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喜恶同因

暮色被云层吞并, 整座府邸笼罩上一层昏暗的光,廊沿落下的阴影形成一道明晃晃的地平线。

“督主,宋和如今被困在牢房里, 那里有贺玉玄的人守着,他上回受了伤,现在牢房里有重兵把守。”

云州宋氏,第三子为宋和,当年宋氏夫妇察觉出朝中异样, 提前将宋和送走。宋和被流放时尚且年幼,如今十余载过去, 当年的世家公子成了蜀郡流寇。

谢景庭大半个人融在阴影之中, 视线扫向远处抱在一起的两人,如璨的目光蜻蜓点水一般地在两人身上停顿。

他好一会没有回复,引得侍从又说了一遍方才的话。

“主子, 不要忘了我们来蜀郡的目的, 上回主子前去追人,险些落入陷阱之中。”

谢景庭大多数时候心境都非常平静, 没有波澜,他的心脏仍旧在麻木平和的跳动,血脉在缓缓流淌。

从十五年前那一晚的雪夜起, 他便被抽去了七情六欲, 此后情绪再无波澜。

他收回了视线, 周围的树影重新开始晃动,沙沙而鸣转纵消陨。

“这般, 今天晚上便行动。”谢景庭交代了侍从一句, 身形消失在转角处。

那一角玄云纹衣袍消失, 兰泽眼睁睁地看着人走了。他的心情变得忽明忽暗, 突然有些后悔方才的决定。

他脸上情不自禁地红起来,觉得异常丢脸,方才是他头一回探出壳子,伸出柔软的内里。

然而谢景庭未曾回应,甚至直接装作没有看见。

兰泽胸腔处有些闷,他觉得又丢脸又难过,还有几分未知情绪混合在一起。

因为他亲了贺玉玄一下,贺玉玄抱着他不愿意撒手,眸中的情绪略有些灼人,他看贺玉玄这般,几乎能够看见自己在谢景庭面前的傻样。

是了,谢景庭对他一直都是忽冷忽热,心情好了便给他一些温情,心情不好时便敷衍行事。

他对谢景庭不过可有可无,如今谢景庭给予他的一切都已是恩赐。

兰泽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巷子遇见的小狗,他喂小狗不过是一时兴起,小狗却因为他的一时施舍,每日都围在他身边摇尾示好。

他如今也成了心碎小狗。

兰泽有一些想哭,他方眨眼,贺玉玄便用拇指拂去了他的泪珠,低声问他道:“小泽生气了吗,若是不愿意不亲便是了,我方才在逗小泽。”

他现在看见贺玉玄便烦,他瞅贺玉玄一眼,眸中还蓄着泪,软声道:“都怪你。”

兰泽生气地把错推在贺玉玄身上,然后推开了人,自己擦了擦眼泪。

“你回去吧,明日不要来找我。”

贺玉玄看出来他心情欠佳,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在原地略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哄人,最后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兰泽。

“好,我明日不过来,小泽自己去买些吃的,难过时吃些点心便好了。”

兰泽抱着怀里的银子,看着贺玉玄如此,被堵的说不出话,贺玉玄处处都顺着他,让他挑不出错来。

他最后轻轻哼一声,抱着银子回去了。

他晚上时没去找谢景庭。谢景庭也没有传唤他。

兰泽在自己的床头揪着布偶娃娃,谢景庭不救他,谢景庭不在意他,他为何心里会这般难受。

以往他与贺玉玄在一起,谢景庭都会不乐意,还会惩罚他一番。如今他和贺玉玄亲嘴巴,谢景庭却无动于衷。

兰泽脑袋有些乱,他心里闷闷地难受,像是有一颗石头压在心上让他喘不过气,他讨厌这般的感觉。

他小时候给别人交朋友,因为他比常人要笨一些,和他玩的孩子都看不起他,经常欺负他嘲笑他,他那时也非常难受。

哪怕经常被欺负被嘲笑,他还是愿意和对方玩,因为比起被欺负被嘲笑,他更害怕的是没有朋友。

后来娘亲告诉他,这般不对,若是有人让他觉得不舒服,让他难过,他不应该再靠近对方。

他应该爱自己多一些。

明明前两日谢景庭还带他出去买东西,兰泽抱着木偶娃娃默默地掉眼泪,他似乎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接下来两日兰泽都没有出门,谢景庭未曾传唤他,似乎压根不想见他。

第三日的时候,孟清凝过来了一趟,因为孟清凝问了他,谢景庭这才传唤他。

“我们派去的人死了好几回,全都杳无音信。今日我特意来寻督主,想要过去看看,此事实在蹊跷至极。”

兰泽在一旁听着,主位上的谢景庭依旧是那般模样,未曾有什么变化,闻言道:“此事孟大人找贺玉玄更加合适,河堤在京中归工部审批,贺大人在刑部,与工部素来交好。”

孟清凝闻言摇摇头,目光清明了些许,对谢景庭道:“督主,此事只能由你插手,前几日我查出来……这里的督察院与京上世家有联系。”

“凭借贺大人,此事兴许会不了了之……贺大人的身份,没办法继续往下查。”

“蜀郡连年水患,此事若是不查清楚,便是我大魏龋齿。千里之堤,往往溃于蚁穴,这般的道理想必督主更加明白。”

“督主仁慈圣心,想必不忍蜀郡百姓历代受苦。”

