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节气多, 兰泽当天晚上在小屋里睡的舒服,他小床边放的是陈置的佛经,他提前抄写了几页, 打算第二日送给师无欲。
兰泽大清早便醒来,城中锣鼓欢天,他被士兵领着过去,师无欲也派人来寻他,只是凤惊并不愿意放人。
师无欲淡声道:“我先前同你家主子所说, 都成了耳旁风?”
凤惊回道:“属下只是奉主子之令,未曾违逆国师大人。”
兰泽宛如一个物件, 他在旁边听着, 反正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手中捧着佛经,知晓最后还是要跟着凤惊走, 把抄写的佛经都给了师无欲。
“国师大人, 奴才去去就回。”
兰泽随着凤惊到了贺玉玄房中,贺玉玄在正殿, 如今天刚蒙蒙亮,红色灯笼的穗子随风飘荡,炭火打出来的佛掌若隐若现, 兰泽还未进门, 迎面便遇上了贺玉玄。
贺玉玄脸色还是很差, 兰泽多看了两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贺玉玄好像快要枯萎的花, 一日比一日垂败。
兰泽知晓自己用这个形容并不好, 他还在因昨日的事耿耿于怀, 黑白分明的眼珠翻了贺玉玄一眼,在一旁站着没有主动开口。
“今日小年,我们应当能在春节前赶回京城。”
贺玉玄穿戴整齐,他生的清艳,穿淡色的衣裳犹如雪地里盛开的梅枝,又像幽谷清兰,气质浑如天成,在雪地里自成一幅画。
“小泽可要去街上逛逛,这里是周裴疑周将军原先待过的武郡,武郡有清水凤阳之称,身在武郡不见山水,不知已在此山中。”
贺玉玄语调平静,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他并不需要征求兰泽的同意,兰泽如今再也不会听他说任何多余的话。
如今是白天,贺玉玄非要拉着兰泽出门,兴许因为今日有聚离合的习俗,在外的亲眷今日都是归家鸟,在过年时会回来,团聚在一起,来年团团圆圆。
兰泽被牵着,他手腕碰到贺玉玄冰凉的手指,被贺玉玄牵着他心里抵触,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心里想的都是前一日出现的宋和。
他见到屋檐下挂的白圆浑体的胖鸟,胖鸟朝着路过的兰泽啾了两声,兰泽瞅了两眼,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鸟被关在笼子里,他现在似乎也差不多,并不比鸟儿好到哪里去。
“小泽喜欢?”贺玉玄问道。
兰泽不想开口讲话,黑白分明的眼珠没什么神情,眼看着凤惊要过去提笼子,他才开了口。
“不喜欢。”
“贺大人若是逛完了,我们现在便回去,奴才不想在外面待。”兰泽说。
他对这里的一切都不是那么感兴趣,分明是团员的日子,他原本应该和谢景庭、常卿,宋和,他们兴许能一起过小年,因为贺玉玄抓他们,他现在逼不得已和谢景庭分开。
兰泽一点也不开心。
他看着小摊上摆的年画娃娃墙纸,原先娘亲教过他剪,若是他还在谢景庭身边,兴许能和宋和常卿一起剪贴纸。
贺玉玄变得沉默不语,用一种极深的视线看着他,兰泽情不自禁地略微心凉,识趣地闭了嘴,不扫贺玉玄的兴。
“前面不远处有一家汤圆铺,我陪小泽吃一碗元宵。”
贺玉玄带了人过去,汤圆便是兰泽吃过的五福汤圆,今日城中很热闹,贺玉玄的侍卫在外面守着。
兰泽听见了鼓锣声,一声又一声响在耳边,他顺着看过去,今日有驱鬼表演,漫天的烟火在白日里并不明显,只是穿着黑色衣裳带着小鬼面具的鬼师一衬,烟火随之明灭起来。
因为有驱鬼表演,街道上的人都围了过来,汤圆铺变得冷清下来,兰泽瞅了两眼,他远远地在外看着。
