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蹩脚不过的借口, 师无欲的视线落在兰泽身上,兰泽表情不像是作假,一双眼眸水盈盈的, 清澈澄明宛如外面的月色。
“脏东西?”师无欲静静地听着,等着兰泽作解释。
兰泽并未撒谎,他脸上涨红,说出来有些像是在骗人,但是他确实害怕, 他小声道:“奴才这两日总觉得身边似乎有人在看奴才。”
“回去路上好像有人跟着,院子里有东西, 奴才不敢回去。”
兰泽呐呐道:“奴才在这里抄佛经便是, 不会打扰国师大人。”
他在原地站着有些踌躇,担心师无欲会不愿意让他留下来。
殿中安静下来,师无欲沉默半晌, 扫到兰泽细白的手指略微蜷缩, 移开了视线。
“若是偷懒便不必待在这里。”
兰泽如释重负,他坐在原来的位置, 抄了几遍佛经,眼睛便睁不开了。
他一手还拿着笔,脑袋点在桌面上, 趴在小桌上睡着了。
蜡烛忽隐忽灭, 师无欲听见了动静, 少年脑门磕在桌面上,抱着手抄的佛经睡了过去。
师无欲的视线在兰泽身上略微停留, 平日里他总是一个人待, 因为要看住兰泽, 近来都与兰泽同处一室。
兰泽抄写佛经时难以专注, 总是乱动,没写一会就要左顾右看,一到夜晚便犯困睡觉,脑袋准时在桌上一点一点。
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师无欲起了身,他到了兰泽面前,略微垂着眼眸,在原地站了一会,最后略微俯身,将兰泽从桌边抱了起来。
兰泽柔顺地靠在师无欲怀里,他睡得很沉,自动在师无欲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抓着一截师无欲的衣角,脸颊略微蹭了蹭,嘟囔了两声。
快天亮时兰泽醒来,兰泽做了两个梦。第一个梦算的上正常,第二个梦黑压压的,让他略微不适。
梦里是连绵的雨季,他回到了年少的时候。年少时娘亲在床边弹曲子,他靠在窗边做功课。
说是做功课,实际上他总是偷懒,心思花在了其他事情上,他在偷偷地缝香囊和手帕。
徐州多雨,这一日也下了雨,记忆因为过于久远变得模糊陈旧,充满了潮湿的霉气与陈斑。
兰泽在认真地缝香囊,他看着上面的老虎图案,窗边的兰花被雨水沾湿,身边传来了男子的音色。
“这些都是你缝的吗?”
兰泽一回头,便看到了十八岁的贺玉玄。贺玉玄貌若好女,过分的清艳,身姿翩翩朗净,原先应当是银白的衣裳,如今随着他转身,贺玉玄脸色变得苍白。
那张脸逐渐蔓延上血色,仿佛有鲜血从贺玉玄身体里冒出来,贺玉玄整个人身形单薄,像是一张血淋淋的人皮。
兰泽在梦中吓得几乎要尖声叫出来,他眼睁睁地看到贺玉玄走到他面前,梦中的贺玉玄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
他的下颌被抬起来,贺玉玄似乎淋雨而来,衣衫湿了些许,在梦中捏住他的脸,深褐色的茶色眼眸泛着空幽的深色,里面充满怨恨的情绪。
“这便害怕了?”低沉的嗓音压在他耳边,兰泽眼角扫到了什么。贺玉玄的手腕上有一条红色的疤痕,疤痕一点点在蔓延开裂,隐隐可见白骨。
窒息感迎面而来,兰泽被压在窗边堵住唇畔,他的背后是连绵的雨幕,阴沉的天色不及贺玉玄眼底,贺玉玄衣衫被血染成了黑色,苍白有力的手指按住了他,让他在原地不能动弹。
兰泽手腕被握住,他的腰肢被掐着,贺玉玄半分没有留情,他在梦中喘不过气来,被逼的只能低声呜咽,发出几声细碎的声音,伴着琴声雨声,一并消了下去。
“你休想离开我。”
最后贺玉玄丢下来这么一句,兰泽在梦中半分没办法动弹,几乎完全由着贺玉玄掌控。
他唇中是贺玉玄的气息,带着刻骨铭心的血腥与疼痛,他撞进贺玉玄眼底,犹如陈旧晦暗的阴雨天,心情一并跟着沉了下去。
“呜……”
兰泽在梦中非常清醒,若不是贺玉玄现在还没死,他都要以为是贺玉玄变成鬼过来找他了。
贺玉玄有一双非常好看的手,那双手最擅长画画,吟诗作赋亦不在话下。
