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比起天花, 水痘已经只能算是个无关痛痒的小毛病,但毕竟是传染病,况且, 国际礼拜堂里还收留着十几个因为战乱而失去双亲, 流离失所的孤儿,正是水痘的易感人群。
最后, 裴筱和Maxime神父一道收拾出了教堂后院一间杂物房,供沈璁暂住。
杂物房里没有壁炉, 只能靠烧炭取暖, 但炭炉不安全,要在每晚睡前熄掉。
其实沈璁倒也没什么,虽然有些少爷病在身上,但毕竟他打小娇生惯养,身体底子好, 火气也旺,并不怎么怕冷;只是担心裴筱万一受了凉,不生病也会长冻疮,所以他每晚都会让对方回到有壁炉的教堂主建筑的客房里去休息。
裴筱嘴上答应, 但每每等沈璁歇下后,他都会重新回到杂物房, 点起刚刚熄掉炭炉守在一边,偶尔累了,就靠在床边枕着沈璁的胳膊打个盹。
就这样, 经过裴筱一个礼拜几乎衣不解带的悉心照顾,沈璁的身体总算见大好了。
跟Maxime神父反复确认, 疹疱在结痂后, 水痘就没有传染性了, 沈璁才放心搬回教堂里。
终于住进教堂的第一晚,两人早早便上床休息了。
虽然这里的条件跟之前在马斯南路二十七号时还是没法比,但好歹有温暖的壁炉,柔软的大床,最重要的是——
沈璁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像这样,可以紧紧地搂着裴筱,安心地躺在一起了。
“瘦了。”他单臂揽着裴筱的细腰,指尖刚好划过睡衣缝隙里露出的一小块嫩肉,手感细滑,触之升温,“裴筱——”
“其实,你没有得过天花。”
他声音很轻,比起疑问,更像是一个陈述句。
“你这到底是胆子大,还是傻?以后不准再干这么危险的事了。”
“我就是……”裴筱在沈璁的臂弯了翻了个身,拱进对方怀里。
就是因为知道天花在这样动乱的时局下,几乎等同于是不治之症,他才不想让沈璁一个人病着。
他已经想好了,真要是有点什么事,不如干脆两个人眼睛一闭,倒也没什么烦恼了,好过一个人留下来,一辈子遭罪——
小时候孤零零的日子,他真的过够了,尤其是如果余生都要思念着一个人,简直生不如死。
不过这些话,他自然是不能对沈璁说的。
“哎呦,七爷——”他一把按住沈璁在自己腰间游走的“贼手”,可怜兮兮道:“裴筱困了。”
“我们睡觉吧,好不好?”
“马克西姆神父也说了,你现在大病初愈,要好好休息。”
他撒着娇用脸颊蹭了蹭沈璁的胸口,“你乖,听大夫的话。”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只要裴筱跟沈璁撒娇,基本都能无往不利。
沈璁无奈地叹了口气,拢了拢怀里的人,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趁着下午瞧病的功夫,马克西姆神父说这病好的差不多了,我就顺带跟他提了一嘴,尽快联系‘外面’的人,想办法送我们出去。”
搂着窝在自己怀里的裴筱,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对方聊着天。
“不过眼下还在年节里,事情可能会不太好办,估计起码得等到过完十五了。”
“嗯。”
沈璁柔声解释着,裴筱还是像以前一样,安静乖巧点点头“嗯”了一声。
“既然还有时间,又正好在教堂里,裴筱——”
他低头看向趴在自己胸口上的裴筱,正好看见对方纤长的眼睫毛,随着他呼吸时胸口的起伏,扑扑簌簌地轻轻打着颤,可怜又可爱。
“我们把婚礼办了再走吧,好不好?”
“
嗯。”
裴筱还是点头应着,但声音越来越含糊,沈璁马上就觉出不对劲来了——
“结婚”这么大的事,裴筱的反应居然这么安静,明显就是没有在听他说话。
他不是不知道,之前裴筱跟自己撒娇,很明显就是不想提起某些话题,便以为对方还在糊弄自己,没有认真听他说话。
但他倒也没有生气,只是伸出手宠溺地捏了捏裴筱的鼻尖,“你想什么呢?”
