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府,黄厚使人领她进了待客厅。
“老爷请贵客稍等,他去知会老夫人,需得商议一番,让我告知客人一会儿于此处详谈。”管家给她上了一壶茶,和马车上喝的无二。
黄府确实是富贵人家无疑。
稍后又有几个丫鬟端着糕点上来了,白玉兰香片,翡翠日落糕,还有一碗桂花酒酿圆子。
“夫人吩咐,姑娘可先用些茶点,她不知您的喜好,便选了几样铺子上卖的最好的。”丫鬟传完话退下了。
黄夫人礼数周道,许茗仪想着事情急不来,也就真的坐下来尝糕点了。
配茶吃的点心,有些干硬,许茗仪平日还是较为偏好糯米团子那一类的,外皮软绵,内馅儿香甜。
桂花酒酿就很好,只是圆子做的有些大,倒是像汤圆了,吃着有些黏嗓子。
掌管着掌门的小厨房,她自己也经常做,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学的花样挺多,【方圆坊】,九洲最大的糕点铺子,分店能开到妖界那去,每每出新品,东家都会差人往圆劫山上送一份,请许茗仪评鉴。
因着许茗仪是个很较真的人,曾在【方圆坊】的一家店面写了篇幅很长的食后感,掌柜的留了她的小灵通号,将她的意见反馈给了总铺,才结了这段善缘。
糕点送到圆劫门,由守山弟子转交,谁也不好奇谁,维持了食客与店家间纯洁的薅羊毛关系。
这事儿李希阳也知道,但他只要出了山门,必然会给许茗仪带糕点,有时是【方圆坊】卖的许茗仪最喜欢的桂花红豆团团,有时只是小巷子里卖的枣泥糕,决计不会空手而归。
点心尝尽了也没见人来,许茗仪坐不住,看看这摸摸那的。
会客厅东墙上挂了一幅《戏猫图》,几只猫崽儿在抢一个毛球,很温馨的一幅画,笔触稚嫩但能看出灵气。
“你在看什么?”是个中气十足的妇人声。
茗仪将思绪从画中抽离出来,黄老太已站至她右手边,意在同她一并赏画。
许茗仪此时还记得保持自己德高望重的圆劫门大师姐的形象。
于是她开口:“聊聊?”
没等她问,这老太太几乎就都交代了。
“这画是我第一个孩子画的。”
黄老太,或者说邹芸,没有子女缘,茗仪刚打一个照面就能看出来,因为她的缘线是不完整的。
人有姻缘,父母子女缘,官缘,财缘,大多数人的父母子女缘是最容易被看出来的。
邹芸年轻的时候给家里做活,操劳过头,坏了身体,找了个家境贫寒的夫君,一直没能要孩子,男人安慰她表示不在意,但她还是想要个孩子。
黑河是夫妻在桥洞里捡回来的,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这个小孩放下戒心,算是倾其所有的对他好。
黑河比平常孩子聪明,也比平常孩子冷漠,他不喜玩耍,不喜吵闹,夫妻两送他去学堂,很快他就能超越那些学龄比他长的学生。
黄老爷和邹芸只当他是个特殊的孩子,依然对他好,家里不富裕,但给他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一家和睦,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
学堂有个学子看不惯黑河抢了风头,不晓得从哪里听来了他的事,骂他是“桥洞里的烂板鞋”。
黄老爷作为夫子,没能为黑河说话,怕他以后更受排挤。
没几天这个学生落水溺亡,邹芸看见那孩子的尸体从河里捞出来,脚上少了一只鞋子。
鬼使神差的她又去了那个捡到黑河的桥洞,在一堆烂木头里,她翻出少了的那只鞋子。
“娘亲,你找什么?”
