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跨进病房的一刹那, 沈璁就明白了,为什么无论自己之前派多少人去查,得到的结论都差不多——
因为沈克山确实病得不轻。
卧床, 脸色灰白,病房边的各种仪器, 以及插在身上的氧气管和输液管,这些都可以伪装, 但他垫在颚下的那块毛巾做不了假。
因为脑溢血导致的偏瘫, 让他左侧的嘴角无法完全闭合,那块毛巾就是用来接住他不受控制留出嘴角的口水。
沈克山好面子, 一辈子要强,沈璁相信,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 老头绝对不会允许儿子看到自己这么不体面的样子,尤其是他这个让沈克山一直无法驯服的儿子——
不然, 单就说他秘密送走沈玦这一桩“大罪”,沈克山就不可能直到现在还隐忍不发。
但不体面归不体面, 沈克山呼吸平稳, 虽然面色不好, 但也没有到被病痛折磨得枯槁变形的程度, 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将死之人。
“还以为父亲是要趁着过年,给儿子送一份‘大礼’的。”沈璁站在病房的门口, 看着床上的沈克山,面无表情道:“看来一时半会也还不至于咽气。”
“那儿子就先走了。”
他说着转身,作势拉开病房的大门, 原以为沈克山会拦着, 但身后却鸦雀无声。
不过他也不至于那么天真, 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就此离开。
病房门外,两个壮汉很快拦住了他的去路,而他进门前留在门口的贴身保镖已经不见了踪影。
跟了自己这么久的贴身保镖,身手他自然是清楚的,三五个壮年男子都近不了身;况且保镖为人又极为谨慎负责,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擅离职守——
这人不见了,就一定是被更多的人控制住了。
要撂倒面前的两个人离开,对沈璁来说不难,但他很清楚,门外一定不止这两个人,而且就像喜伯之前提醒他的一样,都是没有见过的生面孔。
难怪沈克山这么沉得住气。
其实刚才作势要走,不过是彼此试探,来都来了,沈璁势必是要弄清,沈克山这次到底捏着什么底牌,敢拿裴筱和药厂威胁自己。
“让你,失望了。”沈璁身后,沈克山的声音姗姗来迟,“为父,没能给你准备一份想要的‘大礼’……但你给为父准备的,‘新年贺礼’,倒是,真不小啊。”
跟沈璁之前派人打探回来的情况差不多,沈克山的声音断续,看来嘴皮子真的是不利索了,不像装的。
他缓缓关上病房的大门,却并没有回身,只沉默地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朱珠,和沈玦,都是……”沈克山缓缓道:“你送走的吧……”
“那个时局,能在我,眼皮子底下,不知不觉,把人送出上海……法租界,有这个本事的,不多……”
“大哥?他还活着吗?”沈璁回过身来,佯装出一副诧异的表情,却也没有掩饰嘴角的一抹冷笑,虚伪地拱了拱手,“那可真是恭喜父亲了。”
“沈璁,都这个时候了,你没有必要,跟我演戏。”沈克山艰难地抬起两根手指,做了个摆手的动作,“以你的性格,敢把人送走,我知道,就不会再……再把人交出来……”
“那我们,说说今天的正事吧。”
他说着缓缓睁眼,却没有办法转动身体,只能艰难地将眼神瞥向沈璁的方向。
“你到底……在药厂里……做了什么……”
果然还是跟药厂里的事有关。
沈璁并不意外,反正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已经做完了,也没什么好紧张的。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收起了唇边一抹冷笑,深邃的眸底看向沈克山的眼神突然锋利。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没有马上否认,也没有继续像刚才那样面上虚与委蛇,却句句出言讥讽,在沈克山看来,已经与默认无异。
“是……是我老了……老眼昏花……”沈克山长叹一声,“我早该猜到的……”
“地,虽然是孔立文拿的,但孔家,孔家根本没有,没有拿到,药厂许可证的本事……”
“当初为了药厂的事,你不辞辛苦,上下奔走,那个时候……我就该看出来的……”
“要在那块地,投建药厂,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的主意。”
“是。”沈璁毫不避讳地坦白道:“都是我的主意。”
“孔立文能有几斤几两,当然是什么都听我的。”
“但父亲真的是没猜到吗?难道你不是也跟儿子一样,看好药厂的生意,甚至还想好了等仗打起来,可以借药厂要挟政府,换回更多利益,才会默认儿子做下这一切。”
“甚至,药厂的事能这么顺利,父亲也没少在背后悄悄使劲吧?”
“可你真的只是拿它做生意吗!?”沈克山突然激动起来,咬牙切齿道。
“沈璁,你这是……要让我大半辈子的心血……让整个沈家……”他唯一还能活动的右手紧紧握拳,“都给你陪葬!”
“原来父亲只是心疼你为沈家打下的这片‘江山’啊?”到了这个地步,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沈璁说着忽而眸色一凛,“那父亲便可以放心了。”
“药厂现在只挂在我一个人的名下,他日东窗事发,父亲只管让洋人来找我便是,儿子会一力担下,不会连累沈家分毫。”
“到现在,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你天真,还是太过精明……”沈克山艰难地摇了摇头,“沈璁,你是算准了,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保下你,还是算准,洋人,不敢真的动沈家?”
“你这么恨我,处处与我作对,但到了今时今日,你敢如此嚣张,还不是、不是仗着……”
“你姓‘沈’。”
沈璁没有回答,但沈克山似乎也并不打算等一个答案,只是愈发激动了起来。
他突然挣扎着,用之前紧握的右拳,激动地拍着病床的床沿,痛心疾首地喊道:“愚蠢啊,沈璁!愚蠢至极!!!”
