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冠盖满京华

兰泽脸上涨红, 他几乎不敢直视谢景庭,背后靠在桌子边缘,腰肢被揽着, 谢景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表情依旧很淡然。

“兰泽,方才你要推开我,为何没有推开。”谢景庭松开了他,问出了口。

兰泽在谢景庭松手时松了口气, 他用眼角瞅着谢景庭,半天才出声, “因为是督主。”

“所以今日, 因为阮江壁是世子,你便任他轻薄。”

谢景庭抬眼,神色淡淡, “雅间里燃着催–情香, 若是我晚去一些,兴许你们二人已经抱成一团了。”

平静的嗓音说出来那几个字眼, 兰泽脸上涨红,他忍不住道:“若是督主不来,奴才也会推开世子。”

“这般, ”谢景庭似乎信了, 对他道:“看来兰泽自己有分寸, 不必我多管闲事。”

谢景庭总是这般善解人意,一切都听别人的, 兰泽胸腔里好像又有气在堵着, 他在原地站着, 嗫喏了半天, 嗓音很低。

“督主。”兰泽软软地唤了一声。

他觉得有些羞愤,谢景庭似乎是在逼着他承认一般,逼着他去自己看清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奴才说的是真的,讲堂里没有人愿意和奴才一组,只剩下阮世子。奴才去找他……原先在雅间里,他教我谈琴,弹琴的时候离奴才有些近,奴才要开口的时候阮世子又松开了我,再然后……督主就进来了。”

“我并不知晓里面的香有……我们一共进去不过一刻钟。”

“我未曾主动勾引阮世子……奴才完不成课业,担心督主会怪罪,我在国子监里课业回回丙三,不想六艺也不合格。”

兰泽一下子说了这么多,他说着有些委屈,嗓音低了几分,整个人如同外表坚硬的蚌类,如今悄然打开了一小条裂缝,露出来柔软的内里。

他略有些不安,细白的手指绞在一起,如今全部说了……他的小心思兴许早就已经被谢景庭看透。

谢景庭的视线落在兰泽身上,兰泽略微低着脑袋,露出来小半边白净的侧脸,那双明亮的眼睛此时带着怯懦与闪躲,仿佛他说的话重一些,随意地戳一下,面前的这只兔子就会吓得晕过去。

若是说怪罪,原先确实打算,兰泽拿不到第一就打发走人。

确实能拿到第一,不过是个笨的,次次都是最后一名。

谢景庭平静道:“原先是这般,兰泽若是拿不到前三,就不必再在那里待。”

兰泽闻言心跟着提起来,下意识地看向谢景庭,眼眸湿漉漉的,睫毛上依稀挂着泪珠。

“督主要抛弃奴才吗。”

对上那双眼,谢景庭好一会没有开口讲话,半天才道:“兰泽,抛弃这个词不是这般用的。”

“一般用在丈夫抛弃妻子,父母抛弃孩子,我和兰泽非亲非故,算不上抛弃。”谢景庭注意到少年在偷偷抹眼泪,顿了顿说,“兰泽去国子监念书,每月我要给国子监出上千两的银子,兰泽拿不到前三,意味着这些银子都白费。”

兰泽不知晓原来谢景庭为他花钱了,别说上千两的银子,一两银子对他来说都算多了,他低着脑袋不敢看谢景庭,“督主,奴才会努力的。”

“课业可以轻慢,兰泽,我身边不留骗子。”

兰泽的下巴被捏住,他被迫抬头,谢景庭抬起他的脸,手指的温凉传过来,眼角的湿意被谢景庭抹掉。

谢景庭眼底是一片平静的深邃。

“若是下次再撒谎。”

剩余的话谢景庭没有说,留给兰泽自己想象。

兰泽被常卿送回自己的院子,他一路上都在回想谢景庭说的话。谢景庭知道了他是最后一名,知道了他是笨蛋,六艺俱差。

谢景庭没有说要把他送走,只说了以后不让撒谎。

这般的意思是他考最后一名也不会送走他吗?