“唔……七爷……别闹……睡觉了……”裴筱迷迷糊糊的,还撒着娇,抬手一把搂住沈璁的脖子,脑袋又往对方怀里蹭了蹭,把刚才被沈璁“调戏”过的鼻尖藏进对方的颈窝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呢喃道:“不要欺负裴筱……”
这样娇娇软软的大美人,迷迷糊糊往自己怀里钻,任谁不被勾得火气上涌,心痒难耐。
沈璁瞬间呼吸急促,先是愣了两秒,接着便只是拢了拢怀里的人,拉了拉被角,让裴筱能睡得舒服些,就并没有再做什么了。
因为他终于反应过来,刚才还有一搭没一搭应着自己的人,其实已经睡着了。
这几天来,他其实隐约能猜到,裴筱似乎每晚都会守着自己。
虽然每天天亮前,裴筱都会悄悄灭掉炭炉,然后离开杂物间去准备早饭和沈璁要吃的药片、热水,然后装作刚刚起来的样子,送回后院的杂物房,再把炉子点上。
他做的没什么问题,只是偶尔沈璁提前醒来,会发现昨晚就灭掉的,本该早已凉透的炭炉,还带着余温。
后来他试探着问过裴筱两回,但裴筱只说回屋睡不着,这才靠在他身边休息一会。
“枕着七爷的胳膊,裴筱就比睡再大再暖和的床都舒服、安心。”
当时裴筱说话时,娇滴滴地看着自己,沈璁便一句责备的话都说出来了,也没办法再刨根问底。
裴筱看似柔软,其实脾气倔得很,就算当初误以为沈璁得了天花,明知道是要命的病,也赶不走;现在又怎么可能撇下沈璁,自己高床软枕地去休息。
沈璁低头看着软软窝在自己怀里,已经沉沉睡去的裴筱,一时竟分不出感动和心疼哪一个更多,只能充满爱意的,一遍遍浅浅吻过对方的额头。
*
昨晚裴筱倒是早早就睡下了,一觉到天亮,可沈璁这边却辗转反侧,天都快亮了,刚迷迷糊糊要睡着,就隐约感觉到怀里的裴筱已经醒了。
起床前,裴筱甜甜地吻了吻沈璁的额头,道过早安,又问了问对方身体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看到沈璁摇头,他还自己探了探对方的额头,确定无碍后起身,留下一句自己要去帮马克西姆神父照顾孩子,让沈璁再多睡会的话,就离开了卧室。
等沈璁醒来,一出门就看到裴筱刚帮教堂里最小的一个孩子喂过饭,耐心地擦好嘴,然后带着一帮孩子去教堂院子里玩起了老鹰捉小鸡。
他没有上前打扰,而是靠在教堂的门边远远地看着,看着裴筱在一群孩子中间笑得那么开心,完全好像自己也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虽然经历了这么多,但其实算算年纪,裴筱今年也不过刚二十出头而已。
沈璁突然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没让裴筱收养那只小流浪狗。
虽然裴筱在他身边的时候也笑得很甜,但跟现在脸上洋溢着的快乐,是完全不一样的状态。
“想好了,就抓紧时间。”就在这时,一旁的Maxime神父悄悄靠了过来,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I\'m sorry,Clovis,出于个人信仰的原因,我没有办法主持你们的婚礼——”
说着他把手中的小盒交到沈璁手中,“但我相信,主会保佑每一个善良的人。”
“谢谢你的药
,你们都有份,帮助这些孩子。”
沈璁疑惑地打开小盒,看见里面卧着一枚古朴的银戒指,虽然看着已经上了些年头,但做工不俗,花纹样式也古朴庄重,能瞧出来是个好东西。
就算比不上沈璁以前买给裴筱的各种首饰,也不比黄金,但在这样的乱世之下,白银作为贵金属,也算得上是硬通货了。
“我不能收——”
沈璁一把合上盖子,正要把手中的小盒还给Maxime神父时,对方却抬抬手挡了下来。
前些天沈璁还病着时,有人将一个一岁多大的婴孩遗弃在了教堂门口,就是刚才裴筱抱着喂饭的,那个最小的孩子。
在孩子的襁褓中,留下了一张字条和沈璁现在手上这枚银戒指,字条上说,戒指是家里老人传下来的,也是孩子父母现在唯一可能拿出来的,值钱的东西了,希望可以给这孩子换一条最后的生路。
现在外面混乱动荡,一枚小小的戒指也换不到太多东西,所以Maxime神父并没有冒险出去想办法兑换这枚戒指,便一直留到了现在。
“收下吧。”他把戒指推回沈璁怀里,“虽然我决定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主,没有结过婚,但这些天,我能看出来——”
说着,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正跟孩子们嬉笑玩闹的裴筱,“他很爱你。”
“有时候,我身边的修女们照顾孩子,都做不到像他照顾你那样,细心。”他笑着耸了耸肩,“就当是我替孩子们送给你的结婚礼物吧,谢谢你之前的那些,药。”
*
接下来几天,因为还没有联系上之前的黑色中山装的男人及其手下,两人继续住在国际礼拜堂里。
裴筱还是会每天帮忙教堂的修女照顾孩子,偶尔也会陪着Maxime神父在教堂门口布粥施药。
沈璁因为五官上多少还保留着一些混血的特点,即使像裴筱那样用口罩遮住口鼻,也不能完全掩饰起来,因此不适合在外抛头露面。
他当了二十几年的大少爷,没有带孩子的耐心,也几乎不会做任何家务,基本忙不上什么忙。
有一次见大伙忙得不可开交,他不好意思闲着,便去后厨帮忙煮饭的修女生火;可从前能轻易搅动上海滩风云的沈家七少爷,居然被着一点活为难得字面意思上的“碰了一鼻子灰”。
那天直到晚上歇下,只要想起沈璁狼狈的样子,裴筱还是会憋不住笑。
不过好在,有Maxime神父再三叮嘱,之后若是联络上了“外面”的人,他们是要被送往西南或是西北后方避战的,这一道路途遥远,条件肯定也不比当初沈璁国外留学时游历欧洲诸国那般轻松惬意。
他好歹才生过一场大病,应该好好休息,不然半道上身体撑不住,再出什么问题就麻烦了。
有Maxime神父的话宽慰,再加上沈璁实在也不会做什么,帮忙也难免会变成添乱,他索性也就不再强求了;每天裴筱出去帮忙,他就躲在Maxime神父的书房里假装看书。