那边人多,贺玉玄自然不可能带他过去,兰泽汤圆都没有吃完,他想起来原先谢景庭带他吃过元宵,那时候他吃到了好些福字。
两人都没有讲话,兰泽在贺玉玄对面坐着,他在看外面的焰火,贺玉玄在看着他。
“小泽,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兰泽的视线随之从外面的焰火上收回,他并不想听贺玉玄说那些表露真心的话,或者是歉意,若是觉得对不起他把他放了便是了。
他于是道:“贺大人不必同奴才讲。”
“若是有事,可以和国师大人讲,马上我们便要回京了,或者贺大人回去之后同皇上讲。”
兰泽放下了碗筷,他起身,贺玉玄随之起身。
“小泽。”
兰泽能够看到远处的鬼面,生着獠牙脸色青紫,白皮红唇面下鬼躯,随着焰火亮起来,鬼面消失在石台之上。
他此时听出了鼓锣的曲调,是四悲之一,因为情爱误了仕途的书生,前路尽毁,死后魂怨难散,最后为心爱之人挡下劫数魂飞魄散。
前半生风光无限,青年时期丧命,大楼倾覆,死后怨诲数十载,最后魂消陨灭。
兰泽看见了一道银白色的光芒,从石台之上发出来,石台上戴着鬼面的罗刹鬼举出弓箭,那一双冰冷的双眼穿透了距离折射而来,长箭迸发划破长空,在朱墙缝隙落下一道阴影。
长箭穿透贺玉玄衣襟上的兰花,贺玉玄喜欢兰花,这是许多人都能看出来的。贺玉玄未曾讲过,第一眼见兰泽便心生欢喜,无论是什么时期的兰泽……都令他一眼难忘。
喜欢兰花,不过是因为兰泽的名字有个兰字。
因此他日日带兰花过去,兰泽心性单纯,从来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贺玉玄话音卡在嗓子眼,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面前兰泽的神情发生了变化,兰泽略微惊讶,睁大了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心口一窒,南春蛊剥夺了他对痛意的感知,他指尖略微颤抖,鲜红的血略微刺目,长箭穿透了他心口的位置。
他的心早已被夺走了,如今还是会空落落的疼,唇腔里的鲜血涌上来,刺目的鲜红与兰泽那张脸交织在一起。
耳边响起嗡鸣声,贺玉玄看到凤惊与侍卫全都反应过来,他们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他听不到众人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触碰兰泽,兰泽看上去有些害怕,他发不出来声音,想要告诉兰泽不必害怕,嗓间的鲜血堵住了他的话音。
……小泽。
手指费劲的抬不起来,贺玉玄倒在了地上,他晕过去之前,兰泽的面容一点点地变得模糊。
“贺大人——”
“主子——”
“贺玉玄——”
兰泽脸上溅上了鲜血,长箭上雕刻着金色的芍药花图案,鲜血层层叠叠的映在上面,滴着血贯穿贺玉玄的心口。
深红浸透贺玉玄的衣衫,浅色的衣裳顷刻之间便被染成刺目的血色。
芍药花……兰泽再去看时,台上的罗刹鬼已经不见踪影,外面的侍卫团团围了过来,贺玉玄昏迷不醒。
凤惊探了贺玉玄的鼻息,神情严肃起来,转身时看了兰泽一眼,眸中情绪深不见底。
“来人,去追。”
兰泽从贺玉玄中箭脑袋便有些懵懵的,这不是贺玉玄第一次在他面前受伤,他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与前几次不同。
有些那支箭的缘故,还有贺玉玄最后似乎真有话要同他说。
人群的喧嚣潮水一般的褪去,兰泽被带回去,是贺玉玄要带他出来吃元宵,他被审问了一番,实话实说,与侍卫口径相同。
师无欲却不信,单独叫了兰泽过去。
殿中燃着佛寺里的线香,线香缭绕,一并模糊了师无欲的面容。