兰泽睡前模模糊糊的想,他很快抱着被子睡过去,因为前一天哭过,第二日眼睛略有些肿了。

眼睛有些不舒服,加上兰泽担心谢景庭这两日不待见他,他每日在自己院子待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己在院子里做做点心,第三日才去找谢景庭。

兰泽院子里有小厨房,他两天的时间一直窝在院子里,自己用鸡蛋和白糖做出来了奶糕,他自己尝着味道不错。

于是带去了正殿,打算让谢景庭尝一尝。

兴许是因为谢景庭花钱供他念书,他便觉得谢景庭亲切了几分,虽然还是害怕,但还有一些其他的情绪混在其中。

他没有什么好的东西能够给谢景庭,自己做的点心勉强算是心意,希望谢景庭能不要嫌他笨蛋,不要把他赶走。

这般想着,兰泽抱着点心过去,正殿外常卿在守着,兰泽也做了常卿的份,把点心分给了常卿。

“常卿,这是我自己做的点心,督主在不在正殿,今日有客人吗?”

“今日有客人,督主和客人都在正殿。”

常卿没收他的点心,兰泽于是把点心放回小布包里,好奇地在窗外瞅着正殿里面。

兰泽没有想到客人会是阮云鹤,阮云鹤出来时他们二人对上视线,阮云鹤率先移开视线,仿若不认识他。

他还有些担心自己的课业,不知道阮云鹤还说话算不算话,他没办法再找阮云鹤,那作业只能交给阮云鹤一个人了。

毕竟他什么都不会,只会帮倒忙。

兰泽这般想着,他问常卿道:“常卿,我现在能不能进去见督主。”

常卿进去通禀之后就放他进去了。

兰泽揣着小布包踏入正殿,谢景庭不知在和侍卫说什么,说完之后侍卫便下去了。

“督主。”兰泽行了一礼,他瞅一眼,注意到自己的小桌子和软垫还在,略微放下心,看来谢景庭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

“奴才做了一些点心,督主要不要尝尝。”兰泽打量着谢景庭的神色,谢景庭没有说不好,他于是把布包装的点心放在了桌上。

“这是奴才自己做的。”兰泽又把点心向前推推,他自己亲手做的,平日里没有其他人跟他接触,唯一稍微接触的多一些的便是谢景庭。

何况他大老远的带过来,自然想让谢景庭尝尝。

谢景庭只是扫一眼,点心又朝他面前推了推,里面的块状点心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兰泽的目光强烈的不容忽视,眼巴巴地看着他,水盈盈的眼眸带着几分期待。

空气安静下来,谢景庭放下手中的折子,半天尝了一块,沉默了好一会评价道:“尚可。”

“督主若是觉得还不错可以多吃一些,奴才做了好多。”兰泽这般说,略有些高兴,引得谢景庭看他一眼。

因为这么一眼,兰泽又变得老实起来,乖乖地做好,在旁边看着谢景庭忙的差不多了才开口。

“督主,方才奴才在外面看见了阮世子,阮世子找督主做什么。”兰泽问。

“让他过来一趟问话,前两日他并不知茶馆里的关窍。”谢景庭这般说,对面的兰泽已经把点心抱回去了,自己吃剩下的点心。

被他一看,兰泽就不吃了。

谢景庭不着痕迹的收回视线,眼角能够留意到兰泽在慢吞吞地咽点心。

“督主,奴才的课业怎么办,六艺先生留的有作业,奴才都不会。”兰泽问的小声,试探地问道:“督主能不能教奴才。”

现在谢景庭不让他找阮云鹤,他找不到别人。谢景庭擅六艺,这是先帝曾经夸过的,琴棋书画样样都会。

“琴可以借给兰泽。”谢景庭正殿里就有一把琴,兰泽早就看见了。

谢景庭:“兰泽若是没事干,可以练琴。”

