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庄生晓梦

陵州城前, 姬嫦走水路连夜赶到,在他们现身时,城门前的官兵用长戟对准了他们。

冰冷的戟刃泛着银光, 带着尖锐的亮。

姬嫦在这时见到了谢景庭。

谢景庭才名出世,相貌更是生的一等一的好,那张脸惊鸿之貌,眸若秋水寒玉为骨,若冠上明珠, 其余景色相比之黯然失色。

姬嫦在这时知晓大势已去,他见谢景庭的第一眼, 未曾因谢景庭惊世之貌而动摇, 而是忽觉。

眼前人和兰泽似乎有几分相似。

陵州戍兵不战而降,第三日,师无欲一并被抓。

在此三天以内, 谢景庭未曾找到兰泽, 兰泽杳无音信。

“督主,属下未曾查出来小公子在何处, 师无欲在路上便与小公子分离,整个陵州属下已经翻遍……”

常卿见谢景庭脸色难看,剩余的话不敢再说, 低头沉默不语。

……

穿过长长的裂缝, 兰泽未曾见过这般的景色, 眼前豁然开朗,他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这地方白天便非常阴森, 他略有些害怕。

兰泽等到夜晚, 没有等到谢景庭人, 傍晚时树枝张牙舞爪地在天空伸展,树影幢幢,看上去像是一张张枯皱的人皮。

他抱着自己的小包子,找了一处歇息的地方,自己堆起来木枝生了火。

兰泽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看一会他来时的方向,谢景庭不是说会亲自来接他,为何还没有过来?

他眸中水盈盈的,从满怀期待到有些担忧,晚上谢景庭也没有过来,他抱着小包子在一边休息。

四周静悄悄的,这里除了树便是空地,兰泽有些害怕,树林深处传来野兽的长鸣,他眼角扫到了什么。

不远处堆积着白骨,森森然,分明是人的头骨。

兰泽心脏跳的快了几分,他只有早上吃了些东西,现在有些饿了,包子里揣的还有一些点心,他把点心拿出来,自己填了两块到嘴巴里。

兴许谢景庭是有事情,或者是出了什么其他的事,所以来不了。

谢景庭既然答应他,一定会过来的。

兰泽这么安慰自己,他却控制不住有些委屈,眼泪砸在了膝盖上,嘴巴里的点心好像失去了甜味儿。

若是谢景庭把他丢下了,到时候他怎么办。

好些时间没有这样的想法,兰泽再次变得不安,他抱进怀里的小包子,冷风吹过来,火星子飘在半空中,耳边是虫鸣以及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莫名产生了困意,兰泽泪痕都没来得及擦干,他抱着包子睡了过去。

他周围黑压压的,充斥着冰冷黑暗的气氛。梦里却与之截然相反。

梦里是白日,非常明亮,柔软的阳光落下来,万物撒上光辉,他在树底下睡着,睁开眼时蝴蝶在他周围飞来飞去,他揉揉眼睛,蝴蝶落在他脑袋上,在他醒之后便飞走了。

“小泽。”

贺玉玄出现在他面前,朝他伸出了手,兰泽在梦里下意识地由着贺玉玄牵着他,他被拉起来。

周围是连绵不断的山,还有淙淙而流的河流,河边种了许多兰花,这种兰花生长在树下,茂盛地堆在一起,像是一点点星缀烙在上面。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小泽会不会寂寞?”

兰泽想要开口,然而他说不出来话,他听见自己回复道:“只要是与二哥哥在一起,便不会寂寞。”

兰花生长的地方,那里有一间屋子,贺玉玄牵着他进了屋子,里面是按照他平日住的房子布置,有他喜欢的小人儿书,他喜欢的点心,炉子里烧的热茶正在冒烟,小人儿书出自贺玉玄之手。

旁边放的有未画完的画,是贺玉玄所作,贺玉玄画的他,他抱着膝盖正在低头抹眼泪。

“小泽等一会,我给你烧茶水。”

