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雨倾盆之前, 沈璁带着裴筱,跟身边家园被毁的普通民众一道,躲进了附近的防空洞。
跟之前沈玦躲避沈克山的搜寻一样, 这大概是二人现在掩饰身份的最好选择,有点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因为沈璁之前是逃出来的,裴筱也是意外才会和保镖走散, 行礼都没有带在身边, 两人只能挑了一张扔在防空洞角落里的破凉席边休息, 唯一御寒的东西, 就是裴筱身上穿着的一件呢子大衣。
沈璁穿得太少了, 之前为了逃跑方便, 他脱掉了外套,寒冬腊月里, 只有一件薄薄的衬衣, 裴筱想把衣服给对方,沈璁又不肯接。
推诿半天,最后沈璁只能外套搭在裴筱的后背,再将人抱着睡在在自己的胸口上,算是勉强能把两个人都盖住。
那之后, 裴筱就没有再说过话了, 安安静静地蜷缩着, 趴在沈璁的胸口上, 看着就好像是睡着了。
但听着耳边的呼吸声, 沈璁知道,裴筱并没有睡——
他只是心里难受。
在离开小巷的废墟之前, 沈璁又想起了压在木板下的半面檀香扇, 一问才知道, 原来是两人因为朱珠的事情分开后,裴筱回家把扇子送给了楼下那个小丫头。
当时沈璁佯装吃醋地调侃了两句,埋怨裴筱把自己送的礼物转赠他人。
那会裴筱还能好声好气地哄他,说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抱着自己的大腿,仰着圆嘟嘟的小脸,眼巴巴地望着他手里的扇子,嗲声嗲气地跟自己撒娇,他实在拒绝不了,这才把扇子给送了出去。
“会比你还‘嗲’吗?”沈璁挑起裴筱的下巴,肆无忌惮地挑逗道。
那时候裴筱还不知道沈璁是在地上看到了那半副扇面,才会有此一问,只娇嗔着瞪了对方一眼,羞赧地垂下头。
但很快,他就看到了脚边的扇子。
感觉到怀中的人身子陡然一僵,沈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如果当初裴筱把扇子送给了那个小女孩,现在扇子已经被压在了废墟之下,那孩子……
顶着越来越密集的雨点,在身边其他街坊的帮助下,他们很快挖开了盖住扇子的那些建筑残片。
万幸的是,废墟之下,并没有找到囡囡的身影,可那对可怜的程氏小夫妻,已经早早没有了呼吸。
那之后,裴筱便沉默了下来。
他的确曾经经历过差不多的战乱,但亲眼看到跟自己熟识的,两个善良的人死在战火中,血淋淋地摆在在自己眼前,他也还是第一次。
但人死不能复生,有些事到底无可奈何的,沈璁不想裴筱总沉湎在这样阴郁的情绪里,担心憋坏了身体。
“怎么了?”他故意调笑道,有意想岔开裴筱的注意力,“刚答应‘嫁’给我,就闷闷不乐的,是想反悔吗?”
“来不及了——”
知道沈璁是想安慰自己,裴筱勾了勾嘴唇,却弯不出一个笑,最后只是轻声叹息道:“沈璁,你说……”
“囡囡她现在在哪儿呢?”
“你不说囡囡在乡下还有爷爷奶奶吗?”沈璁轻抚着裴筱趴在自己胸口的脑袋,柔声安慰道:“可能回爷爷奶奶家了吧。”
“一定没事的。”
梧桐路就在租界的附近,跟它一街之隔的小巷都被夷为了平地,上海的乡下,又能好到哪里去?
同样是在乡下,几个月前,李茉莉早就已经没有了音信。
裴筱想着,愈发悲观了起来。
“那我们呢?”他仰起脸来看着沈璁,突然很认真地问道:“沈璁,我们会死吗?”
“你……”沈璁轻咳两声,“会害怕吗?”
“其实是会的。”裴筱诚实地点了点头,小鸟依人地蜷缩回沈璁的怀里,“我还想可以和你呆得久一点。”
“既然会怕……”沈璁一阵心疼,不由得蹙紧眉心,“那当初……我走的时候……”
“你为什么一句都不问?”
