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 当Maxime神父确定沈璁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起码不再具备传染性,可以搬离后院的小屋, 住进教堂的客房去时, 裴筱怕之前的水痘会传染给教堂里的孩子,把沈璁之前病中用过的所有衣物、寝具都归置在了一起,准备一把火烧掉, 好让大家放心。
把东西全都收拾好, 拿去烧掉之前,他特意仔细收了收沈璁的衣服口袋, 在里面翻出了几张票据。
他识字还不多, 认不全票据上的文字,就把东西都交给了沈璁, 于是才有了这套白西装。
沈璁冬天里有很多套高档的毛呢西装,因为家里平时不留佣人, 他又怕喜伯太辛苦,便会定期让来家里收拾打扫的下人把衣服送去租界里那些高档的成衣店做洗护打理。
除了白衬衣,他平时一年四季基本只穿深色的衣服,尤其是西装,所以下人在取回送洗衣物时,便遗漏了这套他从来都没有穿过的白西装。
后来还是喜伯发现, 节省惯了的老人家心疼东西,说着就要出门去取回来;沈璁不想麻烦老头辛苦跑一趟, 便随手拿来票据,说自己等会下班路上可以顺道带回来。
但他根本就不会穿这套白西装, 转身便把这点小事给忘了个干净, 直到前些天裴筱收拾他的衣物准备拿去烧掉时, 才发现了当初的票据,还留在他的西装口袋里。
好在现在外面虽然战火连天,但租界里的日常生活该没有遭到太大波及,反正马上就要离开上海了,他也不怕被人发现,便麻烦了Maxime神父,派人跑了一趟,很快就带着票据取回了这套白西装。
西装取回来后,他请教了教堂里懂些针线活的修女,打听到衣服要改大不容易,要改小倒是不难;他的身材原本就比裴筱要高大魁梧许多,再加上又对裴筱的身材了如指掌——
稍作修改后,当他看见裴筱穿着这套白西装,推开礼拜堂的大门,发现衣服竟然意外的合身。
白天来教堂祷告的人们都已经离开,裴筱走进礼拜堂,踩着脚下的红毯,经过身旁一张张空置的长条木凳,抬起头来,刚好看见沈璁身后巨大的十字架雕塑。
此时的教堂外,早已夕阳西下,乌金的余晖从十字架背后的彩色琉璃窗倾斜而下,柔和温暖的光芒洒在沈璁身上,也印在裴筱脸上。
当裴筱缓缓走向自己,透过几层薄薄的白纱,沈璁能清楚看到对方微微发红的眼尾,和被眼泪浸润后,在晚霞晕染下,那颗愈发明艳动人的泪痣。
他单手背在背后,斯文地颔首微笑,微微躬身,绅士地递上手中那束孩子们白天在后院采来的鲜花。
当他重新站直身体,隔着重重轻纱,看见裴筱的眼眶更红了。
裴筱现在戴着的头纱,就是那天从防空洞被人赶出来,他晕倒在路边后,暂时歇脚那家路边小店里的。
当初离开时,他特意拽了一截白纱带走,想着自己若是真的染上了天花,大概率难逃一劫,便也没资格再筹谋什么了;但若不是,如果他没有感染天花,如果他还能逃出生天,那他一定是要“娶”裴筱的。
空置的礼拜堂,没有欢呼祝福的人群,甚至因为教义的束缚,连唯一的神父都没能到场;没有体面的乐队和排场,没有崭新的高定婚纱,没有像样的首饰,裴筱穿着沈璁旧衣服改出来的西装,甚至就连捧花都不是象征爱情的玫瑰,也不是他最喜欢的郁金香——
之前沈璁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结婚,会心甘情愿被一个人套牢,更没有想过,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人出现,能让他死心塌地的,想踏踏实实跟对方过一辈子的时候,自己的婚礼居然会这么“寒酸”。
而眼前,他唯一能补偿裴筱的,似乎也就只有这顶头纱了。
之前他也想过要亲手帮裴筱改出
现在身上这套白西装的,奈何要他做女红,就想让他带孩子一样,大概着实缺了些天赋,实在不是心里愿意就能做好的事情。
跟教堂里会针线活的修女打听后,考虑到要自己动手,可能裴筱明年也穿不上一套合身的衣裳,他便放弃了亲手改西装的想法,但还是悄悄躲在Maxime神父的书房里,花了好多天时间,才终于亲手缝好了裴筱现在戴着的头纱。
虽然不至于细皮嫩肉,娇软柔弱,但毕竟是养尊处优了二十多年的小少爷,他没做过什么家务和女红,偶尔扎两下手自然是难免的,不至于疼得多么夸张,倒是反复多次下来,做这样细致的活计的耐心随时都处在即将告罄的边缘。
但当他看着裴筱头戴白纱出现在自己面前,便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纯色的洁白薄纱之下,裴筱那张精致娇俏的面庞若隐若现,既没有埋没他那双桃花眼底波光潋滟的水色,又恰到好处得掩饰了两分他身上那种美极至妖的魅惑和妩媚。
衬着礼拜堂里庄重的气氛,和一身剪裁合体的纯白西装,轻纱之下,他整个人都显得圣洁、端庄了起来,既能美艳不可方物,又能清丽涤净世尘。
“季节不合适,玫瑰和郁金香,都不好找。”当裴筱接过捧花,羞赧地垂下头后,沈璁才开口道:“没有大宴宾客三千,甚至都没有神父,没有祝福——”
“你那天走前拽着塞进怀里的……”裴筱轻轻扯了扯自己头纱的一角,小声打断道:“就是这个吗?”
他还是低低地垂着脑袋,仿佛真的是教堂里一位娇羞的新娘,只是悄悄地抬了抬眼睫,透过眼前的薄纱,偷瞄着沈璁的侧脸。
“你自己做的?”