琴棋书画中,属琴最难学,需要时日去磨。

其他人应当能听出来谢景庭话外之意,兰泽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他瞅一眼谢景庭,问道:“督主,奴才能试试吗。”

谢景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兰泽在原地拘谨地不敢乱动,一直眼巴巴地瞅着谢景庭。

好一会,谢景庭松了口,“兰泽,如今我还有事情要忙,晚一些才能结束。”

兰泽哦了一声,他于是随意地找了本书趴在自己的小桌上,自己侧着脑袋看书,没一会就在香炉旁睡了过去。

他睡着时说规矩也规矩,不怎么磨人,说不规矩也不规矩,姿势不大雅观。

原先是趴在桌子上睡,没一会变成靠着软垫,没一会又趴在了香炉上。

谢景庭抬头看一眼,每一回看过去,兰泽的姿势都不一样。

到饭点的时候兰泽自己就醒了,他揉揉眼睛,脑袋一时半会没有转过来,忘记了谢景庭答应的让他弹琴,肚子饿了先想着要吃饭。

“督主,奴才要回去了。”兰泽这般说,他想让谢景庭留他用晚膳,嘴上说着要回去,屁股依旧坐着未曾动。

谢景庭“嗯”一声,算是回复了。

嗯了半天,兰泽也没走,谢景庭于是看过去,兰泽别扭道:“督主,奴才能不能留下来。”

他脸上略有些红,有些不好意思,若是回去,还要走好久的路,他不想饿着肚子回去。

谢景庭说:“殿中都是素食,兰泽愿意留下来?”

兰泽点点头,总比他饿着肚子回去好,他可以先吃一些垫垫肚子。何况谢景庭殿中的点心很好吃。

他这般回复,谢景庭让人上了饭菜,他瞅着一道又一道的素菜,上次他已经都尝过了,有几个味道有些像肉。

没等他准备夹菜,常卿又端了一个小碗上来,里面是一只翠油油的鸡腿。

兰泽瞅两眼,谢景庭不吃荤腥,所以鸡腿是给他的?

鸡腿果真放在了他面前,他瞅着谢景庭,不确定地又问一遍,“督主,这是给奴才的吗。”

谢景庭应一声,问他道:“不喜欢吃这个?”

兰泽摇摇头,客气话到嘴边,他想起来了谢景庭说过不能撒谎,他于是说:“督主不喜沾荤腥,我怕吃了督主会不高兴。”

谢景庭闻言静静地看着他,“为何会这般想。”

“奴才是听娘亲说的,”兰泽想了想说,“小时候娘亲说,若是人不能做什么事情,可能也会不希望别人刻意提起。”

就好像他不喜欢别人提起妓子相关,小时候听多了难听的话,一牵扯到,他就会心里不大舒服。

“是这样,”谢景庭对他道:“我并不在意这些。”

兰泽哦一声,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一时半会没有想起来,索性不想了,把鸡腿完整地啃完,骨头都干净地吐到了碗里。

然后他又吃了许多的点心,临走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弹琴,他打算第二日早一些过来。

这般想着,平日里在国子监需要早起,在家里他难得放松,谢景庭也没有让人喊他,他睡到日上三竿。

到正殿的时候正殿里有客人。

如今日头有些晒人,兰泽怕热,于是在偏殿里躲着待着,他随口问了一嘴。

“来的是何人?”