直到大年十五的前一天,大伙都忙着明天大年夜出去布粥的事情,他照例走进书房,刚把自己偷偷忙活了好几天,差不多要大功告成的东西摸出来,Maxime神父就神神秘秘地敲响了房门,什么都没说,只用眼神示意他往后门去。
其实在去往国际礼拜堂后院小门的路上,他就大概猜到了点,可当他看见门口许久不见的人时,还是不禁一阵紧张。
还是那身熟悉的黑色中山装,在告诉沈璁过完大年,后天,就会有人安排他和裴筱离开上海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筹谋了这么久,机关算尽,多方安排,虽然中间也有过意外和变故,但终于可以让裴筱安全离开,沈璁总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左右看看,发现之前通知自己到后门来的Maxime神父大概是有事要忙,已经离开了;正当他准备去前院找个人问问裴筱在哪里,好尽快和对方分享这个好消息,也早作安排时,裴筱正好适时地出现在了后院。
裴筱腰间还系着围裙,跨进后院时随手撩开了一缕汗湿的鬓发,很显然刚才正忙活着什么,却没有一点抱怨的神色,满眼都是温柔。
“七爷,马克西姆神父说你找我?”他看见沈璁,先是微微一笑,紧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快走了两步。
在沈璁跟前,他像个贤惠的小媳妇,自然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抬手探了探沈璁的额头,一脸紧张道:“是不是又有哪里不舒服了?”
“没有!”沈璁拽开裴筱的手,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裴筱猛地双脚离地,吓得本能地搂紧了沈璁的脖子,“七爷,怎、怎么了……”
沈璁抱着裴筱,高兴得连转了好几个圈才把人放下。
“我联系到外面了,后天,就会有人接我们走。”
“只要离开上海,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威胁我们的了!”
“真的?!”
裴筱还搂着沈璁的脖子,满脸惊喜,见沈璁点了点头,他也开心的跳了起来,整个都挂在沈璁身上。
沈璁见状,赶紧将人接住,搂了搂紧,“你赶紧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要准备的。”
裴筱光顾着开心,激动得都有些热泪盈眶了,也说不清话,就紧紧抱着沈璁,一个劲摇头。
“但我有。”沈璁轻声道。
那晚他跟裴筱提过想在教堂办婚礼的事情,不过当时裴筱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不记得;之后几天看着裴筱忙上忙下不得闲,他也没有再刻意地提起这件事。
现在戒指有了,他这些天悄悄在Maxime神父书房里准备的东西也差不多了,这一次离开,大概他们都很难再有机会回到上海;走之前,他想在两人久别重逢,故事开始的这片土地上,完成两个人之间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个心愿。
见裴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沈璁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下,躬身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就明天,走之前,在教堂里,我们——”
“结婚吧。”
裴筱怔怔地看着沈璁,因为太过意外,他像是根本没有听懂对方的话,更遑论做出反应,只是方才就因为激动而积蓄在眼眶里的泪花,一瞬间就滑落了眼角。
就在此时,前院刚才一直跟裴筱一起在门口派发食物的修女突然赶了过来。
“裴——”
她大老远就喊着裴筱的名字,但刚跨出院门,就看到不远处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人,羞得急忙背过脸去,连连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听见声音,裴筱“刷”的一下脸就红到了耳根;好在沈璁没有在这个时候戏弄人,很快松开了他。
“咳咳——”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小小地推开两步,跟沈璁拉开了点适当的距离,然后才客气地问道:“玛丽修女,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不是、不是我找你……”到后院来找人的修女年纪也不大,也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来,抱歉地摆了摆手,“也不是马克西姆神父。”
“是门口,有个小姑娘说要找……”
“姐姐?”
“但今天去过门口的修女我们挨个问了个遍,都不是她要找的人,听描述,我们都觉得,她好像是在找你……”
“小姑娘现在在门口哭得可伤心了,谁都哄不好,拿了吃的不肯吃也不肯走,要不然……”
“还是麻烦你去看看吧。”
还不等裴筱反应,沈璁的拳
头就已经攥紧了。
之前他和裴筱都很少在英租界里活动,几乎不认识什么人,这次逃难躲进这里,也很少与外人接触;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很有可能认识裴筱,就算只是个孩子,也难保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别有用心的人在指使。
难道他们已经被之前跟沈克山沆瀣一气的那群外国佬发现了?
想到这里,之前劫后余生,甚至很快要新婚燕尔的喜悦都迅速地被冲淡了,沈璁只觉得心突然就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