方才从那间最近刚打扫出来的杂物房走到礼拜堂来的路上,他已经问过身边的玛丽修女了,对方只听说好像是有其他修女在帮忙沈璁改西装的事,但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什么头纱。
“对不起,裴筱。”沈璁轻轻拢了拢裴筱的双臂,俯身平时着对方的脸庞,“等我们离开上海,稳定下来,我一定会补给你一个,全世界最完美的婚礼。”
“我不要。”裴筱斩钉截铁道,抬眼对上沈璁真挚的眼神,以同样的真诚,且万分笃定,“现在的一切,就是最好的。”
“因为,我能感觉到……”他笑意温柔,一脸满足与骄傲,“七爷现在,最爱裴筱。”
“我还可以……”沈璁温柔地笑着,摇了摇头,“更爱你。”
他说着松开裴筱,站直身体,举起胳膊,轻轻拍了拍手。
就在裴筱还没有弄清楚状况时,礼拜堂紧闭的厚重木门再次缓缓洞开,一束亮光从他背后倾斜进来。
循着光亮回身,他习惯性地抬眼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直到听见那种小孩子特有的,蹒跚的脚步声,他才疑惑地低下头,看见了站在门边囡囡,手心里像是捧着什么要紧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双手合十举在胸前,头顶的羊角辫上还插着两朵小花。
“七爷,你……”他回过身来,惊喜地看着沈璁,“答应了?”
“跟了我这么久,只要你开口,有什么是没有点头的?”沈璁轻挑眉峰,微微一笑,“旁的东西都来不及准备了,但是花童——”
“你要的,总是要有的。”
“七爷……”裴筱仰脸望着沈璁,薄纱之下,激动得热泪盈眶,“你就不怕宠坏了裴筱吗?”
“这样你才会相信——”沈璁一只手悄悄掀起头纱的一角,滑进层层薄纱中,温柔地拭去了裴筱眼角一颗将落未落的泪珠,才接着道:“我之后的每一天,都会比现在更爱你。”
从前欢场中的情话,裴筱听过太多,他知道,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有可能是骗人的,也知道,没准沈璁正深
谙此道。
其实平日里沈璁的话兵不多,更很少像现在这样,露骨地跟他表白;但只要是从沈璁嘴里说出来的,越是肉麻,他就越是爱听。
颊边很快飘起一片绯红,他娇羞地垂了垂头,把半面侧脸埋进沈璁替自己拭泪的那只宽大的手掌里。
就在两人恩爱缱绻时,囡囡已经捧着东西,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跟前。
她按之前沈璁教给她,高高举起手中的盒子,递到对方手边,笑得眉眼弯弯。
沈璁接过盒子,笑着对小丫头点了点头,以示肯定,然后大拇指轻轻一挑,掀开盒盖,露出了里面那枚纯银的戒指。
别说那对鸽子蛋大小的,晃瞎了无数人双眼的,价值连城的红钻耳钉,就算是之前他送给裴筱的,最普通的一件首饰,也比这枚普普通通的银戒要贵重太多。
但当裴筱看着沈璁掏出这枚朴素的戒指,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戒指的由来和材质,一瞬间就已经泪如雨下。
“咳咳——”沈璁郑重地清了清嗓,站直身体,“Will you have me to be your husband, befod……”
其实几天前,他就已经从Maxime神父那里拿到了一整套西式婚礼上所需要宣读的誓词,因为担心裴筱听不懂英文,他还亲自做了翻译,两个版本都背得烂熟于心,只为了尽可能给裴筱一个正式且完整的仪式。
但当他看着裴筱的眼泪划过白纱,低落在胸口的白衬衣上,留下一圈圈激动且真挚的水渍时,又突然觉得,跟真心相爱的两人比起来,什么誓言,什么仪式,都不过尔尔。
他不想继续念完那一段冗长的誓词,也不想再等了。
就在这一刻,他想拥吻他的“新娘”——
这一辈子,下一辈子,生生世世,只属于彼此。
事实上,正如沈璁所料,尽管誓词只念了一个开头,但对裴筱来说,还是太长了;他听不懂这一串太长的英文,但以前看过不少国外的电影——
当沈璁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他以为轮到了自己,却并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慌张得手足无措,差点拿不稳手中的捧花。
“我……”他紧张地看着沈璁,眼角的泪水晶莹剔透,“应该做点什么,或者说……”
沈璁迅速掏出戒指,很快套在了裴筱的无名指上。
跟他想象的一样,虽然戒指看着像是女人的尺码,戒圈偏小,但裴筱本身就十指纤细,戴着大小正好,就像是量身打造的一样。
他微微俯身,平视着裴筱的眼睛,明明声音很温柔,语气却霸道得不容置喙。
“说你愿意。”
“我……”裴筱激动地连连点头,“愿意!”
话音未落,他感觉到一只大手已经绕到自己身后,一把揽住他的腰身。
搂住裴筱前,沈璁先伸手挑开了对方的头纱,一个侧身溜进了仿佛瀑布一般的薄纱之中;当他伸手揽住裴筱,带进自己怀里,几乎同时吻上了对方的双唇。
“唔——”
在唇齿被叩开的一瞬间,裴筱本能地迎合,却在下一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挣扎了起来——
囡囡还在他们的身边,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
像是感受到了怀中的挣扎,身后的那只大手却搂得他更紧了,他正要推开沈璁时,一偏头,看见沈璁一只手搂住他后腰的同时,另一只手早已悄悄蒙住了囡囡的眼睛。
虽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做不得伪;像是能感受到裴筱的幸福,即便被蒙着眼睛,小丫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咧着嘴笑得正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