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兰泽晚些认错也不迟。”

兰泽被打脸, 他当天晚上只得留在宫中,半夜的时候贺玉玄一直在咳嗽,他在偏殿能够听见, 贺玉玄偏偏不叫人。

最后他实在受不了,点了烛灯过去,他清晰地看见贺玉玄肩膀处的伤口已经痊愈,那里留下了一道白色的疤痕。

在冷玉皮肤之下,血管里密密麻麻仿佛有东西在鼓动, 贺玉玄脸色苍白,用手指捂住嘴唇, 指缝间有鲜血溢出来。

兰泽给贺玉玄倒了茶水, 还拿了手帕,贺玉玄自己接了,他在一旁瞅了好几眼, 哪怕他笨拙, 也看出来了不对劲。

按照常理来说,那么深的伤口, 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愈合。

“你身上的伤……”兰泽犹豫地开口,他对上贺玉玄漆黑的瞳仁,过分黝黑, 像是白骨中酿出来的一团墨色, 让人感觉有些心惊。

兰泽听闻了贺玉玄用蛊的事, 他斟酌地说:“我原先便听说蛊虫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你不要再用了。”

他瞅贺玉玄一眼, 原先他还在说不管贺玉玄, 如今又关心起人来, 视线不自觉地移向别处。

“小泽是在关心我吗。”贺玉玄指腹蹭掉自己唇边的血迹, 没有提此事,问道,“过几日便是小泽的生辰,京中兴许会落雪,小泽能不能陪我去看一次雪。”

“这兴许是我最后一次找小泽。大雪之后使臣会过来,我没有机会再同小泽见面。”

贺玉玄枯瘦的手指握住了兰泽的手腕,触感略微冰凉,殿中烧着炉火,贺玉玄坐在床边披着氅衣,整个人病容难掩,像是脆弱易碎的瓷器。

原先他的生辰都是自己过,娘亲过世之后他便不再过生辰,兰泽想起来前几日谢景庭问他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他还没有告诉谢景庭,兴许谢景庭只是随口一问,今日不就没有管他。

兰泽想起来自己先前的预示之梦,对上贺玉玄的目光,他略有些担忧,兴许是贺玉玄的眼神太过于恳切,仿佛把他视为了救命稻草。

他最后同意了。

“这次之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兰泽抽回了自己的手指。

殿中熏的兰香有些浓重,兰泽回去的时候染了一身的兰香。

他到了督主府,如今已经不知不觉入冬,府上的梅花开了,兰泽氅衣,氅衣上有点点的梅花,他的面容比盛开的梅花还有夺目几分。

兰泽脸颊被冻得通红,在正殿里见到谢景庭,如今时辰尚早,谢景庭天不亮便起来了吗。

他在心里这么想,又想起来前一日贺玉玄说的话,兴许是谢景庭太过忙碌了也说不定,他这么安慰自己。

“督主,奴才回来了。”兰泽小声地说,他不知谢景庭昨天晚上在殿中坐了一夜。

谢景庭的视线在兰泽身上停顿,上下看了兰泽一番,反应平平。

“兰泽平安回来便好。”

谢景庭并不问他前一日为何留宿,什么都不问,兰泽于是也不说,他现在学会了对付谢景庭。

若是谢景庭不说,他也不说,看谁先忍不住。

谢景庭问他,“兰泽这几日可还要出门?”

兰泽摇摇头,他已经听到了消息,谢景庭解了禁足,刺杀贺玉玄的锦衣卫身份已经查清楚,是穆府的人。

那名锦衣卫被处刑,穆府并没有受牵连。姬嫦因为愧疚,恢复了谢景庭先前的职位,另外调了一部分兵给谢景庭。

兰泽在府中该做什么做什么,谢景庭他勾不住,他已经在准备离开了。他不想死在姬嫦或者师无欲手里,若是他能多一些银子,兴许他能够直接离开京城。

他在一边偷偷算起账来,自己在谢景庭身边攒的银子,他在纸上写写画画,忍不住抬头去看谢景庭的侧脸,心里到底有些舍不得。

兰泽胸腔中闷闷地有些难受,像是有针反复地戳在上面,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些烦恼,与娘亲在一起很快乐,什么都不必考虑。

