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防空洞

在大雨倾盆之前, 沈璁带着裴筱,跟身边家园被毁的普通民众一道,躲进了附近的防空洞。

跟之前沈玦躲避沈克山的搜寻一样, 这大概是二人现在掩饰身份的最好选择,有点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因为沈璁之前是逃出来的,裴筱也是意外才会和保镖走散, 行礼都没有带在身边, 两人只能挑了一张扔在防空洞角落里的破凉席边休息, 唯一御寒的东西, 就是裴筱身上穿着的一件呢子大衣。

沈璁穿得太少了, 之前为了逃跑方便, 他脱掉了外套,寒冬腊月里, 只有一件薄薄的衬衣, 裴筱想把衣服给对方,沈璁又不肯接。

推诿半天,最后沈璁只能外套搭在裴筱的后背,再将人抱着睡在在自己的胸口上,算是勉强能把两个人都盖住。

那之后, 裴筱就没有再说过话了, 安安静静地蜷缩着, 趴在沈璁的胸口上, 看着就好像是睡着了。

但听着耳边的呼吸声, 沈璁知道,裴筱并没有睡——

他只是心里难受。

在离开小巷的废墟之前, 沈璁又想起了压在木板下的半面檀香扇, 一问才知道, 原来是两人因为朱珠的事情分开后,裴筱回家把扇子送给了楼下那个小丫头。

当时沈璁佯装吃醋地调侃了两句,埋怨裴筱把自己送的礼物转赠他人。

那会裴筱还能好声好气地哄他,说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抱着自己的大腿,仰着圆嘟嘟的小脸,眼巴巴地望着他手里的扇子,嗲声嗲气地跟自己撒娇,他实在拒绝不了,这才把扇子给送了出去。

“会比你还‘嗲’吗?”沈璁挑起裴筱的下巴,肆无忌惮地挑逗道。

那时候裴筱还不知道沈璁是在地上看到了那半副扇面,才会有此一问,只娇嗔着瞪了对方一眼,羞赧地垂下头。

但很快,他就看到了脚边的扇子。

感觉到怀中的人身子陡然一僵,沈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如果当初裴筱把扇子送给了那个小女孩,现在扇子已经被压在了废墟之下,那孩子……

顶着越来越密集的雨点,在身边其他街坊的帮助下,他们很快挖开了盖住扇子的那些建筑残片。

万幸的是,废墟之下,并没有找到囡囡的身影,可那对可怜的程氏小夫妻,已经早早没有了呼吸。

那之后,裴筱便沉默了下来。

他的确曾经经历过差不多的战乱,但亲眼看到跟自己熟识的,两个善良的人死在战火中,血淋淋地摆在在自己眼前,他也还是第一次。

但人死不能复生,有些事到底无可奈何的,沈璁不想裴筱总沉湎在这样阴郁的情绪里,担心憋坏了身体。

“怎么了?”他故意调笑道,有意想岔开裴筱的注意力,“刚答应‘嫁’给我,就闷闷不乐的,是想反悔吗?”

“来不及了——”

知道沈璁是想安慰自己,裴筱勾了勾嘴唇,却弯不出一个笑,最后只是轻声叹息道:“沈璁,你说……”

“囡囡她现在在哪儿呢?”

“你不说囡囡在乡下还有爷爷奶奶吗?”沈璁轻抚着裴筱趴在自己胸口的脑袋,柔声安慰道:“可能回爷爷奶奶家了吧。”

“一定没事的。”

梧桐路就在租界的附近,跟它一街之隔的小巷都被夷为了平地,上海的乡下,又能好到哪里去?

同样是在乡下,几个月前,李茉莉早就已经没有了音信。

裴筱想着,愈发悲观了起来。

“那我们呢?”他仰起脸来看着沈璁,突然很认真地问道:“沈璁,我们会死吗?”

“你……”沈璁轻咳两声,“会害怕吗?”

“其实是会的。”裴筱诚实地点了点头,小鸟依人地蜷缩回沈璁的怀里,“我还想可以和你呆得久一点。”

“既然会怕……”沈璁一阵心疼,不由得蹙紧眉心,“那当初……我走的时候……”

“你为什么一句都不问?”