“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方才审问时为何不敢回答。”师无欲问他。
兰泽跪坐在师无欲面前,师无欲总是这般坐在他前面,让他只能够仰视,他闻言绞着手指,好一会才回复。
“国师大人,奴才只是有些害怕,当时只有奴才与贺大人,奴才担心会怪在奴才身上……”
兰泽睁着一双眼看向师无欲,对师无欲道:“奴才没有敢害贺大人的胆子。”
“自然,”师无欲拿起那支长箭,芍药花图案,虽然繁复却不常见,幕后之人是谁再明显不过。
谢景庭当着禁军射杀贺玉玄,无疑是坐实了谋逆罪名,是在向他们示威。
“你应该知道,这支箭是谁的。”
师无欲观察着兰泽的神情,见兰泽眼睫扑闪眼神略微闪躲的模样,目光冷了几分。
“他已犯下滔天罪行,身上背负数条人命,手上沾染鲜血无数,你知晓是他所为,却不愿意禀明。”
师无欲面无表情,他桌上放着那把戒尺,戒尺在兰泽面前放着,兰泽跪着没有讲话。
“国师大人,这是奴才的私事才是……”兰泽垂着眼,他能够瞟到一边的佛经,师无欲同他讲过佛经的意思。
大抵是佛祖愿意去感化犯下过错的人,并且劝导众生去感化他人。
如今师无欲把他当做犯了过错的迷途之人,让他日日抄写佛经悔过,要悔过的之一便是不应分不清是非熟过。
谢景庭杀人放火、为朝廷钦犯,更甚沾染鲜血无数,他不应同流合污。
“国师再怎么说,奴才喜欢督主,忍不住偏向督主,这般国师大人要如何……”兰泽抬眸看向师无欲,他嗓音细弱,眼珠却黑白分明。
师无欲面上没什么表情,那双眼清冷冷的,像是纯质的琉璃一般没有感情,只让人感到冰凉无物。
“看来平日里让你抄写的佛经,半句你都未曾记住。”
师无欲心中平白生出来一股怒意,他平日里鲜少情绪有波动,对待红尘万物悲悯与冷漠颇多,如今察觉到兰泽在挑衅他,他面上未曾表现,心底却动了怒。
“我并不能如何,如今贺郎危在旦夕,他原本便折寿,这次又是因为你。”
师无欲嗓音沉了几分,手指碰上兰泽的喉管,那里跳动着温热的心跳,还有肮脏的血液在流动。
“我只能替他惩戒你一翻。”
兰泽的脖子被轻轻地握住,有一种对方能够主宰他生死的错觉,他有些害怕,后背浮上来一层冷意,对上师无欲眼底,师无欲眸中未曾有任何变化。
那把戒尺晃到兰泽眼前,兰泽近来未曾抄错佛经,没有挨过板子,被打掌心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才不想被打掌心。
“奴才知错了,国师大人。”
兰泽立刻认错,他低下了头,小声道:“奴才继续抄佛经便是了,国师大人不要罚奴才。”
“抬头。”
师无欲未曾理会他,兰泽脸色略微苍白,他在原地没有动,师无欲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兰泽自己能够猜到下场,若是他违逆师无欲,兴许接下来他有的苦头吃。
只是挨板子的话,总比让他说一些自己违心的话要好一些。
兰泽以前不懂文人所谓的骨气,若是让他挨打,他宁愿说一些违心的话。
如今他明白了一些,原来遇到在意的人和事,人会变得有骨气一些。比如先生说娘亲不好,他便再也没去过先生那里。
比如如今他也并不认为谢景庭犯了滔天过错。
兰泽伸出了手,戒尺落了下来,师无欲生了一双很好看的手,那双手平日里点香,似乎萦绕了线香的神圣气息。
今日师无欲未曾收力道,不过一板子落下来,兰泽掌心立刻肿了,他疼的惨叫一声,手指痉摩,五指因为疼痛而弯曲,不小心又碰到掌心,疼的他险些昏过去。
“啊——”
兰泽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他眼中映着师无欲的面容,师无欲冷冷地俯视着他,他如今知晓了,师无欲是故意为难他。
