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被云层吞并, 整座府邸笼罩上一层昏暗的光,廊沿落下的阴影形成一道明晃晃的地平线。
“督主,宋和如今被困在牢房里, 那里有贺玉玄的人守着,他上回受了伤,现在牢房里有重兵把守。”
云州宋氏,第三子为宋和,当年宋氏夫妇察觉出朝中异样, 提前将宋和送走。宋和被流放时尚且年幼,如今十余载过去, 当年的世家公子成了蜀郡流寇。
谢景庭大半个人融在阴影之中, 视线扫向远处抱在一起的两人,如璨的目光蜻蜓点水一般地在两人身上停顿。
他好一会没有回复,引得侍从又说了一遍方才的话。
“主子, 不要忘了我们来蜀郡的目的, 上回主子前去追人,险些落入陷阱之中。”
谢景庭大多数时候心境都非常平静, 没有波澜,他的心脏仍旧在麻木平和的跳动,血脉在缓缓流淌。
从十五年前那一晚的雪夜起, 他便被抽去了七情六欲, 此后情绪再无波澜。
他收回了视线, 周围的树影重新开始晃动,沙沙而鸣转纵消陨。
“这般, 今天晚上便行动。”谢景庭交代了侍从一句, 身形消失在转角处。
那一角玄云纹衣袍消失, 兰泽眼睁睁地看着人走了。他的心情变得忽明忽暗, 突然有些后悔方才的决定。
他脸上情不自禁地红起来,觉得异常丢脸,方才是他头一回探出壳子,伸出柔软的内里。
然而谢景庭未曾回应,甚至直接装作没有看见。
兰泽胸腔处有些闷,他觉得又丢脸又难过,还有几分未知情绪混合在一起。
因为他亲了贺玉玄一下,贺玉玄抱着他不愿意撒手,眸中的情绪略有些灼人,他看贺玉玄这般,几乎能够看见自己在谢景庭面前的傻样。
是了,谢景庭对他一直都是忽冷忽热,心情好了便给他一些温情,心情不好时便敷衍行事。
他对谢景庭不过可有可无,如今谢景庭给予他的一切都已是恩赐。
兰泽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巷子遇见的小狗,他喂小狗不过是一时兴起,小狗却因为他的一时施舍,每日都围在他身边摇尾示好。
他如今也成了心碎小狗。
兰泽有一些想哭,他方眨眼,贺玉玄便用拇指拂去了他的泪珠,低声问他道:“小泽生气了吗,若是不愿意不亲便是了,我方才在逗小泽。”
他现在看见贺玉玄便烦,他瞅贺玉玄一眼,眸中还蓄着泪,软声道:“都怪你。”
兰泽生气地把错推在贺玉玄身上,然后推开了人,自己擦了擦眼泪。
“你回去吧,明日不要来找我。”
贺玉玄看出来他心情欠佳,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在原地略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哄人,最后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兰泽。
“好,我明日不过来,小泽自己去买些吃的,难过时吃些点心便好了。”
兰泽抱着怀里的银子,看着贺玉玄如此,被堵的说不出话,贺玉玄处处都顺着他,让他挑不出错来。
他最后轻轻哼一声,抱着银子回去了。
他晚上时没去找谢景庭。谢景庭也没有传唤他。
兰泽在自己的床头揪着布偶娃娃,谢景庭不救他,谢景庭不在意他,他为何心里会这般难受。
以往他与贺玉玄在一起,谢景庭都会不乐意,还会惩罚他一番。如今他和贺玉玄亲嘴巴,谢景庭却无动于衷。
兰泽脑袋有些乱,他心里闷闷地难受,像是有一颗石头压在心上让他喘不过气,他讨厌这般的感觉。
他小时候给别人交朋友,因为他比常人要笨一些,和他玩的孩子都看不起他,经常欺负他嘲笑他,他那时也非常难受。
哪怕经常被欺负被嘲笑,他还是愿意和对方玩,因为比起被欺负被嘲笑,他更害怕的是没有朋友。
后来娘亲告诉他,这般不对,若是有人让他觉得不舒服,让他难过,他不应该再靠近对方。
他应该爱自己多一些。
明明前两日谢景庭还带他出去买东西,兰泽抱着木偶娃娃默默地掉眼泪,他似乎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接下来两日兰泽都没有出门,谢景庭未曾传唤他,似乎压根不想见他。
第三日的时候,孟清凝过来了一趟,因为孟清凝问了他,谢景庭这才传唤他。
“我们派去的人死了好几回,全都杳无音信。今日我特意来寻督主,想要过去看看,此事实在蹊跷至极。”
兰泽在一旁听着,主位上的谢景庭依旧是那般模样,未曾有什么变化,闻言道:“此事孟大人找贺玉玄更加合适,河堤在京中归工部审批,贺大人在刑部,与工部素来交好。”
孟清凝闻言摇摇头,目光清明了些许,对谢景庭道:“督主,此事只能由你插手,前几日我查出来……这里的督察院与京上世家有联系。”
“凭借贺大人,此事兴许会不了了之……贺大人的身份,没办法继续往下查。”
“蜀郡连年水患,此事若是不查清楚,便是我大魏龋齿。千里之堤,往往溃于蚁穴,这般的道理想必督主更加明白。”
“督主仁慈圣心,想必不忍蜀郡百姓历代受苦。”
这殿中只有三人,兰泽总觉得自己似乎听了些不该听的东西。
以贺玉玄的身份都不能往下查……兰泽背后窜上来一股冷意,兴许是蜀郡时常落雨,凉意一并吹了进来。
“我只是提议,望督主再三思虑。”孟清凝说。