“裴筱知道,七爷是做大事的人。”裴筱讨好地用脸颊蹭了蹭沈璁的胸口,乖顺道:“从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经常提醒自己,就算帮不上忙,也一定不能拖累你。”

“当时你都要走了,既然不能替你做什么,那就只能——”

“但愿有情,不求有缘。”

“但是七爷回来了啊……”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裴筱偶尔也会贪心。”

之前沈璁就一直心疼,心疼裴筱太懂事,在他离开前也没有多问一个字,现在听到对方小心翼翼地跟他说,其实自己也会贪心,他猛地觉得心底一软。

有些事情埋在心底太久,好像的确会压得人喘不上气,他咳嗽了几声,然后扶着裴筱坐了起来。

既然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也终于有机会,将所有秘密和盘托出。

他趴在裴筱耳边,小声、简单地告诉了对方,自己是如何偷偷私运药物到后方,资助部队驱赶洋人和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外国人,把这当做他能为窦凤娘复仇的方法。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战火一定会烧到上海来,并且早早留下了送裴筱离开的后手。

沈克山一辈子沽名钓誉,为了营造自己仁慈义商的形象,经常会大张旗鼓地参与一些慈善竞拍或捐赠。

慈善的事,本可以论迹不论心,但因为他只是做做面子功夫,大多数时候根本不会去关心,钱到底有没有真的给到有需要的人,更不会在乎,自己那些钱,到底能不能买到需要的东西。

尤其是到最近这一年风声吃紧后,普通人就算拿着钱,也很难买到诸如药物一类紧缺的物资。

沈璁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国际礼拜堂的Maxime神父。

神父原本是加拿大人,看年纪比沈克山也小不了太多,当他找上门来时,沈璁原本是不愿搭理的。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沈克山沽名钓誉的原因,这样上门寻求募捐的人并不在少数;沈璁并不在乎名声,一般都是只是随便在手下找个人出面,拿钱打发掉就好。

那天他照例吩咐下去,很快就离开公司出门应酬去了。

等他重新回到公司,准备拿上文件回家处理时,天都黑尽了,可Maxime神父居然还在公司的门外等他。

跟普通上门“乞讨”的那些态度“诚恳”,衣着光鲜的人不一样,Maxime神父只穿了一件被水洗得发白起球的袍子,手边还牵着两个孩子。

神父并不奉承,也没有刻意讨好,只是开门见山地表明,自己听说了英租界的领事有意跟沈璁手下的药厂谈合作,他这才知道,沈璁手上有药。

他不要钱,也不求别的,只想要两盒药厂生产的抗生素,回去救一个感染了严重肺炎的小男孩。

虽然吩咐手下拿来了药,但沈璁本身并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

之后他派人打听过,国际礼拜堂里收容了许多上海甚至周边地区,因战乱失去双亲的孤儿。

洋人的教堂,钱多少还是能筹措到的,但药物,尤其是强力的抗生素,属于战略物资,没有人会拿去救那些命如草芥的,平民的孩子。

就算Maxime神父原本就是西医出身,但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药,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从那之后,沈璁除了会定期以沈克山的名义给教堂捐钱外,也会悄悄送去一些市面上很难买到的药物。

他和Maxime神父之间的交情,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建立起来的,他了解Maxime的为人,便私下里悄悄把裴筱委托给了对方,希望就算东窗事发,也可以利用Maxime洋人和神父的这两重身份,送裴筱安全离开上海。

之前跟他联系的那个黑色中山装男子,便是他秘密资助的后方部队里的联络人员,只要将人送出了上海,对方就会在外接应,把裴筱送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去。

“等明天天一亮,我就去想办法。”沈璁搂着裴筱,体贴地拉了拉对方身上的外套,语气笃定地安慰道:“只要能顺利摸进英租界,找到马克西姆神父,就可以离开了。”

“别担心——咳咳——”他揉了揉裴筱的发心,低头掩饰住自己咳嗽的声音,“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西式的婚礼,喜欢吗?”沈璁说着,悄悄吻了吻裴筱的额头,“离开教堂前,我们——”

“结婚。”

沈璁今晚说话间,已经咳嗽了好几声,裴筱以为对方是着了凉,刚才还紧张地拽着自己身上的外套,想往沈璁身上裹。

但听到最后这一句,他彻底愣住了。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跟沈璁结婚,不是不愿意,而是他知道,自己是配不上沈璁的,沈克山也不可能答应。

就算直到刚才,当沈璁在一片废墟之上向自己求婚,他也只当做那是对方激动下的情感表达。

他只要沈璁对自己有心就够了,并没有想过要求个名分,或是一场怎么样的婚礼。

“你……还有你爹……”他语无伦次道:“我是说沈克山……他、他不会……”

“管他的呢!”

