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轻轻梳理着云缓的头发:“这么漂亮的长发, 就连母妃都要羡慕缓缓呢。”
云缓认真的道:“在我眼里,母妃的一切就是最最最好的。”
王妃眸中流露出些许笑意。
云缓在长辈面前一直都这么乖巧,嘴巴比吃了蜜还要甜。
她将梳子放在托盘上, 云缓虽然身体很差, 却有漆黑繁多的长发,发丝干干净净,用银冠束起来最为漂亮。
麒朝是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不敢毁伤, 孝之始也”的说法, 可这并不代表这个朝代的人完全不修剪自己的头发。
麒朝大多数成年男子为了整洁不蓄胡须, 女子亦会将长发干燥生叉的发尾小心仔细的修去, 民间有不少剃工为平民百姓服务。
云缓在家中,王妃过于照顾他这个小儿子, 总是上上下下打量他有哪个地方没有被院子里的下人好好照顾, 云缓身上,就连一根头发丝儿都得好好的,如此她才能放心。
王妃给云缓戴好发冠, 将发冠两侧垂下来的白色飘带系在云缓的下巴下面。
“好了,自己回房间休息吧。”王妃笑眯眯的道,“桃花开了,明天母妃让人做你喜欢吃的桃花饼。”
云缓从王妃的身侧站了起来:“好。”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便是明丽温暖的春日, 云缓来时落了一些雨丝, 青石地板上湿漉漉的一层水迹。
他拿了放在外面的一把纸伞, 随手将伞递给连锋。
“连锋, 我总觉着心跳得很快,”云缓回头看了一下王妃的院子,“可是母妃看起来很好。”
云缓突如其来的紧张其实并没有任何错。因为前世,这是云缓与凛王妃的最后一面。
明明约好了明天来王妃的住处吃桃花饼,可第二天云缓看到的却是王妃被水泡得苍白的尸身。
云尧将王妃推下水后,他偷偷摸摸的回了自己的住处,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其他人自然不知道王妃落水,在王府里找了大半夜,直到第二天天明才有人发现王妃落在湖边的金钗。
云缓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一整天都惴惴不安的,回去的路上他经过这片湖水,大概因为这两日春雨不断的缘故,湖水上涨了几分。
一两条鱼儿跳出了水面呼吸。
云缓道:“咦,那是什么鱼?清露湖里养了这样的鱼么?”
清露湖便是王府花园里的湖,这是人工挖出来的,夏日会有荷花绽放,一尾尾金红色的鱼儿会在其中穿梭。
因为锦鲤吉利,凛州大户人家都是在家里池塘里放锦鲤。
连锋道:“你是不是想吃鱼了?在这里垂钓一会儿?”
“不了。”云缓看一看天色,“总觉着还会下雨,万一被淋成落汤鸡就不好了。”
木鱼声由远而近传来,云缓听得这个声音便觉着脑袋有些大。
慧明大师这些天依旧待在凛王府上,一天十二个时辰,总有一两个时辰里能听到他敲木鱼或者念经的声音。
不要问为什么隔了一两里地的距离云缓还是能听到。
惠明和尚毕竟有个大师的名头在身上,大师么,一点玄异的本事都没有,怎么能被称作大师?
所以他在佛堂里敲木鱼,整个凛王府都能够听到。
这次的声音不同于先前的悠远,它一声一声的响起来,当真有点诡异。
云缓刚想和连锋说些什么,这个时候淡竹走了过来:“小公子,几位公子在前院宴饮,让我请您过去。”
“他们叫我做什么?”
云缓不是不能喝酒,他是喝不来烈酒。
他这些兄长个个都是爷们儿中的爷们儿,喝酒一定要大碗大碗对着吹,恨不得每个人灌三坛酒进肚子。
云缓喝一碗都够呛。
他知道自己的酒量,所以有宴会的时候,轻易不往这群人跟前凑。
淡竹道:“听世子爷的人说,是那个伯山族的王子想见小公子,特意请您过去。”
云缓蹙眉。
他与陌那持只有一面之缘,但凡陌那持对凛王府有所了解,就该知道云缓不得凛王喜欢,与云缓来往绝对得不到什么好处。
大概对方打的是王妃的主意,想从王妃手中讨什么好处,听闻王妃喜欢云缓这个儿子,便与云缓产生一些来往。
云缓点了点头:“好,我这就过去。”
他这身衣着还算正式,能够去见来客。
......