“裴筱知道,七爷是做大事的人。”裴筱讨好地用脸颊蹭了蹭沈璁的胸口,乖顺道:“从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经常提醒自己,就算帮不上忙,也一定不能拖累你。”
“当时你都要走了,既然不能替你做什么,那就只能——”
“但愿有情,不求有缘。”
“但是七爷回来了啊……”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裴筱偶尔也会贪心。”
之前沈璁就一直心疼,心疼裴筱太懂事,在他离开前也没有多问一个字,现在听到对方小心翼翼地跟他说,其实自己也会贪心,他猛地觉得心底一软。
有些事情埋在心底太久,好像的确会压得人喘不上气,他咳嗽了几声,然后扶着裴筱坐了起来。
既然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也终于有机会,将所有秘密和盘托出。
他趴在裴筱耳边,小声、简单地告诉了对方,自己是如何偷偷私运药物到后方,资助部队驱赶洋人和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外国人,把这当做他能为窦凤娘复仇的方法。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战火一定会烧到上海来,并且早早留下了送裴筱离开的后手。
沈克山一辈子沽名钓誉,为了营造自己仁慈义商的形象,经常会大张旗鼓地参与一些慈善竞拍或捐赠。
慈善的事,本可以论迹不论心,但因为他只是做做面子功夫,大多数时候根本不会去关心,钱到底有没有真的给到有需要的人,更不会在乎,自己那些钱,到底能不能买到需要的东西。
尤其是到最近这一年风声吃紧后,普通人就算拿着钱,也很难买到诸如药物一类紧缺的物资。
沈璁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国际礼拜堂的Maxime神父。
神父原本是加拿大人,看年纪比沈克山也小不了太多,当他找上门来时,沈璁原本是不愿搭理的。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沈克山沽名钓誉的原因,这样上门寻求募捐的人并不在少数;沈璁并不在乎名声,一般都是只是随便在手下找个人出面,拿钱打发掉就好。
那天他照例吩咐下去,很快就离开公司出门应酬去了。
等他重新回到公司,准备拿上文件回家处理时,天都黑尽了,可Maxime神父居然还在公司的门外等他。
跟普通上门“乞讨”的那些态度“诚恳”,衣着光鲜的人不一样,Maxime神父只穿了一件被水洗得发白起球的袍子,手边还牵着两个孩子。
神父并不奉承,也没有刻意讨好,只是开门见山地表明,自己听说了英租界的领事有意跟沈璁手下的药厂谈合作,他这才知道,沈璁手上有药。
他不要钱,也不求别的,只想要两盒药厂生产的抗生素,回去救一个感染了严重肺炎的小男孩。
虽然吩咐手下拿来了药,但沈璁本身并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
之后他派人打听过,国际礼拜堂里收容了许多上海甚至周边地区,因战乱失去双亲的孤儿。
洋人的教堂,钱多少还是能筹措到的,但药物,尤其是强力的抗生素,属于战略物资,没有人会拿去救那些命如草芥的,平民的孩子。
就算Maxime神父原本就是西医出身,但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药,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从那之后,沈璁除了会定期以沈克山的名义给教堂捐钱外,也会悄悄送去一些市面上很难买到的药物。
他和Maxime神父之间的交情,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建立起来的,他了解Maxime的为人,便私下里悄悄把裴筱委托给了对方,希望就算东窗事发,也可以利用Maxime洋人和神父的这两重身份,送裴筱安全离开上海。
之前跟他联系的那个黑色中山装男子,便是他秘密资助的后方部队里的联络人员,只要将人送出了上海,对方就会在外接应,把裴筱送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去。
“等明天天一亮,我就去想办法。”沈璁搂着裴筱,体贴地拉了拉对方身上的外套,语气笃定地安慰道:“只要能顺利摸进英租界,找到马克西姆神父,就可以离开了。”
“别担心——咳咳——”他揉了揉裴筱的发心,低头掩饰住自己咳嗽的声音,“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西式的婚礼,喜欢吗?”沈璁说着,悄悄吻了吻裴筱的额头,“离开教堂前,我们——”
“结婚。”
沈璁今晚说话间,已经咳嗽了好几声,裴筱以为对方是着了凉,刚才还紧张地拽着自己身上的外套,想往沈璁身上裹。
但听到最后这一句,他彻底愣住了。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跟沈璁结婚,不是不愿意,而是他知道,自己是配不上沈璁的,沈克山也不可能答应。
就算直到刚才,当沈璁在一片废墟之上向自己求婚,他也只当做那是对方激动下的情感表达。
他只要沈璁对自己有心就够了,并没有想过要求个名分,或是一场怎么样的婚礼。
“你……还有你爹……”他语无伦次道:“我是说沈克山……他、他不会……”
“管他的呢!”
