就被同伴连忙止住:“你说话可小心点,别牵连了我……你真以为是普通的‘交情’?!”
“那难不成呢?”说话人仍不觉得新帝和那前朝皇子之间的关系有多亲厚。
就算是以前处得不错,这么多年关这么多年不见,感情早就淡薄了。再者,要是真的关系好,也不至于把人下狱。
瘦子见他仍是不开窍,忍不住用“这怕不是个傻的”的目光看过去,被瞧的人自是不忍这气的,两人方寸之间交手了几招,那大个子凭借着更壮一些的体型优势,成功压制了对方,扭着他胳膊逼问:“说不说?”
那瘦子小声嚎了两句,“你可小点声,真想叫人看见咱在这儿躲清闲啊。”
虽说打了一架,但是两人谁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瘦子又环顾了一遍四周,确认这边确实没什么人,这才小心往自己脖子上指了指。
见那傻大个儿仍旧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他忍不住又是一阵呲牙咧嘴:怎么就有人能蠢成这样呢?
免得再挨一顿揍,瘦子最后还是忍住了那“关爱傻子”的目光,压低了声音,掰开揉碎了给他讲:“你没瞧见吗?那位这儿……不是刀伤枪伤,是‘牙印’!”
那大个子露出些好像想到什么的模样,但是表情还是迷惑居多。
瘦子忍不住“啧”了一声。
——怎么能有人这么不开窍?
他只得更进一步地提醒,“有前朝值守的兄弟,说这几日散了朝,下面都议论,说是哪个小娘皮这么带劲。”
大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