常卿对他道:“是刑部的贺大人。”

兰泽好奇地瞅一眼,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角深青色的衣袍,上面有烫金的鹤纹,还有一双十分好看的手。

他只瞅了两眼,被侍女抓去干活,回来的时候那位贺大人已经离开了。

兰泽帮了如意和如礼干完活,他踏入正殿,晓得自己不能打扰人,他主动地抱着琴到了一边。

“督主,奴才只会弹两首曲子,弹得也不好听,督主先忙,一会再教奴才。”

这是前一天谢景庭答应他的,谢景庭没有当一回事,他却放在了心上。

兰泽自顾自地说,他没有去瞅谢景庭,自己去摸琴,琴身是整块锻木,应当是上好的木头,带着清淡的幽香,上面有刻字。

这把琴叫做将离,是前朝遗物,听闻是用雪山上的灵木制成,原先失传,后来落入谢景庭手里。

兰泽没认出来这把名琴,他以为被谢景庭随意地摆放在桌子上不会是太贵的琴,上手很随意,拨了两下,能听出来声音很好听。

随着兰泽拨出来第一个音,谢景庭顺着看过去,少年捧着琴神色中带着好奇与兴致勃勃,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和不好意思。

兰泽在讲堂里弹琴经常会有人笑,这里是在谢景庭殿中,谢景庭不会笑他,他从来没有见谢景庭笑过。

这般想着,兰泽略微放松些许。

琴音缓缓地流出,每一个琴音都非常悦耳动听,然而连在一起,却让人有些难以忍受。

正殿外守着的侍卫纹丝不动,常卿朝着正殿看了一眼,眉眼若有所思。

谢景庭垂眸看着折子,原先还能看得下去,半刻钟之后,他把折子放了下来。

他一放下折子,兰泽立刻紧张起来,手放下来了,“督主,奴才弹得是不是不大好听。”

兰泽身形单薄,他坐在琴桌后面,瞅着谢景庭略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红着,细白的指尖被勒出来几道红痕。

“尚可。”谢景庭好一会才评价,问道,“你的琴是阮江壁教的?”

兰泽摇摇头,他小时候没有接触过琴,娘亲会弹琴,但是弹着不方便,家里倒是有一把旧琵琶。

琵琶他也不会,他没有什么才能,顶多会唱两首小曲。

“不是阮世子教的,那日阮世子还没来得及教奴才,学堂里奴才都是跟着先生学。”

兰泽红着脸道:“奴才不怎么认识琴谱。”

谢景庭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好一会,问他道:“不认识琴谱,如何记得住曲子。”

兰泽说:“也不算不认识,只是记住了又忘记,奴才只记得大概。”

兰泽略微嗫喏道:“讲堂里经常有人笑话奴才,督主是第一个夸我的。”

谢景庭:“……”

“奴才在殿中弹曲子会不会影响到督主。”兰泽瞅着谢景庭,一双眼水盈盈的,脸蛋通红,傻子才看不出来他说的是反话。

谢景庭没有说这件事,提了另一件事,“兰泽,上回我让常卿找了几本小人儿书过来,你应该会喜欢,可要看看?”

兰泽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常卿把书架上的小人儿书找给了兰泽。小人儿书上都是画的团子,讲的都是先生课上讲的经文,只是比先生讲的有意思的多。

他抱着小人儿书看,视线忍不住地被吸引,没有再弹琴,坐在软垫上一窝便是一下午。

这一日谢景庭忙到好晚,似乎因为那位贺大人过来了一趟。

兰泽看书看的睡了过去,他再醒来的时候,人还在软垫上,自己睡得脖子有些疼。

他指尖摸到了冰凉的布料,鼻尖前是清冽的雪枝香,他定睛一看,是谢景庭的外袍,玄色的衣袍上有雪梅,不知谢景庭什么时候为他披上去的。

兰泽抱着外袍起来,他没有看到谢景庭的身影,问了才知道,谢景庭晚上出勤,不回来了。

常卿不在府上,另一名侍卫送他回去。

侍卫交代道:“国子监那边督主已经和李太傅讲过了,小公子原先未曾接触过六艺,这次小公子不用参加考核。”

原本兰泽还有些困,听到这一句之后,他立刻精神了。他略有些不可置信,睁大一双眼瞅着侍卫,重复了一遍侍卫的话,问道:“当真是督主说的?”