手指修长如玉,如今那双手被他的衣衫遮住,他察觉到刺骨的冰凉,寒冷侵进他全身,让他骨生寒意,牙根跟着打颤。
他被贺玉玄抱在怀里,梦里的他变成了十八岁的模样,今年贺玉玄二十三,贺玉玄病骨削离,侧脸寒意若森,被贺玉玄抵在墙边随意羞辱。
“你……你在梦中还不肯放过我。”兰泽待在熟悉的地方,他过去的记忆与现在重叠,有些分不清楚,唇畔被贺玉玄用手指抵住。
他的怒意全部化为虚无,身体深处传来的疼痛让他止住话音,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整个人被劈成两半,因为过分疼痛险些晕过去。
整个人被疼痛充斥,痛不欲生的触感传遍他全身,兰泽手指半分不能动弹,尖叫在嗓间止住,被钉在墙上,眼前贺玉玄的面孔在他面前变得刻骨铭心。
兰泽因为这个噩梦被活生生的吓醒,他突然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在软榻上,身上还盖着师无欲的外袍。
殿中没人,如今接近天亮,外面夜色如墨一般都黑,神佛依旧垂目低眸,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师无欲不在殿中。
兰泽额头上冒出来一层冷汗,原来只是一个梦,他兴许真的碰到了脏东西,做这么吓人的梦。
这般想着,他眼角扫到了什么,突然便僵住了。
他白生生的手腕,不知何时多了两道青色的手印,以及身体传来的痛感,他后知后觉背后发凉。
兰泽略微睁大了一双眼,他掀开自己的衣裳,发现腰际处赫然几道青色手印,他手指忍不住有些颤抖,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朝着身下摸去。
他摸到了一手粘腻的触感。
兰泽心底泛上来凉意,他披着的外袍掉在地上,一不小心碰到旁边的烛台,烛台被打翻,没有光,佛像的表情随之变得阴森。
“国师大人……”
兰泽心中焦急,更多的是害怕,他脸色苍白,光着脚出去找师无欲,背后冒出来一层冷汗。
灯火在殿中熄灭,阴影处黑暗落下来,兰泽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他远离冰冷的正殿,方出门,迎面碰上了远处长廊站着的师无欲。
“谢景庭与蜀郡连军,如今莲城尚且没消息,朕不知战况如何。”
兰泽慌忙之下没有看见另一道身影,他那一声“国师大人”喊出来,已经到了师无欲面前,因为匆忙跑过来,衣衫略微不整,脸色还白着。
师无欲眉头略微皱着,看清了兰泽的模样,兰泽堪堪停下来,姬嫦的身形随之显现。
明黄色的九爪金龙,冰凉的玉冠略微垂下。
兰泽见到姬嫦,略微瑟缩了一下,他有更要紧的事情想要告诉师无欲,下意识地便到了师无欲身边,躲在了师无欲身后。
“这才几日,便学会认主了?”姬嫦视线冷冰冰的,阴冷的目光在兰泽身上刮了一道。
“何事如此慌张。”师无欲看出来了兰泽神情不对,问了出来。
“奴才……奴才待会再跟国师大人讲。”兰泽声音小了些许,他在外面待着,万相寺常年落雪,外面很冷,兰泽的脚趾没一会便被冻的泛红。
姬嫦并没有和师无欲待多久,他一夜未曾合眼,南方的战事令他操心,没一会便因为早朝回到了宫中。
师无欲让兰泽回去,兰泽不愿意回去,直到姬嫦离开,两人一同回去。
正殿的烛台点上,师无欲道:“遇到了什么事。”
兰泽脚趾有些痒,他在地毯上缩着,展开了自己的手腕,衣衫掀起来,露出来了上面发青的手印。
“奴才醒来便这样了,不止手腕……还有腰上。”
兰泽还用眼角留意着周围,他醒来之后心弦一直崩着,看到风吹的烛火晃动,心脏立刻跳的快了几分。
师无欲视线略微定住,这殿中自然没有第二个人,兰泽原先睡前还好好的,不可能一觉醒来自己掐出来这些印子。
不止手腕,还有腰处,甚至腿根。
师无欲眉眼变得深了几分,笼罩着一层清冷的郁气,兰泽抿着嘴巴不敢讲话,他略微犹豫,到底没有把自己的梦讲出来。
“国师大人……世上真的有鬼吗?”