贺玉玄在一旁挽了袖子,给兰泽拿了一只特制的杯子,杯子上有雕刻的小老虎,小老虎威风凛凛,看上去奶凶,有几分可爱。

茶水倒入杯子里,兰泽仿佛闻见了清淡的茶香,桌上摆放的点心都做成了兰花的形状,兰泽拿了一块尝尝,他填进嘴巴里,腮帮子随之鼓起来。

对面的贺玉玄视线微垂落在他身上,兰泽唇边被碰了碰,贺玉玄擦掉了他唇边的点心屑,然后便低头吻在他唇边。

兰泽略微睁大了一双眼,窗外明亮璀璨,贺玉玄苍白的脸上仿佛有了血色,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晕,唇角略微扬起来,朝他露出温柔的笑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暂停,兰泽看着窗外的蝴蝶,蝴蝶停落在兰花上,翅膀随之展开,在白光下晕开一抹明亮。

直到蝴蝶在他面前破碎,光影随之一并消失。

兰泽睁开眼,面前不是明亮温暖的梦境,周围依旧黑漆漆的,这里没有可以躲的地方,他又没有带外袍,是被活活冻醒的。

兰泽被冻的流出来鼻涕,他打了个喷嚏,看了看周围,火光险些熄灭,他从一边拿了些柴火放进去,脑袋略有些晕乎乎的。

好冷。

兰泽抱紧自己,他靠着树换了个背风的地方,手指抓着自己的衣角,梦里的事情他还记得,为何他会梦见贺玉玄。

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接下来不敢再睡,若是睡着了着凉他明日兴许会出事,他于是忍着没睡,这般睁眼到了天亮。

兰泽忍着困意,白天有太阳暖和许多,他在早晨睡过去,下午的时候醒过来。

他在原地略有些犹豫,谢景庭还没有过来接他,若是他这般回去,兴许与谢景庭会错过。

兰泽决定还是乖乖地在原地等着,谢景庭兴许今日便过来了。

这么想着,兰泽打算在附近找找有没有东西可以避寒,还有吃的东西。

他认得一些草药,野果却不知能不能吃,他捡了很多放下来,一会没看,过段时间再看的时候,地上的野果被分走了一部分。

颜色过分鲜艳的滚到了一边,只留下几颗略微青涩的果子。

兰泽目光落在果子上略微停顿,那只鬼还在跟着他。

他略微犹豫,问道:“你的意思是只有这些能吃?”

没有人回答他,周围只有寂静的风声。

兰泽于是拿起了那些果子,他把其中一个填到了自己嘴巴里。

避寒的东西他没有找到,只找到一些稍软的草,这里几乎没有人踏足,什么都没有。

兰泽正在摆弄草堆,他模样专注认真,耳边传来了动静,他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什么都没有,一颗石子落到他脚边,石子指的是更深的方向。

对方的意思是让他继续向前吗?

兰泽不大想听对方的,他察觉到自己的手腕传来冰凉的触感,手上被压出来略微下陷的印子,对方能碰到他。

“我不去那里,我要在这里等我家人。”

兰泽说,他没管对方如何碰他,因为他这般说,气氛似乎冰冷了些许,对方又生气了。

当天晚上,兰泽还是一个人待在这里,没有人跟他讲话,只有猎猎的风声,以及高悬的月色。

这回他入梦更早了些。

梦里依旧是明亮温暖的山间,这里只有他和贺玉玄两个人,兰泽隐隐知晓了,不知贺玉玄做了什么,似乎是想把他困在这里。

“小泽,过来。”

兰泽看着梦里的自己跑过去,他到了贺玉玄身边,贺玉玄俯身为他束玉冠,他跪坐在贺玉玄身前,兰泽觉得这般的画面有些眼熟。

前几日,师无欲这般为他束过发。

他的头发被束好,贺玉玄还为他擦了脸,衣衫一并整理好,周围的景象转瞬间变了。

夜晚的徐州城街道热闹繁盛,花灯璀璨明亮,一盏一盏映至天际,树上落下来灯影,耳边是男女孩童的欢笑声。

“小泽。”