侍卫应一声,兰泽去国子监的路上都觉得轻快了许多,这几日谢景庭都很忙,未曾教他弹琴,他原本还在忧愁之事,没想到谢景庭已经帮他解决了。

兰泽在学堂里,不可避免地碰到阮云鹤,因为他们俩同时被抓,兰泽多少有些尴尬,阮云鹤没有提此事,他也未曾再提过让阮云鹤帮他过先生的考核。

只是阮云鹤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兰泽有时候扭头看过去,阮云鹤已经收回了视线。

不知为何,兰泽能感觉出来,阮云鹤被谢景庭抓似乎不大高兴。

他于是小心翼翼的,不怎么和阮云鹤有牵扯,某一日不小心碰倒了一位世家少爷的饭菜,这几位公子脾气向来不好,原先兰泽跟着阮云鹤时感触不是很深。

兴许原先阮云鹤尚且不至于不待见他,如今阮云鹤对他不冷不热,兴许那一日被抓,阮云鹤还在怪他。

“你走路不看路啊,是整日背书脑袋背傻了?”

兰泽抱着自己的饭团,他现在还是整日朝藏书阁跑。虽然谢景庭说了学业可以轻慢,他只略微松口气,并不敢真的放松。

先不说他会不会离开谢景庭,日后若是谢景庭真的把他丢出去,他什么都不会,到时候也不知做什么。

他才不想再被人丢来丢去。

兰泽瞅着对方,他方才走的是急些,按理说不会碰洒对方的饭,何况他知晓这群少爷都不吃国子监里的饭菜,他们觉得难以下咽。

即便是这样,兰泽还是低头道歉,“对不起,奴才方才没有看路。”

“我的饭菜赔给齐公子便是了。”

兰泽想大不了饿一顿肚子,他把抱在怀里的饭团捧出来,对方接过去,嗤笑一声之后便丢在了地上。

他的饭团被踩了个稀巴烂。

“你这吃的是什么东西,哪里是人吃的饭菜?”齐星宇略微嘲讽的看着他,对他道,“你现在回去重新给本公子做一份一模一样。”

“不然今天这事没完。”

一众少年都打量着兰泽,大多是抱着好奇和看好戏的态度。毕竟兰泽一向软包子惯了,都期待他能做出来什么出乎意料的反应。

兰泽看了眼天色,若是他现在回去做饭,兴许会耽误晚上考勤,先不说他能不能做出来一模一样的饭菜。

“齐公子,明日可不可以,今天晚上先生要点名,不能缺勤。”兰泽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看向阮云鹤,齐星宇一直跟着阮云鹤,唯阮云鹤是从。

阮云鹤未曾给他一个眼神,仿佛对这件事完全不感兴趣。

兰泽那一点微渺的期待消失,阮云鹤做什么事情都只看心情,因为这群世家公子的看心情,却要他为此付出时间和精力。

“今天的事当然要今天解决,你去不去?”

兰泽不敢不去,他瞅对方一眼,低声道:“奴才知晓了。”

他从众人的视线里消失,兰泽记性差,经常记不住路迷路,周围的路他几乎都走过一遍,原本走的是回自己院子的方向,在看不到他们之后,他便拐去了藏书阁。

让他做菜他自然做不出来,对方兴许是故意为难他,至于为何,可能是他又哪里惹得阮云鹤不高兴了。

少年的心思当真难猜,比诗经还难懂。

兰泽这般想着,他到了藏书阁,他常窝在角落里念书,这里人少,他没有碰到过给他留字条的人。

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对方倒是给他留过一串兰花,说是路上遇到的残枝,顺便带过来了。