顶多操心一些银子的事情。

如今他不必再考虑银子,却有更令他难过的事情在等着他。

他若是不喜欢谢景庭就好了。

兰泽没有多少钱,他左思右想,不能去找谢景庭,只能去找常卿和宋和借钱。

常卿冷漠地回绝了他。

“小公子想要钱和督主说便是,属下这里做不得主。”

瞅见兰泽神色略有些失落,常卿略微皱眉,想了想说:“主子在为小公子准备生辰礼物,那一日兴许会给小公子银钱。”

剩下的常卿没有多说,担心直接说出来会挨罚。

兰泽才不信,兴许谢景庭会给他一些赏赐,他肯定不会舍得卖谢景庭送他的东西。

他于是又去找了宋和。

宋和平日里好说话,如今也拒绝了他。

“督主交代过,不让给小公子银子,怕小公子会拿钱偷偷走人。”

兰泽的心思被戳破,他脸上情不自禁地红起来,谢景庭难不成还要留他在府上,他忍不住委屈起来,因为是在宋和面前,眼泪直接掉了下来。

“他又不喜欢我,留我在府上做什么。”兰泽忍不住道,他嗓间压抑着哭腔,眼眸蒙上水蒙蒙的水光,眼睫上泪珠往下坠。

宋和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神色变得慌张起来,他身上没带手帕,知晓不能让兰泽哭下去,索性用指腹给兰泽擦眼泪。

“兰泽……你不要哭了,督主只是不擅长表达,他是喜欢兰泽的。”

宋和说话都有些磕巴,粗糙的指腹碰到兰泽的皮肤,兰泽身上每一处都是软的,摸起来一片温热,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仿佛顺着砸进他心底。

“常人都能够犯错,督主却不能……兰泽,你不要哭了,督主其实很在意你。”

宋和一边说着,兰泽哭的更厉害了些,他嗓音有些低哑,怀里突然撞上一片温软,兰泽扑进了他怀里。

兰泽扑进了宋和怀里,宋和穿着侍卫服,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跟块木头一样。

“他若是在意我…才不会做让我难过的事情……”兰泽一边抽噎一边讲,他眼泪和鼻涕都蹭在了宋和身上,在宋和怀里哭了一场,顺便骗走了宋和的银子。

因为他方哭过,宋和不敢不借给他银子,兰泽自己抱着银子回去,临走的时候道:“这件事不准告诉督主。”

宋和耳尖又变得黑红黑红,应了一声,怀里依旧湿漉漉的,感觉都沾上了兰泽身上的味道。

兰泽抱着银子回去把银子藏起来了,他一直有自己的小房间,虽说他现在已经和谢景庭睡在一起,他藏的银子都不敢让谢景庭知道。

晚上他回去时,谢景庭自然注意到他红着的眼眶。

谢景庭关心他道:“兰泽有心事?”

兰泽摇了摇头,他吃饭吃的食之无味,谢景庭沉默了一会,到底没有继续问,而是提了另一件事。

“过一段时间兴许我们要南下,兰泽若是想,可以带上如意如礼。”

兰泽闻言可有可无地应一声,他为何要带上如意如礼,兴许他过几日便要离开京城了。到时候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见到谢景庭。

“奴才吃完了。”兰泽放下了筷子,他早早地吃完晚膳,去自己小床睡觉了。

他没有提白天的事情,晚上兰泽睡过去,谢景庭在床边站了好一会,伸手碰了碰兰泽的眼皮,兰泽眼睫颤了颤,柔软的睫毛扫在指腹。

兰泽生辰这一日京城落了大雪,原先督主府一直死气沉沉,因为下雪挂上了朱红的灯笼,廊沿下红灯笼滴溜溜的转,添了一些人气。

他没有忘记先前答应贺玉玄的,他走的时候和谢景庭说了一声。

“督主,奴才今日要出去一趟,晚上才回来。”

谢景庭闻言问道:“兰泽要去哪里?”

