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常卿和宋和在外守夜, 兰泽半夜被动静惊醒,宋和禀报道:“督主,追兵来了。”
兰泽于是在半夜上了马车, 他留意着谢景庭的伤势,谢景庭牵着兰泽,黑色的袖袍多了一道布条,是方才兰泽包扎留下来的。
“督主。”马车车帘被掀开,兰泽摸了摸谢景庭的胳膊, 问道:“督主的伤怎么样?”
谢景庭说:“无妨。”
透过车帘,兰泽扫到了一晃而过的黑影, 火把在夜间忽明忽现, 尽管谢景庭说没事,他还是有些担心,看谢景庭脸色略微发白, 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火光愈来愈明, 刀剑的碰撞声响在耳边,隔着马车只有一壁之隔, 兰泽睁大了一双眼,影子通过帘子缝隙透进来,有血溅在了车壁上。
马车疾速向前, 有长箭贯穿车壁, 这次来的人明显比上次多, 常卿对谢景庭道:“督主,我与宋和随后便到, 督主先带着小公子离开。”
随着一道剑光显现, 常卿避开了剑刃, 剑鞘拍在了马背上, 谢景庭随着掀开车帘,常卿与宋和同前来行刺的黑衣人纠缠在一起。
留下来的只有一部分,追兵明显是冲着他们来的,兰泽在旁边大胆地打开车帘去看,身后黑衣人骑马在追他们。
兰泽脸上被冷风吹的哗啦啦的疼,他们走的匆忙,一些东西都忘记了拿,兰泽还背着他的小包子,他一直随身带着。
一道银光显现,兰泽立刻收回了脑袋,长箭钉在了车窗边缘,车帘随之一震,兰泽耳边出现嗡鸣声。
“督主,他们快要追上来了。”
兰泽从马车里探出脑袋,他拽着一角谢景庭的袖子,谢景庭用受伤的手在扯着缰绳,马车行驶的速度很快,他瞅一眼,注意到谢景庭手臂上方布条渗出了血迹。
谢景庭腾出来一只手抓着兰泽,担心兰泽掉下去,对兰泽道:“我知晓了,兰儿回去待着,不要把手伸到外面。”
兰泽依言照做,路上颠簸,他们行驶了两整个时辰,天亮之前甩掉了追兵,还有一两个追了上来,被谢景庭杀了。
他一直在马车角落里待着,如今再看到尸体,没有那么害怕了,兴许因为有人给侍卫下的死令,对方明显是想要谢景庭的命,未曾手下留情。
谢景庭受了些轻伤,手腕处有鲜血流出来,侍卫的尸体被扔在林子里,之后谢景庭又走了一个时辰,确定没有追兵了才让兰泽下来。
现在他们完全和宋和常卿失联,除非去城里才能汇合。
“兰儿。”谢景庭喊了一声,兰泽从马车里出来,他坐了一路的车,被晃的有些想吐,小脸也有些白,他看见谢景庭脸色更不好,担心胜过自己嗓间的粘腻感,抓着谢景庭的手未曾放开。
“督主……你有没有事?”