兰泽最喜欢兰花,兴许因为他和对方素不相识,反而有了一些安全感,留下来的字条从询问问题,逐渐地变成了顺带记录生活中的琐事。

比如今日被丢饭团,他饿了肚子,他不好意思和别人讲,从小到大他都很喜欢吃饭,因为小时候吃不饱,所以他一顿不吃都会很饿,饥饿会让他难以忍受。

他心里的委屈无处诉说,于是写到了纸条上,字迹歪歪扭扭,询问为何会有人忽明忽暗,心情如此多变。

兰泽第二日照旧去了藏书阁,他看到对方的字条略微明朗起来,尤其是瞅到桌上还放的有点心时,兰泽更加意外了。

对方告诉他少年心性一向如此,若是有人欺负他,可以写信给那位探花郎贺大人,对方掌国子监的司法制度,会帮他的。

点心残留着温热,兰泽左右瞅了瞅,他没有瞅见人,对方从来不过来打扰他,他心中略微多了几分好奇,只是没有到想见面的程度。

点心打开,今日阮云鹤他们出去了,所以兰泽侥幸逃脱,他已经吃过饭了,这会儿闻见点心的甜味,又饿了起来。

兰泽吃了半份点心,他把剩下的用油纸包包起来,因为对方送他点心,他略有些不好意思,留了一个自己缝的香囊在原处,当作是礼物还给对方了。

他的香囊被对方拿走了。

自那以后,对方的话变得似乎比以前稍微多了一些,表现在以前兰泽絮絮叨叨地写很多,对方只是回几个字。

如今几个字变成了几句话。

“兰泽,那一日你是跑了?”

齐星宇再过来找他麻烦已经是三日之后,这一日兰泽和另一名小书童一起去找了先生,回来的时候撞上了齐星宇和阮云鹤。

阮云鹤已经不搭理他了,齐星宇找了旧茬,拦住了他的去路。

兰泽怀里抱着自己的课业,他在这时候立刻装鹌鹑,对齐星宇道:“齐公子,奴才那一日做完了,没有找到齐公子人。”

齐星宇和阮云鹤压根不在讲堂里。

他说起话来嗓音很低,语气略软,像是小羽毛一样挠在人身上,那一双眼看一眼人又垂下去,让人不忍心责乱。

齐星宇盯着他看了一会,收回视线不耐烦道:“本公子之后也不在?今日你若是做不出来,别想在讲堂里待了。”

“你不会又要跟督主告状吧,督主这几日在查案,估计没空管你。”齐星宇这么丢下一句,顺带着威胁了他一番。

“做不出来,课你也不必上了,你自己看着办。”

阮云鹤平日里在人群中存在感低,但是没人敢不注意他,方才只是看了兰泽一眼,视线在兰泽身上刮了一道,看着兰泽在原地唇线绷紧。

旁边的小书童替他操心,“兰泽,你怎么又得罪阮世子了,上次碰洒了他们的饭菜?”

“今天晚上的课你怎么办?”

小书童对他道:“他们一向这般,若是你不做,兴许真的会为难你。”

兰泽对小书童道:“我院子里有小厨房。”

只是他烧不出来前天的饭菜。

何况烧饭那么费时间,兰泽趁着吃饭的时间做了一些点心,那些点心被他用油纸包起来,在上课之前他带去了讲堂。

点心他放到了齐星宇面前,齐星宇嘲讽了他两句,他假装没有听见,对方到底没有太为难他。

兰泽略微松了口气,他赶上了晚上的点名,只是没来得及去藏书阁,手上糊的都是面粉。

晚上的时候他想起来藏书阁没有去,如今养成了每日都过去的习惯,他什么事情都和对方讲,对方从来不嫌弃他烦,让他愈发的依赖对方。

兰泽以为没人关注他,自然不知阮云鹤身边的那一群少年经常盯着他,早就发现了他日日都去藏书阁。

“世子,你猜我们在藏书阁找到了什么。”

“兰泽日日都跟人写信,这些信都是兰泽书册里找到的。”