师无欲和贺玉玄是一伙的,贺玉玄现在昏迷不醒危在旦夕,师无欲把这笔账算在了他头上。
“伸手。”师无欲掀起唇角,唇畔绷成冷漠的弧度。
兰泽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睁大了一双眼,委屈道:“国师大人,奴才知错了。”
师无欲未曾搭理他,他的手指被师无欲碰到,师无欲握住了他的手腕,兰泽被迫只能倾身,他略微向后躲,戒尺落在他指尖,十指连心,痛的他眼前发昏。
兰泽不管不顾地向后躲,他手指发抖,被师无欲握着手腕,师无欲面无表情,像是冰冷的执刑者,因为兰泽的闪躲,那一尺扇到了胸口的位置。
这是第二回 ,疼痛更加明显,兰泽的嗓音变了个调,他的双手经常写字拿东西,皮肤略微糙一些,其他地方便不一样了,疼痛是掌心的数倍。
兰泽含泪捂住了,他叫唤了一声,咬着自己的嘴巴,因为屈辱眼中含泪,看向师无欲,眸中带着怨意。
师无欲见兰泽这般,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双眼无波无澜,半天开口道:“既不知羞耻,遮羞之物也不必留着。”
兰泽的衣衫被脱掉,他被丢在地板上跪着,师无欲对待一切人与物一视同仁,何况兰泽羞耻心重,这般对待兰泽,兰泽因为愤怒脸全身都变得泛红,像是蒙了一层浅淡的桃汁。
那一双合鸟乳被扇的略微变形,上面留下来冰冷的尺印,师无欲的视线在上面蜻蜓点水一般一扫而过,白色的国师袍分毫尘土未沾。
兰泽在殿中跪到半夜,殿中灯火通明,侍卫不来这边,兰泽有些撑不住了,师无欲看起来便冷冰冰,责罚他的法子能有一百多种,不是好得罪的。
他跪的膝盖发疼,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自己撑着实在是撑不住,他方一动,不远处的师无欲视线便落在他身上。
兰泽咬咬唇,眼睫变得湿润,低头道:“国师大人,奴才跪不住了。”
他还未曾穿衣裳,殿中燃着炉子,并不冷,师无欲未曾看他,兰泽依旧感到羞辱,师无欲似乎知晓怎么让他自惭形秽。
兰泽委屈都咽进肚子里,他想活着,不想被冻死丢出去,他想活着见到谢景庭。
“奴才知错了。”
兰泽声音低低软软,眼眸抬起来,清澈纯净的眼眸世间罕见,想必神佛见之都会被动摇心神。
师无欲依旧冷着张脸,未曾看兰泽,行色皆祸,蜡烛在一旁燃着,那道无形的红线越缠越紧,正在连向他的心脏。
“国师大人。”
兰泽见师无欲不理他,他自己从地毯上一点点地挪动,挪到了师无欲腿边,他低着头,将自己送到师无欲面前。
“就算不让奴才起来……能不能给奴才一件衣裳。”
兰泽呐呐开口,他脸上被炉火蒸的通红,眸中被火焰一衬,里面的情绪彰显无疑。
殿中安静下来,师无欲放下来手中的佛经,一件外袍丢在了兰泽身上,兰泽立刻遮住了自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兴许师无欲会想他矫揉做作,兰泽顾不上那些,他跪在地上实在是有些困了,膝盖又好疼,其他地方也好疼,手掌也一样。
兰泽在师无欲脚边,他眼睫略微颤动,担心自己睡过去,他掐着自己的掌心,稍微碰碰,疼痛会让他清醒过来。
并没有太管用,兰泽脑袋一点一点,最后歪着睡了过去。
师无欲膝盖一沉,眼角扫到少年的乌发,兰泽蹭在他身边睡了过去。
兰泽小脸泛红,那双眼闭着,眼睫略微沾湿,原本紧紧扣着的衣衫滑下来,流畅的锁骨向下,蝴蝶骨深刻鲜明,身体线条犹如乳白的玉石天然形成。
兴许是察觉到温暖,不必师无欲做什么,少年自顾自地便投进了他怀中,试图引他俯身将他抱起来。
“督主。”兰泽喊了一声,他没有闻见自己熟悉的味道,动作略微停了下来,没有再往前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