兰泽被牵着,他瞅着谢景庭,谢景庭说“没事”,握住兰泽的手。
谢景庭用马车换了一些东西,带着他上了山,找了一处山洞暂做休息。
晚些贺玉玄兴许会搜城,他们只得待在外面,不能去村落,也不能进城。
山洞非常简陋,什么都没有,胜在位置隐秘,在内室里不容易发现。空气湿冷潮湿,谢景庭用稻草和外袍为兰泽铺了地方,兰泽于是坐了上去。
兰泽注意到谢景庭的脸色很差,山洞里太冷了,他小声地对谢景庭道:“督主,奴才去捡些树枝,一会便回来了。”
他方起身,谢景庭便握住了他的手腕,对他道:“兰儿在此处待着。”
话音落了,谢景庭便出去了,这次出去的时间长一些,兰泽只能在原处干等着,半个时辰之后谢景庭才回来。
谢景庭带的有柴火,还有一些干粮肉饼,还有一份糖水糕。
柴火烧了起来,兰泽在原地坐着,他看着糖水糕略有些意外,忍不住瞅谢景庭,抱着点心无所适从,脸上跟着红起来。
他好一会才道:“督主,奴才并不是日日都要吃点心……”
他更不想谢景庭有事,谢景庭若是有事,他兴许饭都吃不下去。
兰泽体会到他担心娘亲的心情,若是谢景庭没有受伤,兴许他什么都不用想,谢景庭受伤了,他便心跟着揪起来,一并惴惴不安。
谢景庭应了一声,视线落在他身上多了几分温度,对他道:“只是顺手帮兰泽买的。”
“督主让奴才看看伤。”
兰泽把糖水糕放到一边,他打开自己的小包子,还好药他放了两瓶,他见谢景庭脱了外袍,上臂一道箭伤,除此之外还有刀伤。
箭伤受毒素侵染,还有一部分是黑色的,兰泽往上面撒了药粉,刀伤一并用湿手帕擦了包扎好。
他包扎的时候模样认真,兰泽鲜少有认真的模样,这般模样实在引人稀罕,谢景庭一直垂眼看着。
“督主,没有马车,我们接下来如何赶路。”
兰泽帮谢景庭处理好伤,他啃了一小半肉饼,剩下的都留给谢景庭。
谢景庭对他道:“若是有马车,兴许会被察觉,明日我们需要换路。”
他们这一路上颠簸,山洞并没有待太久,当天晚上又来了追兵搜山,兰泽与谢景庭待在山洞里,兰泽在谢景庭身边不敢讲话,他们从另一条路走,因为有谢景庭在,兰泽倒是不怎么害怕被抓。
贺玉玄下了死令,追兵发现了便要灭口,只需留兰泽的活口。
他们路上遇到了一队追兵,谢景庭又受了些伤,兰泽躲在灌木丛里,他什么都不能做,只睁着一双眼看着谢景庭受伤。
绣春刀擦过谢景庭的脸颊,在谢景庭脸上留下一道薄薄的伤痕,随着鲜血溅出来,侍卫的尸体倒下,这个时候谢景庭看向兰泽的方向。
谢景庭脸上沾了血,平分添了一抹澧艳,明艳的面容殊绝动人,在原地喊了兰泽的名字。
“兰儿。”
兰泽小兔子一般在原地窝着,一听谢景庭喊他,他耳朵动了动,从角落里出来,扑进了谢景庭怀里。
这般让前来追人的侍卫有些棘手,上面不让动兰泽半分,他们并不敢伤着兰泽,利用却是可以的,这回便是利用兰泽,抓了兰泽,让谢景庭险些就擒。
他们两人逃出来,谢景庭也受了重伤,当天晚上便发了烧。
兰泽这几日一直跟着谢景庭,谢景庭未曾饿着他,好几次经历危险谢景庭没有让他受过伤。
“督主。”兰泽喊了两声谢景庭的名字,谢景庭毫无反应,伤口方才已经缝住,腹部的伤口高热,温热的鲜血从布条里渗出来,兰泽又给谢景庭上了一回药。
兰泽摸了摸谢景庭的额头,谢景庭连着好几日未曾合眼,如今闭着眼,脸上略微苍白,薄唇略微抿着,墨发在身后散了,多了几分绮丽单薄的脆弱。
手指触碰到一片温热,兰泽被烫的收回了手,他带的没有退烧的药物,如今在城外,要去找伤药几乎不切实际。
他并不认识路,也不放心把谢景庭一个人丢在这里。