兰泽说了一处茶馆,谢景庭略微停顿,兰泽在他面前站着,因为是生辰换了一身红色的衣裳,今日兰泽便要十八了。

“那兰泽记得早些回来,今日常卿给兰泽买了汤圆。”谢景庭说。

今日是兰泽的生辰,以兰泽的意愿为主。

兰泽如今愈发出挑,他的皮肤宛如檐上雪,柔媚的长相万里挑一,那双水盈清澈的眼略微睁着,柔软的鼻尖向下是红润的唇,在雪地里一衬,像是画上跃然而出的妖精。

美的动人心魄,令人难以收回视线。

兰泽说过喜欢吃汤圆,他应了一声,坐着马车去了和贺玉玄约的茶馆。

说是天黑之前回来,他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兰泽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他下去的时候常卿眼睁睁地看着,在一旁欲言又止,对他道:“小公子不要忘了时辰,早些回来。”

兰泽应了一声,他抱着汤婆子下去,隔着一段距离看到了凤惊,凤惊领着他到了江边,江边落了雪,一座巨大的朱红舫船映在眼前。

他见到了贺玉玄。

贺玉玄如今能够下床,在江边长身而立,周围是繁复的灯火,白日里灯火并不明显,像是在宣纸上点出来的焰火。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苍艳的五官犹如纸花,瞳孔过分的深邃,在兰泽出现时视线便落在了兰泽身上。

“小泽。”贺玉玄撑着伞,一柄黑色的竹骨伞,上面的纹路犹如墨染,贺玉玄今日穿了一身玄色,明明是沉暗的颜色,在人群中却依旧显眼。

兰泽走了过去,他能感觉到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脸上,他问道:“不是说去茶馆,为何又来江边。”

“这边人多,热闹一些。”贺玉玄略微垂眸看着他,在他过来之后伞便偏在了他这边,替兰泽拂掉了肩侧的雪。

“原先在徐州未曾有这么大的雪,我少时常常向往京州的雪,想要来看一看。”贺玉玄说。

兰泽:“娘亲说我出生时徐州下了大雪,难得一见,那时候我并不记得,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了。”

贺玉玄闻言微笑起来,仿佛变回了之前的温柔模样,对兰泽道:“如今便见到了。”

“小泽之后如何打算。”贺玉玄领着他上了舫船,在兰泽上去时,伸手拉了兰泽一把。

兰泽触碰到贺玉玄的手,碰到一片冰凉,寒意仿佛能浸透到他骨子里,冰的他心尖一颤。

“你的身体……”兰泽莫名有不太好的预感。

贺玉玄对他道:“小泽不必担心我,我的身体没有大碍。”

兰泽闻言稍稍放下心,他想了想,觉得跟贺玉玄说也无妨,对贺玉玄道:“我兴许过几日便要离开京城了。”

“这里并不适合我,兴许回徐州,或者去其他地方,我也不知道去哪里。”

兰泽略有些迷茫,他没有家,自然不知道去哪里。

“小泽要离开京城?”贺玉玄看着他,眼中沉了些许,问道:“为何?”

“不必你管。”兰泽才不愿意跟贺玉玄说他自己的事,他对贺玉玄道:“今日我要早些回去。”

兴许谢景庭为他准备了生辰礼物,他还不知是什么,按照谢景庭的性子,兴许不会是什么他喜欢的东西。

兰泽跟着上了舫船,贺玉玄并未说什么,带他看了江景,江上的雪色白茫茫一片,兰泽嘴馋,他还有些防备贺玉玄,看贺玉玄吃过之后他才略微放心。

一旁的贺玉玄似乎看出来了他着急回去,淡淡问道:“小泽急着回去?”

兰泽应了一声,他回答道:“督主让我回去吃汤圆。”

“今日小泽便十八了,若是换成女子,兴许已经能够出嫁,我便能够上门提亲。”贺玉玄说。

兰泽吃点心脸颊鼓起来,闻言回复道:“督主肯定不会同意。”

无论谢景庭喜不喜欢他,估计都不会让他和贺玉玄在一起。

他吃着吃着便困了,兰泽睡了过去,他闭上眼的时候想着只睡一小会,在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晚上了。

因为大雪在京中算是节日,今天非常热闹,这个时辰已经晚了,兰泽有些懊恼,过了晚饭的时辰,他的注意力被外面的焰火和花灯吸引。

兰泽瞅见贺玉玄在旁边,方才他睡着了贺玉玄给他盖了毯子,他揉揉眼睛,把毯子放回去,对贺玉玄道:“我们应该回去了。”