这殿中只有三人,兰泽总觉得自己似乎听了些不该听的东西。

以贺玉玄的身份都不能往下查……兰泽背后窜上来一股冷意,兴许是蜀郡时常落雨,凉意一并吹了进来。

“我只是提议,望督主再三思虑。”孟清凝说。

谢景庭并没有考虑太长时间,对孟清凝道:“孟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此事我会派人去查,还要劳烦孟大人同我一并走一趟。”

孟清凝笑起来:“这是自然,此事由我提出,我自然全力协助督主。”

兰泽一直在旁边坐着,孟清凝说完了正事,这才把注意力放在兰泽身上。

“有两日未见小兰泽,兰泽看起来不大高兴,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他,若是算起来,最让他难过的便是谢景庭。

兰泽觉得孟清凝与许多他见的朝廷官员都不一样,这几日他虽然不出府,但是略有耳闻。

李大人每日都在寻欢作乐,听闻李大人宠幸了夏蝉冬月,把夏蝉冬月从谢景庭身边要走了。

孟清凝只用负责监督,却一并帮着查案,心在百姓身上,办的是正事,不像李大人那般昏聩享乐。

“没人欺负奴才。”兰泽闷闷地说。

“你看起来不大高兴,我听闻小兰泽还认识药材,前几日在难民营救了贺大人一命。”孟清凝笑意吟吟道,“不知是谁胆大包天竟要往贺大人的食物里面下毒,前两日贺大人同我说,此事还要多亏了小兰泽。”

兰泽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被人夸的事情,他回复道:“奴才只略懂皮毛。”

何况草药那么好认,总比识字容易的多。

谢景庭视线在兰泽窝成一团的背影上略微停顿,敛去了眸中情绪,问道:“贺大人那边可有查出来凶手。”

“已经查出来了,此事倒是有意思,下毒的是伪装成官兵的难民。”

孟清凝:“城外难民积怨已久,下毒的原本是乡镇上的农户,洪水之后良顷与屋子全部冲毁,妻女死在了难民营里,是得风寒死的。”

“当时他去处处求人没人管,妻女活活熬死,他便将这笔账算在了官兵头上。说来也巧,那一日他只看到了布善的贺大人,正好贺大人因为抓了人回来了一趟,这才让那名农户钻了空子。”

“根据侍卫的审问,原先他是准备在点心中全部下毒,因为兰泽那日同他说,不要把药材弄混了让难民误食,他因此只在部分点心下了毒。”

“只有一部分点心有毒,若是给人吃了,不会死人,只是会昏迷一段时间。”

兰泽在旁边听的瞪大了双眼,他回想起来那一日见到的士兵,他离危险兴许只差了一点点。

当时他没有认为对方是在下毒,若是他再聪明一些,兴许会遇害。

孟清凝眸中似有笑意,又似乎没有,对两人道:“此事当真是巧合,当日所发生之事,因果循环,一环接着一环,兴许这便是命运。”

兰泽还在后怕,他的脑壳被孟清凝揉了一把,孟清凝对他道:“兰泽自有兰泽的机缘。”

这话听起来和傻人有傻福一个味道,兰泽被摸了脑门,他和孟清凝不是很熟,但是孟清凝人很好,爱笑,长得好看,又聪明,他对孟清凝便没有反感。

他略有些不好意思,低下脑袋没有讲话。

“这般,兴许兰泽与贺玉玄命中有缘分。”谢景庭平和的说出来,视线未曾落在兰泽身上。

寡而无味的评价,兰泽听的指尖略微顿住,他瞅谢景庭一眼,略有些不高兴。

前往河堤时兰泽故意没有坐谢景庭的马车,谢景庭未曾管他,他跑去和孟清凝坐在一起,孟清凝倒是有些意外。

“小兰泽,你找我是有事?”孟清凝问。

兰泽坐在孟清凝对面,他好一会才开口,透过车帘仿佛能够看见谢景庭若有若无的身影。

“孟大人,你那么聪明,一定懂奴才不懂的事,奴才有事想要问你。”兰泽小声说。

他思来想去,总不可能去问贺玉玄,此事还是问孟清凝合适,孟清凝与他并不熟,这般正好,兴许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孟清凝笑起来,“我并不聪明,比起兰泽身边之人,兴许略微逊色。兰泽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我有一个朋友。”兰泽才不好意思说自己,他编起来像模像样,“他被人所救住在恩人家里,恩人待他不错,平日里心思很难猜,有时候会欺负他,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好的……有一天他被抓了,恩人救他可能会死,于是恩人没有救他……他因此耿耿于怀。”

“还会经常有一些难受,只有一点点,也没有特别难受。”兰泽说,“后来他甚至试探了一番,恩人并不怎么在意他,他有些看不明白对方。”

“孟大人,你说现在他应该怎么办呢?”

“我没有听懂兰泽的意思,兰泽是想知道恩人的想法,还是想问什么?”

孟清凝静静地听着,略微思衬道:“听兰泽所说,恩人似乎有时在意兰泽的朋友,有时却又不在意,兴许是兰泽朋友自己的错觉。”

“不知道兰泽有没有听过,当人与人之间产生爱慕之情时,喜恶同因,会放大对方所作所为,更容易陷入迷途。”

孟清凝话音一转,对兰泽道:“不知道那位恩人如何想,听兰泽这般说,有一件事倒是能够看出来。”

“兰泽的朋友……想必喜欢上自己的恩人。难平不过是因为……欲壑宛委、沟渠难圆,对方未曾那般在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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