兰泽用冷水将手帕沾湿放在谢景庭额头,铺在地上的外袍一并盖在谢景庭身上,用水沾湿谢景庭的唇角。
他在旁边守着,担心追兵会过来,一支睁着眼不敢睡觉,困得眼泪险些冒出来,他掐在自己掌心,眨眨眼把困意压下去。
兰泽又困又冷,时不时地摸摸谢景庭的脑袋,谢景庭没有醒来的迹象,他有些忧愁,唇畔抿得紧紧的,在一旁自言自语。
“督主什么时候醒来……”
“奴才一个人有些害怕。”
兰泽捶捶自己的双腿,他给谢景庭换一回手帕,手帕叠的方方正正,伸手去摸谢景庭的手,谢景庭手指冰凉。
他于是把谢景庭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热之后才放回去,从小娘亲便说他是小火炉,他身上总是很暖和,谢景庭如今冷冰冰的,他不大喜欢。
“督主跟冰块一样。”兰泽一边抱怨,一边瞅着谢景庭,脑袋蹭在谢景庭的肩膀上,窝进了谢景庭怀里。
谢景庭陷入昏迷之中,他睁不开眼,整个人被光怪陆离的梦境吞噬,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雪夜。
京城百年难见的雪在京州落下,谢景庭……应当说少时的他,嵇如雪。
火……漫天的火光与窗外冷然的雪形成鲜明的对比,鹅毛大雪扑灭火光,掩盖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宫变。
成王与嫆皇后相敬如宾,嫆皇后曾诞下一子,当日在雪夜,雪净复诞明,如镜棱上霜。
赐名如雪,域外高僧当日见天有异象,得嫆皇后召见。
高僧言三皇子命格异相,留在皇宫兴许会年少丧命,于是刚出生的皇子被送出宫,以外臣之子的身份,常年居在万相寺。
唯有每年生辰得以进宫觐见生母,这一年异姓王姬氏归朝,在宫中设宴。
姬氏手握二十万兵权,宴礼之后,皇宫起了一场火,成王、嫆皇后,长公主,年幼的四皇子,以及宫人侍妾,均死在了这场大火里。
谢景庭在大火中亲眼目睹一切,成王被迫自刎,嫆皇后以貌美出名,遭外臣欺辱,他的长姐、幼弟被长戟穿在梁柱之上。
殿中光影扭曲,长姐与幼弟的尸体在前,姬氏笑声犹如雷鸣,雪意廖寒,当日诸多臣子与姬氏里应外合,谋权窃国。
江州荣氏、陈绥李氏、边州阮氏……成光周氏。
梦境火光与鲜血交织,谢景庭置身其中,他未能动手亲手杀了姬氏,姬氏之子昏聩暴娼,他手上已经沾染鲜血无数。
他在万相寺待了十八年,佛唁难消灭国之仇,他作茧自缚,几乎已经看到自己的结局。
若是复辟失败,兴许他会如粱上的尸体一般,结局体无完肤。
谢景庭被困在了大火之中,被□□的生母向他求救,父亲面带指责,一向善解人意的长姐对他怒目而视,幼弟唤他兄长。
为何他没有死在这场大火之中。
耳边传来了悠悠磕绊的曲声,湘女怨……嫆皇后所写,分明是幽怨的曲子,被兰泽唱出几分欢脱来。
年少的谢景庭在雪地里待了三天三夜,他全身已经被冻僵,为了不让姬氏怀疑,他未曾动弹过,在雪地里连同下人的尸体一并被送出去。
眼里融了雪,与鲜血融在一起,在地上砸出一片血泊。
他的心如同身上的体温一般沉冷,恍惚间令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湘女怨曲音缠绕在耳边,混合着少年的自言自语,一并传过来。
面前的景象一点点地褪去,宛如陈旧的灰尘消失,连着血色与雪色。
“督主何时醒过来,奴才有些担心督主。”
“督主是不是想要奴才照顾才不愿意醒来?”