邹芸心中大骇,桥洞的角落里,棕色的眼珠子半隐半现,只能看清黑河的上半张脸,他束发的带子垂下来落在肩上,那是她亲手给他绣的,款冬的花样,很适合这个年纪的男孩子。
邹芸把鞋子藏在身后,和黑河对视良久,才道
“回家吧。”
她从桥洞深处走出来到他身边,想牵起他的手,这下能看清黑河的五官了,邹芸曾想着要把他养的像年画里的福娃一般,但无论怎么喂养,野狗也只能是野狗。
他脸上是笑着的,嘴角拉的很上,不协调的戏谑感和邪恶在这个孩子的身体里共存,仿佛在说他的挑选是正确的。
邹芸胸中徒生一股郁气,逼得她两脚浮软,意欲干呕。
她才明白。
不是自己捡到了他,是黑河选择了做谁的孩子。
回去后她对这件事闭口不言,这是她养了三年的孩子,她才刚学会怎么为人母,但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她是一个杀人犯的母亲。
再过了一年,有一天黑河回家来,他为自己的养母梳发,给了她一封信,里边有黄老爷在私塾私下收礼的账单。
黄老爷在私塾做教书先生,平日里学生给他带些鸡蛋,糖饼什么的也会收下,但不会拿人家贵重的礼品,除了前段时间给她带的那盒胭脂。
邹芸不可能让她夫君这把年纪了还受人非议,他是读书人,她让他无嗣已是对他不起。
她脑内一片白芒,像个人偶一般坐在梳妆台前,只听见黑河说
“我要重新选了。”
铜镜里映出他锋利的五官轮廓,眼角细长,什么都没变,连那半阴半阳的笑容也拉到同样的高度。
黑河结识了平阳候府的老侯爷,平阳镇只是他封地的一小块。
平阳侯府内妻妾成群,数不清有多少无故夭折的孩子,老侯爷已然不能生育。
底下唯一一子是个痴儿,这痴儿生母是个不受宠的公主,生下他时难产去了,平阳侯不可能让一个痴儿继承爵位,引人耻笑。
过程很顺利,不论是出于现实还是情感,黄家都没挣扎。
两台轿子,一个聪慧不凡的候门少爷,一个痴傻呆愣的寒门子弟。
好在邹芸是幸运的,一个真正的福娃降临在了她家里。
陪她说话,叫他娘亲,捡一些好看的小石子送给她,给她编花环,他一点不适应也没有,仿佛天生就是她的孩子。
连名字都没有,就这样生活在那个吃人的大宅院里,牛鬼蛇神无视了他,才让他长到这么大。
邹芸给他取名叫黄厚,希望他能长成忠厚老实的大人,也提醒她自己,这个孩子既是皇家后裔,也是黄家后嗣。
“那黑河呢?”茗仪问
“他应该也很适应那个地方。”黄老太很平静的回答。
“狸猫换太子,三天后的酒局鸩雀一桌,邹芸,你可知【荆芥】是何意?”许昭仪已猜到了事情发展的大概。
冷不丁被老妇人拍了一下后背,许茗仪听见她问
“小丫头可曾婚配?”
许茗仪????
“我…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可要老太我帮你去说说?你去问问这街坊邻居的,论说亲我可是这个。”这不着调的老太太比了个大拇指。
茗仪脸从头红到脚,想想还是算了,师门的债还没还完,功法也没找回来,好女修还是要以事业为重。
她听见院里有说话声,应该是黄厚和她夫人来了,许茗仪落座前,老太太拉住她手腕。
“别告诉他。”母亲想把福娃留在金光里,一点河道的污泥也不沾上。
许茗仪拍拍她“他很聪明,是大人,不是孩子。”
最后一枚碎片是黄夫人,茗仪问她
“你的前未婚夫可是平阳候府世子刘起平?”