沈璁轻松道,说着重新躺回身后的破凉席上,伸手一捞,带着裴筱倒进自己怀里。

跳下飞机前,他是亲眼看着沈克山的飞机驶入起飞跑道的,算算时间,现在老头应该已经到了香港,能拖住半条命就够烧炷高香的了,不可能还有精力再回来找他麻烦。

就算真有,他也无所谓。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沈克山要怎么处置沈家还留在上海的产业他都不在乎,更不会在乎对方会怎么看待自己。

反正他现在得躲着洋人,才能离开上海;当初沈克山找不到沈玦,现在也不可能这么容易找到他。

他就是要“娶”裴筱,谁也拦不住。

“那……”裴筱担心道:“喜伯还在飞机上?他……”

“放心。”沈璁拍了拍裴筱的后背安慰道:“我都安排好了。”

等飞机落地香港,大概沈克山还来不及听人汇报完自己的“幺儿”是怎么跳下飞机的,喜伯换乘的,飞往新加坡的飞机就已经起飞了。

就算听完,沈克山不一口气背过去就算不错。

“我在国外那些年,也是攒下了些家底的,走前全都卖掉,投往了新加坡,这些年也都关注着。”沈璁骄傲地挑了挑眉毛,“虽然不及沈家在上海滩显赫,但普通人打断腿吃几辈子也够了。”

“担心这儿,担心那儿的……”

“还能饿着你不成?”他单手枕在脑后,说着另一只手挑起裴筱的下巴,调笑道:“找这么多借口,是不是不想‘嫁’啊?”

“嫁!”裴筱激动得脱口而出道,好像深怕沈璁会反悔似的。

他一把抱住沈璁,发现对方收紧着腰腹,好像是在憋笑,这才反应过来,沈璁又再逗他。

“七爷!”他娇嗔着拍了沈璁两巴掌,没好气地小声埋怨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讨厌!”

挨了“巴掌”的沈璁又咳了几声,抬手将人抱得更紧了。

起先,以为沈璁在跟自己“装可怜”,不一定在前面埋了什么坑,等着戏弄自己,裴筱还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但想想沈璁今天一整晚都总是咳嗽,他很快又担心了起来。

“七爷,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以前在家里,裴筱也经常像现在这样,睡在自己的胸口上,因为身形偏瘦,沈璁从来不会觉得重,相反有熟悉又刚刚好的重量压在身上,会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心安。

现在裴筱还是靠在他身上,但他却隐隐有点上不来气的感觉,再联想到下午呕出来的那口血,和一晚上都止不住的咳嗽,他隐约能感觉到,身体可能是出了点问题。

不过中医也常有类似“急火攻心”的说法,这一天他东奔西跑,提心吊胆,情绪几度大起大落,就算有点影响,也是正常的,应该不碍事。

一来,他不想让裴筱担心,再说,就算有点上不来气,但是抱着裴筱,那张心安的感觉还是没有变——

他可舍不得松手。

“没事儿。”他小声安慰道:“就是累了,休息一晚就好。”

就在此时,旁边不远处,一道逃难躲进防空洞的人翻了个身。

毕竟不是在马斯南路二十七号了,不是自己家,裴筱担心自己说话的声音会影响到旁人的休息,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乖乖地伏在沈璁的身上,体贴地拍着对方的胸口,想帮忙顺气。

沈璁也不算撒谎,他是真的累了一天了,在裴筱柔缓的轻拍中,疲惫感一股脑袭来,他之前那些诸如认床,洁癖之类矫情的“少爷病”一瞬间就好了大半,躺在这脏兮兮的防空洞里,很快便意识模糊,睡了过去。

*

当意识再被唤醒时,喉咙传来一阵干燥的刺痛,像是吞进了一把正在燃烧的沙子。

沈璁习惯性地伸手往床头柜的方向摸,那里,裴筱每天早上都会给他准备一杯适温的白开水,装在保温杯里,就怕他熬夜时烟抽得太多,喉咙不舒服,醒来会口渴。

但很显然,他不可能摸到水杯,一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这样的情况下,他原以为自己不会睡得太死;但等他彻底清醒过来才发现,裴筱并不在自己身边。

他一个翻身准备坐起来,眼前却突然一黑,浑身酸痛,无论如何也使不出一点劲来。

舔了舔干燥皲裂的嘴唇,他冷静片刻,适应着身体的变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发烧。

好消息是,意识清醒后,他很快听见了裴筱的声音,就在不远处;但还有一个坏消息,嘈杂的噪音里,他听到裴筱的声音,似乎带着焦急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