“那奴才给督主亲一下便是了。”
“奴才可以不吃点心,不必督主每日跑那么多趟,奴才饿一两天也没事……”
“督主,奴才有些害怕。”
兰泽小声抱怨,方才他见谢景庭神色不对,猜测谢景庭可能做噩梦了,他担心谢景庭被魇住,于是唱了小曲。
谢景庭的神情果然好了些,他肚子有些饿了,兰泽不敢吃剩余的肉饼,若是谢景庭醒不来,兴许他们要没东西吃了。
柴火还有些,兰泽用一些肉饼做了掺了水的粥,他自己喝了一点,然后喂给谢景庭。
他有了喂病人的经验,兰泽撬开谢景庭的嘴巴,把嘴巴里的粥渡过去,洒了一部分,好歹喂了半碗下去。
第二天夜里谢景庭醒来的时候兰泽正抱着外袍睡着了,兰泽听见动静立刻便醒了,注意到谢景庭脸上走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督主。”兰泽立刻精神起来,他连忙扑进谢景庭怀里,鼻尖有些酸酸的,他扑上去的时候特意避开了谢景庭的伤口。
谢景庭眼神黑漆漆的,怀里少年温软一团,不过短短一日没醒,兰泽把自己搞得乱糟糟的,发冠有些歪,看上去像是自己梳的,系带没有系好,小脸看上去也有些憔悴。
他握着小孩的手腕检查了一番,兰泽没什么事,小手热乎,脸上也热乎,只是粘着人不撒手。
“督主。”兰泽又软软地喊了一声,谢景庭醒来他心里便安心了,眨眨眼把眼泪压下去,小声问道:“督主脑袋还疼不疼。”
他摸着还有些烫,烧还没有退。
“不疼。”谢景庭脸上泛出红晕,容貌过分艳丽,兰泽看着有些不好意思看,谢景庭生的这般好做什么,他又欢喜又担心,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谢景庭抱住了。
“只是在梦里有些想兰泽。”
兰泽这两日精神都在绷着,如今才稍稍松懈,他被谢景庭眸中浓烈的情绪吓到,过分沉的墨色连着火焰一般的温度,仿佛能将他烫化融化掉,让他化成一摊温热的水,与之相融在一起。
他的双唇被吻住,兰泽呆呆地在原地坐着,发丝还有些乱乱的。他不知原来唱出来的难听曲子也会拨人心弦,肉饼做成的咸粥也能令人为之触动,他的碎念亦能为人驱散寒梦。
兰泽只知道顺应,他一向顺应谢景庭,唇舌传来疼痛,他疼的眼泪几乎冒出来,兴许知道弄疼了他,谢景庭轻轻地亲他的耳垂哄他。
“督主……督主身上还有伤。”兰泽脑袋晕晕乎乎的,有些飘飘然。
他没忘记谢景庭身上的伤,略微推拒,谢景庭嗓音哑了几分,已经解开了他给自己系的蝴蝶结。
“我轻些便是……兰儿坐上来。”
兰泽脸上顿时红了起来,磁性的嗓音落在他耳边,他耳尖控制不住地红起来,抓着谢景庭的衣角细白的指尖略微绷紧。
他浑身线条绷紧,双手环上去,红艳艳的唇咬出了齿痕,脸颊蒸上一层红晕,发丝沾湿汗湿,贴在脸侧。
那双眼水绵绵含着情,随着细碎的呜咽发出来,兰泽一口咬在了谢景庭肩膀上。
谢景庭的伤口裂开,兰泽这是头一回陷入自我反省之中,因为他平日里总是纵着谢景庭,如今谢景庭脸色又白下来,而……还没有消下去。
“督主……”兰泽细声细语道:“督主注意身体才是。”
他看着谢景庭略微阴郁的神情,兰泽又情不自禁心软了,他半天才软乎乎道:“那督主不要乱动,奴才帮督主便是了。”
兰泽那一双手细白如玉,他手小,两只手握不住谢景庭的手,更握不住其他东西,做什么都费力,胸前有些疼。
皮肤薄的地方破了皮,总有些不好受。
他发现谢景庭一直看着他,他的手仿佛又小了些,不由得脸上红起来,小声嘟囔了一句,然后乖乖地继续做了。
因为他们两人这么一折腾,谢景庭第二日又发起了烧,伤处药不对症,裂开之后愈合的更慢。
兰泽在谢景庭晕过去的时候打算出去找些草药,一些草药他终归是认识的,或者能想办法去村子里弄些药。
他用外袍盖好谢景庭,肉饼和糖水糕都放在谢景庭手边,还有他倒好的茶水。
做好这一切,兰泽找了些泥巴抹在自己脸上,然后便出门了。
他们这里离村落并不远,兰泽带的有一些银子,方跟嬷嬷换完伤药,兰泽眼角扫到了什么,递银子的手略微顿住。
“怎么啦?”
阿婆的声音唤醒了出神的兰泽,兰泽平日里笨拙,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能让其他人知晓如今谢景庭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嬷嬷,我方才说错了,我想要的是糖水糕。”
兰泽拿走了糖水糕。
他朝着相反的方向走,眼角出现了一角鹤纹长袍,向上对上一双冷冽深邃的茶色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