烛灯被吹灭了一瞬,师无欲的眉眼随之抬起来,琉璃一般清冷的眼底随之变得晦暗。
“万物有灵,兴许是你先前欠了怨债。”
师无欲表面冰冷无情,为兰泽开化了一道护身符,还为兰泽准备了许多佛经。
兰泽不知这些有没有用,他不敢一个人住,有空便粘着师无欲。
因为他要依赖师无欲,便不敢争辩,师无欲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般过了几日,兰泽偷偷地观察,愈发的肯定兴许真的有人……应当是有鬼缠上了他。
他那一日被欺辱,身上莫名多了好些痕迹,后面几日他睡前一直同师无欲待在一起,加上护身符和佛经,便没有再做噩梦。
可是一旦师无欲不在……那个东西便会出现。
兰泽抄完了佛经,走在路上会莫名摔跤,他脑袋磕到了石板,石板上沾了血,那些血全部都消失不见,他疼的眼泪都冒了出来。
他趁着师无欲不在的时候悄悄给谢景庭写信,写完信便困得睡过去,没一会他便醒了,信被撕成了好几半。
还有他偷吃点心被噎住,险些喘不过气来,盛着水的茶碗到他手边,里面的茶还冒着热气。
他半夜睡着了,因为冷醒来,模模糊糊地察觉到有人在给他盖被子,他可以确定,并不是师无欲。
对方似乎想要害死他,但是有时候又对他好,阴晴不定琢磨不清,兰泽不知道自己曾经招惹过哪个怨鬼。
他偷喝佛祖面前的贡茶,茶水被换成了酒水,兰泽瞬间变得晕乎乎,头脚都分不清楚,在佛像前险些砸上供桌。
师无欲回来时便见到这么一幕,兰泽打翻了酒杯,脸上泛出淡淡的红色,正在拿供桌上的果子,动作利索熟练,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偷拿。
兰泽喝醉酒之后,反应慢许多,他察觉到师无欲冰冷的目光已经是好一会之后,他慢吞吞地反应过来,拿着果子啃了一口,然后转过了脑袋。
“跪下。”
师无欲冷冰冰地下了命令,动祭品是大不敬,兰泽喝多了,拿完果子还偷摸佛像,不被师无欲扔出去已经是万幸。
兰泽后知后觉地听见师无欲说什么,他喝醉之后脑袋停止思考,师无欲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听话地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一双漆黑的瞳仁瞅着人,里面带着几分好奇与呆滞。
直到戒尺到了兰泽面前,兰泽分不清面前的人是谁,师无欲从外面回来,身上沾了些许雪枝香,令兰泽分辨不清。
师无欲刚拿着戒尺到兰泽面前,兰泽瞅见戒尺,下意识便瑟缩,身体产生反应,直接便上前扑进了他怀里。
他撞上一团温软,兰泽身上带着特有的气息,气味缠绕着他,细白的手指拽着他的衣角,脸颊随之蹭上来,沾满酒气的气息扑到他脸颊边。
“督主不要打奴才……奴才没有犯错。”兰泽认错了人,他以为面前的是谢景庭,语气便欢快了许多,瞪大了一双眼眸。
谢景庭若是拿着戒尺打他,他自然会生气,兰泽想也没想,按照他平日里做的那般,抱着师无欲,直接便凑上去咬了一口。
双唇蹭过脸颊,师无欲浑身僵住,喝醉酒的兰泽浑身柔软无骨,抱着他便不愿意撒手。
温软的双唇落在他的脸颊,冰凉挺直的鼻梁贴着兰泽的肌肤,肌肤相触,周围随之安静下来。
兰泽在亲上去时莫名感到后背传来一阵凉意,他心脏莫名一疼,不知为何让他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