云广陵四下看了看,没有看到云尧。
他松了一口气。
这两天云尧这个事儿精总是没事找事,弄得云广陵好不自在。
那天见到枇杷之后,云尧回去便吵着要吃枇杷。
凛王不好向王妃讨要,让云广陵去开这个口。
笑话,云广陵这么大个人了,好意思张口向王妃要吃的东西?所以他搪塞凛王说王妃那边的枇杷都吃完了。
凛王平日就纵容云尧,云尧想吃这东西怎么办?遣人去东南买一筐回来好了,王妃那里的枇杷不就是从东南买来的么?
然后,云广陵和凛王就让手下打听了一下。
这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两个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凛州到东南最近的有枇杷的地方是四千多里地,一个西北,一个东南,几乎斜跨了整个麒朝。
新鲜枇杷不经放,吃的话自然是越新鲜的越好。
可就算千里马,没日没夜的奔跑,也要跑两天两夜。
对了,千里马真的一口气跑一千里的话,可是会累死的哦,所以中途得换马。
一连换四匹马,中途骑马的人也会累死也得换。
即便如此,因为过城通关等一系列的事情,多多少少得耽搁半天。
来来回回算下来,带上人的费用,过路费用,两三匹千里马的死伤,差不多得花两千两,不是银子,是金子。千里马最少五百金一匹,有市无价,送东西的人命没有马命贵。
也就是说,为了吃当地半吊钱就能买一箩筐的枇杷,要花两三万两的银子。
听到这个花费,凛王瞬间不心疼云尧了,他心疼自己的银子。
凛王事务繁多,在枇杷这件事情上没有琢磨太多,由着云尧又哭又闹去了。
云广陵这些年经历了一些事情,他直觉更敏锐些,觉得这件事情不同寻常。
凛王府不舍得两万两银子弄筐枇杷,难道楚家就舍得吗?
还是说——楚家现在和皇室的关系很好?
如果是皇帝的话,可通过官府的驿站传递书信或者物资,驿站配备的马匹大都日行千里,每三十里便有一个驿站换人换马。
可这条通道仅限皇帝的人使用,一般官员和皇帝关系再好都不能用。
云广陵百思不得其解。
无论如何,眼下靖侯世子、伯山族王子都在凛王府,凛王府是前所未有的热闹,亦是前所未有的危险。
云广陵和凛王一样,都没有太多的时间打听其它的事情。
云缓过来之后,不假思索的便坐到了云广陵的身侧。
云广陵身边是云永泰,由于云永泰一向嫉妒云广陵,他坐得离云广陵很远,中间再容下一个人绰绰有余。
云缓恰恰好能在两人的中间。
云广陵这个大哥再失格也是大哥,有云广陵在,云缓觉得别人一定不敢灌他喝酒。
陌那持看到云缓过来,他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七公子,我敬你一杯。”陌那持道,“来凛州以来,还未与你喝过酒。”
旁边的下人赶紧将云缓的酒杯满上。
云缓拿了酒杯起来,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幸好只是一杯,不是一碗。
陌那持很想和云缓说说话,但云缓坐的地方着实不太对,一左一右有云广陵和云永泰两人挡着,他即便想上前,也没有上前的机会。
云煜踢了陌那持一脚。
陌那持突然想起来了,云煜说云缓喜欢吃一些甜口的食物,他特意让随行的人做了一些酥酪。
陌那持赶紧让手下的人把酥酪送上来,只给云缓一人不太合适,每个人都分了一碗。
云缓在王妃的住处吃得差不多了,他就算喜欢食物,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在吃东西。
比起这碗酥酪,云缓更担心其它的事情。
他看向了云永泰。
从云缓和连锋一起过来,云永泰的脸色就变得特别不好。
云缓想着云永泰依旧记恨连锋,想时时找连锋的麻烦。
他单手遮挡轻声道:“如果我二哥欺负你,你告诉我,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云缓声音很小。
云永泰还是听见了。
云永泰只想吐血。
真操他妈的!他清清楚楚记着连锋前段时间折断他手臂的事情!