沈璁轻松道,说着重新躺回身后的破凉席上,伸手一捞,带着裴筱倒进自己怀里。
跳下飞机前,他是亲眼看着沈克山的飞机驶入起飞跑道的,算算时间,现在老头应该已经到了香港,能拖住半条命就够烧炷高香的了,不可能还有精力再回来找他麻烦。
就算真有,他也无所谓。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沈克山要怎么处置沈家还留在上海的产业他都不在乎,更不会在乎对方会怎么看待自己。
反正他现在得躲着洋人,才能离开上海;当初沈克山找不到沈玦,现在也不可能这么容易找到他。
他就是要“娶”裴筱,谁也拦不住。
“那……”裴筱担心道:“喜伯还在飞机上?他……”
“放心。”沈璁拍了拍裴筱的后背安慰道:“我都安排好了。”
等飞机落地香港,大概沈克山还来不及听人汇报完自己的“幺儿”是怎么跳下飞机的,喜伯换乘的,飞往新加坡的飞机就已经起飞了。
就算听完,沈克山不一口气背过去就算不错。
“我在国外那些年,也是攒下了些家底的,走前全都卖掉,投往了新加坡,这些年也都关注着。”沈璁骄傲地挑了挑眉毛,“虽然不及沈家在上海滩显赫,但普通人打断腿吃几辈子也够了。”
“担心这儿,担心那儿的……”
“还能饿着你不成?”他单手枕在脑后,说着另一只手挑起裴筱的下巴,调笑道:“找这么多借口,是不是不想‘嫁’啊?”
“嫁!”裴筱激动得脱口而出道,好像深怕沈璁会反悔似的。
他一把抱住沈璁,发现对方收紧着腰腹,好像是在憋笑,这才反应过来,沈璁又再逗他。
“七爷!”他娇嗔着拍了沈璁两巴掌,没好气地小声埋怨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讨厌!”
挨了“巴掌”的沈璁又咳了几声,抬手将人抱得更紧了。
起先,以为沈璁在跟自己“装可怜”,不一定在前面埋了什么坑,等着戏弄自己,裴筱还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但想想沈璁今天一整晚都总是咳嗽,他很快又担心了起来。
“七爷,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以前在家里,裴筱也经常像现在这样,睡在自己的胸口上,因为身形偏瘦,沈璁从来不会觉得重,相反有熟悉又刚刚好的重量压在身上,会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心安。
现在裴筱还是靠在他身上,但他却隐隐有点上不来气的感觉,再联想到下午呕出来的那口血,和一晚上都止不住的咳嗽,他隐约能感觉到,身体可能是出了点问题。
不过中医也常有类似“急火攻心”的说法,这一天他东奔西跑,提心吊胆,情绪几度大起大落,就算有点影响,也是正常的,应该不碍事。
一来,他不想让裴筱担心,再说,就算有点上不来气,但是抱着裴筱,那张心安的感觉还是没有变——
他可舍不得松手。
“没事儿。”他小声安慰道:“就是累了,休息一晚就好。”
就在此时,旁边不远处,一道逃难躲进防空洞的人翻了个身。
毕竟不是在马斯南路二十七号了,不是自己家,裴筱担心自己说话的声音会影响到旁人的休息,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乖乖地伏在沈璁的身上,体贴地拍着对方的胸口,想帮忙顺气。
沈璁也不算撒谎,他是真的累了一天了,在裴筱柔缓的轻拍中,疲惫感一股脑袭来,他之前那些诸如认床,洁癖之类矫情的“少爷病”一瞬间就好了大半,躺在这脏兮兮的防空洞里,很快便意识模糊,睡了过去。
*
当意识再被唤醒时,喉咙传来一阵干燥的刺痛,像是吞进了一把正在燃烧的沙子。
沈璁习惯性地伸手往床头柜的方向摸,那里,裴筱每天早上都会给他准备一杯适温的白开水,装在保温杯里,就怕他熬夜时烟抽得太多,喉咙不舒服,醒来会口渴。
但很显然,他不可能摸到水杯,一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这样的情况下,他原以为自己不会睡得太死;但等他彻底清醒过来才发现,裴筱并不在自己身边。
他一个翻身准备坐起来,眼前却突然一黑,浑身酸痛,无论如何也使不出一点劲来。
舔了舔干燥皲裂的嘴唇,他冷静片刻,适应着身体的变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发烧。
好消息是,意识清醒后,他很快听见了裴筱的声音,就在不远处;但还有一个坏消息,嘈杂的噪音里,他听到裴筱的声音,似乎带着焦急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