不是谢景庭。
面前人有一双清透怜悯的眼眸,里面能够包容世间万物,无情胜过有情,俊朗的面容如星如晦,皎洁冷峻,发丝在月色下恍若银白如瀑。
兰泽慢慢地向后推开,他的手指还搭在师无欲的肩膀上,耳边嗡嗡作响,他玷污了国师,兴许师无欲会处置他。
他脑海还晕着,只想了这么多,自己脖颈后面的位置被人碰了碰,然后便晕了过去。
兰泽晕了在了师无欲怀里,殿上的佛祖眉目低垂,在此时仿佛在看着他们,世上的男男女女都是如此。
佛祖见过诸多悲欢离合,见过诸多离合聚散,见证了数不清的世间心动。
他这般波澜不惊湖面上出现的涟漪,佛祖前是世间一滴寻常不过的雨水,落在湖面上化成了形骸巨浪。
……
年初的叛乱,起初朝上未曾有人当一回事,直到没有消息的与城传来信件,莲城沦陷,西北方裴叛乱领军倒戈,军旗换上了前朝嵇氏,大军直逼京州。
姬嫦知道消息时已经迟了一步,百官乱作一团,群臣起谏,谏言姬嫦迁都北上,使缓兵之计。
师无欲知晓消息并不比姬嫦早多少,他放飞了传信的鸽子,观远天,原先连绵起伏的国脉依旧绵延向前。
他能算出来国脉,却算不出历代国君。
“师父。”师无欲出声,他看着远处长天,面前的长岁高僧眉目慈悲,对待朝势动荡并不关心,他们能做的不过是多为百姓送斋祈福。
“阿弥陀佛。”
叛军首领是高僧原先的弟子,他收留谢景庭十八年,十八年来什么都没教给谢景庭。
谢景庭生来便在佛祖度化之外,日日诵经,难改根骨血性。
“你师兄自有他的造化,你不必为他担心。”
“是走是留,一切全凭你的心意。”
师无欲在原地站着,万相寺的钟声响了,这里依旧一片寂静。
若是国君换人,他亦会受牵连。
兰泽不知外面的变故,他只知如今天在逐渐的转暖,他察觉到的时候因为万相寺的雪化了,屋檐下的雨线顺流滴下,冬天即将结束,春天马上要来了。
他整日抄写佛经,这一日写到了师无欲的名字,师无欲字善羲,出自佛经之中。
“善廖荷兮歧,曦明以长凄。”
这么一句,十个字有八九个兰泽都不怎么熟,他在一旁重新写,眼角留意着周围,近来那个脏东西都没有来招惹他。
他听闻贺玉玄近来醒了,状态似乎并不好,那边一直没有消息,谢景庭那边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他知道事况严重时已经非常严重,朝廷官兵不抵叛军,姬嫦迁都北上,师无欲兰泽都在携带名单里,而贺玉玄被派留守京州。
兰泽在万相寺待了将近两个月,他下山时换上了春衫,柳枝缓慢地抽芽,他与师无欲待在一起,偶尔会和姬嫦碰见。
路上遭过好几回刺客袭击。
刺客不知是谁派来的,因为朝中乱起来,起了心思的人很多,兰泽与姬嫦待在同一辆马车。
因为师无欲说留着他的性命有用,姬嫦没有杀他。
兰泽怕死,自然不会为姬嫦挡剑,在长剑刺中姬嫦时,他还在马车角落窝着,马车失控,他跌下去时便滚进姬嫦怀里,让姬嫦当了肉垫。
他与姬嫦一并滚落,姬嫦磕到了脑袋,兰泽担心姬嫦醒来便弄死他,他没有受伤,姬嫦身上剑伤擦伤诸多,他小心翼翼地为姬嫦处理了伤口。
兰泽与姬嫦同处一室,在他第三回 为姬嫦清洗伤口时,姬嫦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纯黑的眼眸,姬嫦皮相天生生的阴郁,透出几分苍弱而又寒凉的美感。
如今那双眼眸略微垂着落在兰泽身上,兰泽的手腕被握住了。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