“不知道他和哪个整日幽会,可惜没有看到人,有了这些证据,若是送给贺大人,兰泽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那些信件都在阮云鹤桌子上,阮云鹤随手拿起来,每一封兰泽的话都很多,兰泽的字很好认,会说一些自己的烦恼,大多时候关注点都在课业和吃上。

笔法稚嫩,兰泽还表达了自己的心意,说了因为对方愿意听他讲那么多而感到高兴,甚至在课上写了一首先生讲的关于知己的诗。

兰泽只知道这首诗被先生讲的是知己之情,实际上这首诗大多数时候用来比喻隐晦的爱情。

诗的作者是一名学生,爱上了自己的师傅之后相思不得其解,因此留下来著名的惆怅相思诗词。

“他不知晓?”阮云鹤语气冷淡,“我看他都知道。”

国子监里严禁学生睹人,俗称有其他心思,兰泽平日里只在讲堂藏书阁活动,对于戒律堂,只听闻过,一些太顽劣的学生会在那里关禁闭。

当他在课上被戒律堂的人带走的时候,他还有一些懵。

兰泽第一反应是有些呆,他仔细地反省,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最近他没有缺勤,也没有逃课出过国子监,平日里他都在藏书阁待着。

他心中被密密麻麻的慌乱情绪填满,随着戒律堂的学生到了地方,他跪着向戒律堂的大人行了礼。

戒律堂背阳而建,这里光线很暗,兰泽跪在地上,他感觉背后爬上一层凉意,看到墙壁上的神像,莫名有些害怕。

他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戒律堂的先生看起来周正严格,桌上呈上的是一些熟悉的信纸,兰泽看到那些信纸,略有些不解。

“先生,学生不知犯了何错,望先生明示。”

兰泽背脊单薄,先生把信纸上的那首相思翻了出来。

“国子监里严禁私相授受,娈–童之流更是引人不耻,这桌上的信件铁证如山,你与人私相授受,日日前去藏书阁与人私会。”

兰泽闻言脸色白了下来,他自然没有做过,连那人都面都没有见过,何来的私相授受,更不要提私会。

“学生日日前去藏书阁背书,未曾与人私会,先生明察,学生未曾见过对方。”

堂上的大人略有些不耐烦,不愿意处理这些琐事,一群孩子之间互相不对付,让他在中间难做。

兰泽这般被针对的书童不在少数,对方是阮云鹤那边,加上兰泽身份特殊,陆太史哪一方都不想得罪。

相较之下取其轻,陆太史对兰泽道:“既然你未曾与人私会,这信件可都是你写的?”

兰泽咬着唇不说话,他胸腔里有气在堵着,细白的指尖撑在地板上,他的自己非常好认,信确实也是他写的,他无法反驳。

“信是有人特意送过来的,若是你真心思在学堂上,也不会写这般的信。”

“孰是孰非,你心中自有答案。”

“本官不过是按照条例处理,看在你并未真正做出不齿之事,在戒律堂面壁三日,三日之后自行有人带你离开。”

兰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关禁闭,为何他这般倒霉,写封信也会被人误会。

他见陆太史要离开,解释道:“先生,我写的不是情诗,先生课上说过,那是送给知己……”

陆太史显然不听他单薄的解释,兰泽很快被拦下来,侍卫带着他去了禁闭室。

所谓禁闭室,和牢房别无二致,只是他不需要换上囚犯的衣服。

兰泽被扔在禁闭室里,他拍了拍门,陆太史已经离开,外面的侍卫压根不搭理他,这里黑漆漆的,留下来的只有他那一堆信件。

他被关到禁闭室,先生不会记他缺勤,只是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犯了错,不知又会如何传他。

兰泽靠着墙壁坐下来,他在国子监里没人可以诉说,如今不能写信了,若是谢景庭知晓了……谢景庭说过只要他不撒谎,便不会怪罪他。

即便是这样,兰泽还是有些难受,禁闭室里只有一扇小窗,外面的天色不好,光透不进来,兰泽一个人待着,自己抱着膝盖坐在角落。

他看着外面的天空,此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些东西在他的书册里,如何会出现在陆太史手里。