丽娘惊讶于她会问到这个,也只是反应了一瞬,便点点头。
许茗仪把事情简单说了说,期间黄老太和黄夫人心中各有所想,都在默默关注黄厚的状态。
“船家你是说那个坏人就是要来视察的上级?那要怎么办,我带着爹娘和丽娘去别的地方,这官不做也罢,我这就上书说我要告老还乡。”
邹芸拉住他,骂他个呆瓜,刚考上就辞官,他们黄家祖上三代都在这上,还什么乡。
“必然是要走,但现今走怕是来不及的。”一家老小,收拾行装,遣散下人,还得去信给丽娘外出的父兄。
“船家的意思是?”黄厚不解。
算算时间,平阳候府继承人入仕定是官路顺达,刘起平本人手段毒辣,现如今必然是官居高位,缘何要到这么个小镇上来视察。
“最近可有发生什么大事?”茗仪在山上待的时间长,只对修行之事有了解。
“威远将军于北部大胜蛮族,凯旋而归。”朝中应忙于为其设庆功宴。
威远将军的父亲是朝中的一名小官,唯一的女儿嫁进宫中,儿子年少从军不回家,拼得一身刀疤才封的将军。
“平阳侯娶的那个不受宠的公主是他姐姐的女儿”丽娘的母亲曾也是大家闺秀,只是家道中落,嫁人前关系最好的便是这位庆元公主,所以才有指腹为婚这件事。
说起来她和黄厚也算是命定的缘分,兜兜转转还是结为了夫妻。
“他是来解决你这个后患的。”许茗仪对上黄厚的眼睛说道。
威远是庆元公主的舅舅,黑河怕他认出来自己不是真正的侯府世子,到时候黄厚一家就是人证,只有先下手杀掉真正的“刘起平”,这件事才能死无对证。
他这个人很谨慎,为确保万无一失,会亲自动手。
“我原以为【荆芥】是暗指狸猫,因为它别名其实是猫薄荷。”
“其实它指向的应该是黑河的嫉妒,他嫉妒你的家世,你的亲人,你的妻子,你的财产。”
“现在你得祈祷他不知道你的修为,这样还好应对一些。”
修行者若伤凡人性命则天道予罚,如此才能维护世间平衡。
刘起平若利用这一点掣肘黄厚,两人之间本就有因果,形势会变得很麻烦,若是他孤身一人倒是好跑,可他拖家带口的,黄老太又年纪大了,许茗仪算过,硬碰硬准没好事。
丽娘已经去写信给家里了,黄老太清点家财,遣散下人,当着她这外人的面就开始准备跑路。
黄厚给他娘帮忙,被嫌弃的赶到一边,焦灼的看许茗仪在一旁卜卦。
此局不难解,许茗仪只要协助他们拖延时间即可,离开平阳侯府的封地,以黄厚的财力,找个山门享福不是问题。
“来此处视察的必不只一股势力。”茗仪猜测。
黄厚马上接她的话答“有个关系好的同期给我透露说还有丞相那一派的人。”
丞相是皇帝亲封的搅屎棍,帮圣上平衡朝堂用的,此番能挑拨威远将军和平阳侯府的关系的机会,他定然不会错过,黑河是用官方视察的名头来的,随行还有几个官员,这几人里必有他派的卧底。
“关键在于你母亲。”许茗仪觉得这真是一个把刀子往邹芸身上割的选择。
许茗仪让邹芸坦白当年落水的那件事,向他的家人透露视察方的情况,他们会帮着对付黑河,至少能拖延时间。
“我早该向他们道歉了,这些年我无时不刻在后悔。”
有一件事黑河不知道,她的养母把那只鞋子带回来,一直藏在自己的衣柜里,她活着就得背负这一条人命的重量。
现在这只鞋要成为黑河的催命符。
邹芸回来的时候脸是肿的,身上还有一股异味,她和许茗仪说
“高鼻梁,吊眼,眼下有痣,唇薄,没错吧?我已经和那家人说了。”
这是许茗仪卜算的结果,关于丞相安插的卧底长相。
许是卜卦时有些走神,这次的卦示叫人摸不着头脑。
作者有话要说:过两天开第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