“你在洋人的地盘上,用着,从他们手里买来的机器,生产出大量的药品,却运往后方,反过来把他们打得节节败退——”
“上海什么时候变成洋人的地盘了!?”沈璁突然一改方才的淡定,粗暴且坚定地打断了沈克山的话,愤怒地喘着粗气,“父亲这样说,儿子险些以为自己还在国外,没有回来。”
“哈——哈哈哈——”沈克山突然夸张地大笑,“沈璁,你现在是,要跟我玩什么,热血青年,爱国救亡那一套?”
“呵——”沈璁也跟着冷笑一声,“父亲倒也不用把我说得那样伟大?”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回来,为什么还愿意对着你,装你的好儿子?”他瞪着沈克山,目似含刃,冷冷地咬牙道:“不过是为了替我娘报仇罢了。”
“三番五次搅黄沈家的联姻,还私下里偷偷送走了你大哥——”虽然已经不便于行,但沈克山眼神里的愤怒仍旧不甘示弱,“沈璁!就算是来讨债,你报复我的还不够吗!?”
“害死我母亲的只有你吗?!”沈璁争锋相对地反问道:“我查过了,罂粟,本来就是可以入药的,健脾开胃,清热利水,敛肺止痛。”
“是谁让它变成大烟的?”
他压抑着眼底集聚了二十多年的不甘与愤怒,脖子上的青筋根根爆出。
“如果没有开得满街都是的烟馆,我娘……不会才四十几岁……就撒手人寰……”
“沈克山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每一次看到你,我都能听到我娘呼天喊地的哭声!”
“就是因为你,我才会长这么大都不知道母亲的怀抱是什么样的……”
“你总说,我娘……不喜欢我……但她看我的眼神有多冷漠,我有就有多恨你……”
“因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他说着深吸一口气,缓缓阖上眼睛。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终于有机会给她报仇了,我是不会回来的。”
“多一分钟,一秒钟,我都不想再看到你。”
“就算是这样……”良久的沉默后,当沈克山再开口,似乎是因为无法反驳沈璁的话,语气突然缓和了很多,“把鸦片带到上海的……也是……英国人……”
“都一样。”沈璁无所谓道:“如果他们不来,我娘就不会死。”
“他们不属于这里,所以——”
说着他缓缓睁眼,眼神锐利,充满杀气。
“都该死。”
“这仇,你居然记了二十多年……”这次换作沈克山疲惫地阖上的眼睑,疲惫地摇了摇头,“不愧是我沈克山的儿子,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果然……你才是最像我的那一个……”
“既然像足了我,把你就该像我一样——”他说着语调一沉,突然狠狠道:“一辈子,都不要动情。”
沈璁当然明白沈克山指的是谁,闻言兀地眉心一凛。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沈克山缓缓睁眼,渐渐平静下来,和缓道:“沈璁,你猜得不错,我会保下你。”
“明天下午四点,会有飞机送你去香港,我和你一起走。”
“留得青山在……”
他说着突然艰难地别过脖子,盯着沈璁不容置疑道:“不准带别的人。”
沈璁能明白沈克山之前的意有所指,自然也知道对方口中“别的人”到底是谁。
“你到现在还想控制我!”他怒道,上前两步,双拳攥紧,“沈克山,你知道是沈玦找到我,求我送他离开的吗?”
“他不要钱,不要任何帮助,只求我送他去一个再也不会被你找到的地方。”
“是他亲口说,要去过自己的人生,不想一辈子做你的提线木偶!”
他倾身向前,盯着病床上的沈克山,“连你最器重的好儿子都受不了,你居然还觉得自己可以控制我?”
“不要指望可以拿药厂的事来威胁我,如果洋人——”
“我没有你那么愚蠢!”沈克山突然出言打断道:“我早就说了,你不该动情。”
“为了保下你,我答应了政府,和洋人方面,把沈家在法租界内的,所有产业,包括药厂,全部低价,出售给他们。”
“只要拿钱,离开,沈家,就可以东山再起。”
“在我们父子,顺利离开上海后,看到,钱打进户头,我就会寄回签好字的转让文件。”
“这需要一个‘保证’。”
“我早就说了,你不该动情。”他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如果你肯听我的话,乖乖娶朱珠过门,那现在,留在国内当这个‘人质’的,也许就会是她。”
“可你偏偏不听。”
“你以为自己宠着那个小唱,让全天下都知道,知道他是你心尖尖上的一块肉,就没有人敢再动他了,就是对他好了?”
“哼——”他冷哼一声,“享了自己命格受不住的福分,这也是他该有的报应。”
“沈克山,再像——”沈璁冷冷道:“我也不是你。”
他不可能用裴筱去交换沈家的“留的青山在”,去交换自己的安全和自由。
“我知道,按你的性格,敢做,这样不要命的事,肯定留了后手。”对于沈璁的回答,沈克山似乎并不意外,只平静道:“但以你的,谨慎,也不可能没有发现,守在门外,守在马斯南路二十七号附近的,都不是我的人。”
“从了,明天飞机落地香港,他们也不会有功夫,大费周章,去为难,一个低贱的戏子,那你们两个——”
“就都能活。”
“要是不从……”
他抬眼,挑衅地看着沈璁。
“沈璁,你这么恨我,但现在,他们不敢动你,也是因为你姓‘沈’。”
“但既然,你动不得,他们难保,不会拿你的‘心头肉’开刀……”
“总要……让你知道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