当着云缓的面,云永泰不能折辱连锋,因为云缓背后有王妃这个靠山。
私下里无人的时候,云永泰还是不能折辱连锋,因为他打不过连锋。
这么多回,云永泰一次便宜都没有占过,落在云缓的眼中,他却像是把连锋打得奄奄一息了似的。
连锋唇角冷淡的勾了勾,而后“嗯”了一声。
陌那持看到云缓低声同他身侧的侍卫讲话,他目光落在了连锋的身上。
连锋毫不避讳的与他直视。
陌那持脸色有些难看,他与连锋是同类,怎么可能看不出连锋目光里的挑衅。
他堂堂伯山族王子,伯山族未来的大汗,注定要一统北方各个部落的英雄,什么时候轮到这个卑微的下人挑衅他了?
陌那持不冷不热的道:“王世子,你们府上的下人很大胆,居然敢盯着我看。在伯山族,倘若奴隶敢盯着尊贵的客人直视,一双眼睛该被挖去。”
说这话的时候,陌那持的目光落到了连锋的身上。
云广陵略有不满的看向连锋,没有想到这个下人居然这么大胆,一而再的惹事。
挖眼睛?云永泰兴奋起来了,蠢蠢欲动的擦了擦手。
云煜口中的酒差点喷出来,不可置信的看向陌那持。
陌那鸢早在连锋过来的时候就认出连锋的身份,她深深知道连锋有多可怕,面对陌那持的举动,她只幸灾乐祸。
苏康年心里宛若有一万匹马奔腾而过,他知道太子殿下看这个伯山族王子异常不顺眼,便是这位伯山族王子不挑事,太子殿下也要找个由头把他给宰了。没想到这位王子真会找死,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脑子有大病的太子殿下。
苏康年来这里便是给太子殿下做事的,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代表朝廷的势力来圆场。
云缓面色变冷,他正要开口,对面的靖侯世子苏康年道:“麒朝没有这样的规矩,王子,你应该入乡随俗。”
云广陵不敢得罪苏康年,附和道:“王子,确实如此。”
云缓道:“王子,倘若我手下的人对你不敬,我自罚三杯代为谢罪。想必王子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
酒宴上闹了不愉快,云缓两刻钟后便找了借口离开。
他刚走出院子,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七公子!”
云缓惊讶的回身,陌那持大步往这边走来。
“刚刚我喝多了酒胡说八道,并不是成心针对你身后这名下人,”陌那持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一排牙齿,“七公子,希望你能原谅我,我不想唐突你。”
云缓酒后步履不稳,他带着几分醉意道:“王子,朝廷的使者在这里,人命相关的事情,最好不要当众开玩笑。”
“这个自然。”陌那持看向连锋,伸出了一只强壮有力的右手,“兄弟,你不会斤斤计较吧?”