谢景庭并没有考虑太长时间,对孟清凝道:“孟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此事我会派人去查,还要劳烦孟大人同我一并走一趟。”
孟清凝笑起来:“这是自然,此事由我提出,我自然全力协助督主。”
兰泽一直在旁边坐着,孟清凝说完了正事,这才把注意力放在兰泽身上。
“有两日未见小兰泽,兰泽看起来不大高兴,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他,若是算起来,最让他难过的便是谢景庭。
兰泽觉得孟清凝与许多他见的朝廷官员都不一样,这几日他虽然不出府,但是略有耳闻。
李大人每日都在寻欢作乐,听闻李大人宠幸了夏蝉冬月,把夏蝉冬月从谢景庭身边要走了。
孟清凝只用负责监督,却一并帮着查案,心在百姓身上,办的是正事,不像李大人那般昏聩享乐。
“没人欺负奴才。”兰泽闷闷地说。
“你看起来不大高兴,我听闻小兰泽还认识药材,前几日在难民营救了贺大人一命。”孟清凝笑意吟吟道,“不知是谁胆大包天竟要往贺大人的食物里面下毒,前两日贺大人同我说,此事还要多亏了小兰泽。”
兰泽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被人夸的事情,他回复道:“奴才只略懂皮毛。”
何况草药那么好认,总比识字容易的多。
谢景庭视线在兰泽窝成一团的背影上略微停顿,敛去了眸中情绪,问道:“贺大人那边可有查出来凶手。”
“已经查出来了,此事倒是有意思,下毒的是伪装成官兵的难民。”
孟清凝:“城外难民积怨已久,下毒的原本是乡镇上的农户,洪水之后良顷与屋子全部冲毁,妻女死在了难民营里,是得风寒死的。”
“当时他去处处求人没人管,妻女活活熬死,他便将这笔账算在了官兵头上。说来也巧,那一日他只看到了布善的贺大人,正好贺大人因为抓了人回来了一趟,这才让那名农户钻了空子。”
“根据侍卫的审问,原先他是准备在点心中全部下毒,因为兰泽那日同他说,不要把药材弄混了让难民误食,他因此只在部分点心下了毒。”
“只有一部分点心有毒,若是给人吃了,不会死人,只是会昏迷一段时间。”
兰泽在旁边听的瞪大了双眼,他回想起来那一日见到的士兵,他离危险兴许只差了一点点。
当时他没有认为对方是在下毒,若是他再聪明一些,兴许会遇害。
孟清凝眸中似有笑意,又似乎没有,对两人道:“此事当真是巧合,当日所发生之事,因果循环,一环接着一环,兴许这便是命运。”
兰泽还在后怕,他的脑壳被孟清凝揉了一把,孟清凝对他道:“兰泽自有兰泽的机缘。”
这话听起来和傻人有傻福一个味道,兰泽被摸了脑门,他和孟清凝不是很熟,但是孟清凝人很好,爱笑,长得好看,又聪明,他对孟清凝便没有反感。
他略有些不好意思,低下脑袋没有讲话。
“这般,兴许兰泽与贺玉玄命中有缘分。”谢景庭平和的说出来,视线未曾落在兰泽身上。
寡而无味的评价,兰泽听的指尖略微顿住,他瞅谢景庭一眼,略有些不高兴。
前往河堤时兰泽故意没有坐谢景庭的马车,谢景庭未曾管他,他跑去和孟清凝坐在一起,孟清凝倒是有些意外。
“小兰泽,你找我是有事?”孟清凝问。
兰泽坐在孟清凝对面,他好一会才开口,透过车帘仿佛能够看见谢景庭若有若无的身影。
“孟大人,你那么聪明,一定懂奴才不懂的事,奴才有事想要问你。”兰泽小声说。
他思来想去,总不可能去问贺玉玄,此事还是问孟清凝合适,孟清凝与他并不熟,这般正好,兴许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孟清凝笑起来,“我并不聪明,比起兰泽身边之人,兴许略微逊色。兰泽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我有一个朋友。”兰泽才不好意思说自己,他编起来像模像样,“他被人所救住在恩人家里,恩人待他不错,平日里心思很难猜,有时候会欺负他,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好的……有一天他被抓了,恩人救他可能会死,于是恩人没有救他……他因此耿耿于怀。”
“还会经常有一些难受,只有一点点,也没有特别难受。”兰泽说,“后来他甚至试探了一番,恩人并不怎么在意他,他有些看不明白对方。”
“孟大人,你说现在他应该怎么办呢?”
“我没有听懂兰泽的意思,兰泽是想知道恩人的想法,还是想问什么?”
孟清凝静静地听着,略微思衬道:“听兰泽所说,恩人似乎有时在意兰泽的朋友,有时却又不在意,兴许是兰泽朋友自己的错觉。”
“不知道兰泽有没有听过,当人与人之间产生爱慕之情时,喜恶同因,会放大对方所作所为,更容易陷入迷途。”
孟清凝话音一转,对兰泽道:“不知道那位恩人如何想,听兰泽这般说,有一件事倒是能够看出来。”
“兰泽的朋友……想必喜欢上自己的恩人。难平不过是因为……欲壑宛委、沟渠难圆,对方未曾那般在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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