自然是有人送过去的。

讲堂里的同窗,他想过来也只能想到阮云鹤和齐星宇,除了他们二人,他想不到自己还得罪过谁。

三天禁闭并不给吃的,兰泽饿的前胸贴后背,他缺席的三天,自然不知晓藏书阁角落里多了三枝垂落的兰花。

……

景和楼。

阮云鹤和齐星宇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旁边坐的是左丞之子孟清凝。

孟清凝比阮云鹤他们高一届,平日里辅佐为户部办事,在国子监待的时间不多,鲜少有时间出来和他们聚在一起。

“今日江壁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可是有什么心事?”孟清凝这般问,自顾自地斟了茶。

他是临时过来的,身上还穿着朝服,清俊的脸上带着几分笑意。

齐星宇在一旁把茶满上,对孟清凝道:“清凝哥还不知晓,这几日世子正烦着呢。”

“他有什么烦心事,说来听听。”孟清凝觉得有些好笑。

“那什么,”齐星宇看阮云鹤没有反对的意思,对孟清凝道:“前几日世子找了一个小书童,被督主撞见了,他们两个在茶馆被督主抓个正着。”

“嗯?”孟清凝这回有些意外了,他扬了扬眉梢,“阮江壁,你以为,你的那些事谢景庭都不知道?”

“若是找的是普通的书童就算了,清凝哥,你有所不知,世子找的那个书童……是谢景庭收养在府上的下人。”

孟清凝一口茶险些噎住,闻言看向阮云鹤,阮云鹤脸色不怎么好看,明显正为此事烦着。

“重点来了,”齐星宇继续说,“那个书童不但是谢景庭府上的下人,还和谢景庭长得有几分相似。”

“原本世子还打算弱冠之后便去边疆,立功之后便向谢景庭聊表心意,如今心意是提前表了,用这种方式……”

孟清凝听八卦听的目瞪口呆,他看着阮云鹤的表情,大概明白这小子脸色为什么这么臭了。

他甚至忍不住想笑着摇摇头,这都是什么事。

“你这运气有点差,不过我觉得,你那些心思,平日里也藏不住,谢景庭心里明镜一样。”

孟清凝调侃道:“人家当年可是冠盖满京华的状元郎,被三朝元老称为再世诸葛,师无欲都要让他三分,江壁的那些小心思实在不够看的。”

阮云鹤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听着,没有发表意见。

脑海里晃过一张明媚清纯的脸,想必现在兰泽正在禁闭室思过。

“哎,看那是谁?”孟清凝的视线被窗外的人影吸引。

“国子监里的条例便是他修订的,太傅的得意门生,探花郎贺大人……这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孟清凝略微感叹,正好和对方对上视线,便客套地让对方上来坐坐。

“他是清贫出生,来自江苏徐州,《腹疑论》你们可听过,便是他所作……如今皇上让他待在大理寺,他原本在刑部事任,如今半个司法都是他说了算。”

“前些日子谢景庭南下所查前朝余孽一案,如今此案复查,落在他手里。”

孟清凝说:“朝中如今只有他与谢景庭对着,苦了我们这些二等臣民,整日还要随着跑来跑去。”

听闻孟清凝说朝政之事,阮云鹤和齐星宇听一耳朵,顺着朝窗外看一眼。

这位贺大人因为男生女相,在朝中颇受蜚议。

男人穿着一身深褚纹长袍,他的五官清淡秾艳糅合在一起,眉眼看起来温柔俊丽,像是神像上勾勒出来的仙君画像。

偏长的眼尾略微上扬,露出来一双平淡古井无波的双眼,周遭气质内敛矜克。

若是仔细看,气质倒是有几分像年少时的谢景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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