连锋清楚陌那持的心机和手段。
前世这个时候,连锋对云缓并没有完全上心,云缓给他的印象大概只有单纯善良,所以对云缓颇为冷淡。
陌那持百般讨好云缓,使出各种手段要云缓开心,在陌那持接近云缓的时候,连锋却慢慢有了杀人灭口的冲动。
连锋那个时候意识到,云缓只能对他一个人好。
当时陌那持就是以这样的得意的笑容对他道:“既然你不想得到,就换我来。”
如果陌那持没有挑拨离间,让云缓发现他阴险小人的一面,或许前世的云缓最终会把他当成一个爽快的朋友。
连锋伸出左手握住了陌那持,皮笑肉不笑道:“一双眼睛而已,自然不会在意,就算被碎尸万段,依旧不会在意。”
两手相握,看起来像是称兄道弟的爽快场面。
陌那持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连锋用的是左手,天生便不如右手力大灵活,手背上自然隐隐出现狰狞的筋络。
离开之前,连锋用看待死人的目光在陌那持身上停留了一瞬。
陌那持额头上满是冷汗,他看着连锋和云缓的背影,片刻后把自己脱臼的手腕接了回去。
他咬了咬牙。
倘若不是因为他有点力气反抗,恐怕要被捏碎手骨。
云缓醉得厉害,虽然勉强维持着风度,却未看出陌那持和连锋之间暗涌的争斗。
他现在只想回去泡个热水澡,然后埋进温暖的被子里睡一觉。
天色渐暗,云缓雪白的面容因醉酒而染了绯红之色,他走在夕阳光照之下,慢慢进了自己的院落。
淡竹让人准备了热水给云缓沐浴。
云缓是有每日泡澡的习惯,他沉在了浴桶里。
水里添加了一些香料与药材,水面漂浮着花瓣与草药枝叶,很清淡的檀香混合着清苦的药香气,这种香气顺着水流似乎浸入了云缓的肌肤里面,让他整个人都被香气浸润。
清澈的水珠顺着云缓纤长浓密的眼睫毛滴落下来,他抬手抹了一把脸。
醉意未曾减轻,反而更重了。
云缓困顿的打了个哈欠,他突然觉得口渴。
“淡竹。”云缓轻声道,“给我倒一杯茶。”
下一瞬,屏风外走来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云缓手指湿漉漉的,指尖带着很淡很淡的绯色,晶莹水珠顺着往下流淌。
墨发被打湿后更显漆黑,衬得肤色清透无比。
连锋喂云缓喝了两口水。
云缓因为太困眼睛没有睁开,自然没有在意进来的是哪个下人。
连锋看着云缓莹白的齿列,湿润的唇角,下意识想伸手触碰。
最后还是理智占据上风。
云缓拿毯子擦净身体和头发,他裹着宽大的柔软长衫坐在靠窗的小榻上,薰笼就在这边,这里足够温暖,头发很快就能变干。
倒不是云缓娇气,因为他有每天沐浴的习惯,凛州又是干燥之地,所以沐浴后必须在身上涂一些东西,不然皮肤容易变得很痒。
杏仁和人参、蔷薇做的脂膏气息很淡,云缓揉化在掌心,寥寥草草的在手臂和小腿上涂了两下。
等头发变干的过程漫长,房间光线很暗,下人忘记点灯,看不了书打发时间,只能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这罐人参膏被拿走。
连锋道:“我帮你。”
云缓觉得有点不妥,但他想不出哪里不妥。今天喝了不少酒,云缓的意识不够清晰。
男人粗糙的掌心揉化开蔷薇色的脂膏,他握住了云缓的脚背。
云缓的脚还不足连锋的巴掌大,握在掌心小巧的一团,仿佛白玉雕琢出的珍宝。
云缓的脚背被连锋带着薄茧的掌心擦得一片绯红,他疼得想缩回来,连锋紧紧握着不放。
“抱歉,”连锋看向一脸震惊的云缓,眸色更深,“我只想帮你,没有其他想法。”
“我知道,”云缓道,“可是真的有点疼。”
连锋把他放开。
云缓为了舒服一些,自然而然的靠在了连锋的身上,拿连锋当很大的靠枕。
连锋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云缓的衣服穿得并不严实,雪玉般的小腿和双足都在外面,放在云缓身上显然不合适。
前世连锋对云缓的态度疏离,云缓很少这样对他撒娇,最多不过走路时为了省事搭在他的肩膀上,云缓个子矮,搭着他并不舒服,所以之后也不搭了。
他知道云缓完全没有其他意思,完全就是天生温软爱粘人的性情,可可爱爱那种。
连锋对他却有很多意思。
外面传来几声鸟叫声,云缓好奇的偏头去看。
连锋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
云缓毫无防备,压根没有往这方面去想,他只以为连锋往他身边凑了凑,不经意碰到了自己的脸。
云缓小小的打了个哈欠,眼睫毛被水泽湿润一片,他擦擦眼睛,靠着连锋高大坚实的身体,一点一点的将衣衫穿齐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