贺玉玄似乎在窗边坐了许久,与窗外的月色融在一起,闻言贺玉玄唤了凤惊过来,舫船从江心到江边,兰泽下去了。

江边人来人往,他下去的时候有些着急,险些撞到人,被贺玉玄握着手腕拉了一把。

“小心一些。”贺玉玄在他耳边轻声道,兰泽向后撞进贺玉玄怀里,焰火在他耳边炸开,眼前变得明亮起来,他的手腕还被握着,怀里抱着已经凉了的汤婆子。

“我知晓。”兰泽还没有挣扎,贺玉玄便主动地放开了他,他今日生辰,大半日都睡了过去,兰泽有些可惜,他注意力很快又被周围的事情吸引。

兰泽有些担心谢景庭会责怪他,他转眼一想,若是谢景庭有心,早就派常卿过来接他了。

如今没有派人过来接他,想必是不管的意思。

“我还未曾送小泽生日礼物。”贺玉玄对他道:“不知小泽喜欢什么。”

贺玉玄喊了凤惊,凤惊拿了一个盒子过来,紫檀木的盒子给了兰泽,兰泽略有些好奇,他瞅贺玉玄两眼,当着贺玉玄的面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地契与银钱折子,用折子可以去银庄换钱。

原先兰泽还在纠结要不要,他看出来地契在徐州,正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若是有了地契,他便能摆脱贱籍,有了安身之地,有银票,够他好一段时间的吃喝了。

兰泽略有些犹豫,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要,他把盒子还给了贺玉玄。

“贺玉玄,我不能要这些,今日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你若是真想送我生辰礼物,不如给我买个糖人吧。”

兰泽指了指对面的糖人铺子,他这般说,贺玉玄在原地略微怔了一会,很快敛去了神色,去给他买了糖人儿。

“小泽,生辰快乐。”

接下来贺玉玄又带他逛了集市,还带兰泽去了茶馆,兰泽在外面不知不觉待的便晚了,他和贺玉玄一同出入茶馆被人看见,贺玉玄喝茶咳出了鲜血,他不过上前扶了一把,贺玉玄又攥着他不愿意撒手了。

外面暮色沉沉,督主府难得一片热闹,整座府邸融进暮色之中,正殿中灯火通明,谢景庭面前摆了一桌子的菜。

上面的饭菜有荤有素,全部都是兰泽喜欢吃的。

现在已经过了晚饭时辰,菜已经凉透了。

谢景庭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听着属下的汇报。

兰泽同贺玉玄在舫船上待到晚上,之后下了舫船也没有回来,而是一直同贺玉玄待在一起。

烛光略微偏离,月色中悬,兰泽的生辰已经过去,谢景庭只白日里见到人,之后人一直未曾回来。

“常卿,今日应当不算了。”谢景庭这么说一句,嗓音平淡无波,眸色宛如与沉寂的夜色融在一起,过分平静才令人心惊胆战。

常卿硬着头皮不敢作声,殿中一片安静,炉子里火已经熄了,空气中幽幽带着冷意,这个时候若是触谢景庭的霉头,兴许会死无葬身之地。

……

兰泽还被贺玉玄攥着手腕,贺玉玄衣衫上的血令他触目惊心,他不敢乱动,在此时听到凤惊进门的动静。

“主子,督主人过来了。”

兰泽听闻督主二字,略有些不敢置信,随即想起来,谢景庭说为他准备了汤圆,难不成是为了此事而来。

“小泽,若是你不想待在京城,我可以带你离开。”贺玉玄握着他的手腕,对他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茶馆并不是完全封闭的,兰泽听到了动静,他侧目时正好和进门的谢景庭对上视线。

谢景庭披着月色,面容犹如艳鬼,眸似深潭绮丽深邃,眼睫落下一层阴影,侧脸如冷玉寒霜削覆,月色与其相比黯淡几分。

那双眼过分平静,听到贺玉玄所问,仿佛不值一提的筹码,随之相形见绌。

“兰儿,该回家了。”谢景庭这个时候还有一些耐心,视线钉在兰泽身上,兰泽莫名自尾椎窜上来一股寒意。

常卿与宋和在一旁守着,纷纷闭嘴不言,两人都不敢去看兰泽。

明明与平常没什么不同,兰泽一见到谢景庭,心思全部都在谢景庭身上,他面对贺玉玄便心不在焉,随意地敷衍了贺玉玄。

“凤惊,你带贺大人回去。”

兰泽头也不回地和谢景庭走了。

他跟在谢景庭身后,谢景庭周遭气氛并不怎么好,兰泽主动认错道:“督主,奴才知错了。”

马车里非常安静,谢景庭视线落在他身上,目光宛如深不见底的沉墨,对他温和道:“兰泽晚些认错并不迟。”

兰泽这个时候并不知晓,这是谢景庭发疯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