贺玉玄牵住了他,兰泽在人群中回过神来,贺玉玄从商贩手里接过了面具,小狐狸面具戴在了他脸上,贺玉玄面上戴上了修罗鬼面。

远远地看起来有些吓人,只是贺玉玄身形修长,气质非凡,那双深茶色的眼眸深邃温柔,这般便不再吓人,反倒添了几分冷矜气息。

今日似乎是节气,不远处有人在弹琵琶,兰泽听过这一段,他小时候娘亲唱过。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若教我不是这般琵琶面,不以身许千百劫,来世再做水上鸳,只叹千年再难修此缘……”

“小泽。”贺玉玄修长的手指向上遮住了他的眉眼。

在下一秒放开他,天边炸起明艳绚烂的灯火,一声又一声久久不散,炽热明亮又犹如细碎的银河落下。

随着烟花消散,梦境一并散去。

兰泽醒来的时候,周围依旧黑漆漆的,他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他脑袋晕乎乎的,自己摸上去,兴许是发烧了。

他不由得蜷缩成一团,梦里是在徐州,他不记得和贺玉玄在徐州看过烟花,梦里的记忆又是那么深刻,仿佛真的发生过。

兰泽没一会便撑不住睡了过去,他这般发着热,第二日只迷迷糊糊地醒来一会,有人似乎喂给他水,还给他喂了一些野果。

他睡着的时候并不知自己被带着向前走了一段路,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山洞中,他睁眼时眼前有些看不清,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似乎有人在他身边。

兰泽因为发了高热看不清东西,他只扫到一角黑色的衣袍,自然而然地把来人想象成了自己最想见的人,想要去抓对方的衣角,却发现抓了个空。

他眼前被泪水模糊,忍不住有些委屈,嗓间难以发出来声音。

“督主为何把奴才丢在这里……督主骗奴才,督主不是说会来接奴才吗。”

“三哥哥……奴才好想你。”

兰泽下意识要扑进对方怀里,他扑了空,只虚虚地碰到对方,那双苍白无力的手似乎也想碰他,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脑袋磕在地上,温热的眼泪落下来,向下滴在贺玉玄掌心。

贺玉玄明明触碰不到,泪水落下来时,仿佛一并灼在他身上,让他心口传来一阵难言的疼痛。

兰泽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在照顾他,他梦里都是贺玉玄与那些围绕在他周围的蝴蝶。他梦不见谢景庭,不知为何生出来了作践自己的心思,不愿意吃东西也不愿意喝药。

若是谢景庭不要他了他该怎么办……娘亲也不在了,他没有人要,他还不如去地下找娘亲。

兰泽的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冒出来冷汗,唇畔紧抿着,水喂不进去,药汁也没办法喂,病情愈发的严重起来。

“小泽。”兰泽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喊他,他陷入昏迷之中,耳边好一会响起话音。

“你向来知晓……如何对付我。”

兰泽梦里见到一片虚无,周围天光大亮,他看见了生长在江边的兰花,蝴蝶从上面飞走,贺玉玄长身而立,手指略微抬起来,蝴蝶振翅停留一瞬很快便飞走。

贺玉玄朝他看过来,面上露出来温柔的笑,笑容清绝明艳,目光晦明而动,在蝴蝶振翅时唤了他一声。

“小泽。”

这么一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贺玉玄的身形消失不见,天光一并消散,化成了一片破碎的虚空。

……

兰泽睁开眼,他对上陌生的天花,金色的藻井略微发暗,记忆还没有浮上来,他脑袋空蒙蒙的,不知为何心脏有些空落。

一只大手伸到了他面前,他发现自己置身在温暖的被褥中,那只手略微熟悉,他向上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容。

“督主——”

兰泽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喜悦令他身体行动胜于一切,他扑进了谢景庭怀里,触碰到谢景庭的体温,指尖碰到谢景庭衣角,雪枝香顺着传过来。

是切切实实的谢景庭。

“奴才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督主了。”

兰泽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令谢景庭心头略微一窒。

谢景庭掌心覆在兰泽的脑袋上,唇角略微崩裂,黑漆的视线落在兰泽眼角,指尖轻轻地碰上去,俯身吻在了兰泽眼角。

嗓音一并跟着放轻了几分。

“是我不好……让兰儿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