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还不到中午12点,那辆黑色的凯迪拉克就已经停在了怡和码头的附近。
铁质围栏的两边,隔开了即将登船的旅人和送别的人群。
在人群当中,朱珠显得有些特别, 她明明站在即将登船的那一侧, 手边却几乎没什么行礼。
因为整个朱家都以为, 她只是约了之前女校的同学出去吃饭看电影。
“演戏演全套。”说着她真的掏出了两张电影票,“喏——”
“金城大戏院的票,可难买了,别浪费。”
“今天下午两点半的场子,你们等会回去吃个饭, 休息一下,正好能赶上。”
见没有人接, 她也没有刻意避嫌,直接大喇喇将票塞进了沈璁手里。
“多少还是有点遗憾,到底还是没能一起看场电影。”
正好这时,裴筱怀里护着个小纸袋子从人群里钻出来, 看见眼前的场面,不由得愣了一秒。
“不好意思,不是有意打扰你们说话的。”他尴尬地解释道:“我只是回车上去取点东西, 又怕赶不上, 这才……”
“带着路上吃吧。”说着他把手边的小纸袋递到了朱珠的手边, “这家店的老板是法国人, 沈璁说你也是留洋的, 应该能吃得惯。”
他递给朱珠的, 是刚才在路上西式甜点店买的蛋糕, 因为刚才把东西落在了车上, 又怕耽误朱珠上船,这才让沈璁先进来找人,把船票送到,裴筱则自己返回了车里去拿东西。
不想他的突然出现,好像不太是时候。
“裴筱,你别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朱珠也紧跟着解释道:“我只是喜欢电影,所以才会有些遗憾,朋友也是可以一起看的啊。”
裴筱闻言低头,这才看见朱珠刚才塞给沈璁的,居然是两张电影票。
虽然识字不多,但好像是宿命的约定,电影票上的名字,他恰巧全都认得,正好又是《茶花女》。
“我没多想……”裴筱温柔地笑笑,“只是以为我打扰了你们。”
“快进去吧。”沈璁把电影票交到裴筱手中,“晚了人挤人,你这么大点儿的个头,再给挤没了。”
看着朱珠转身望了眼拥挤的人群,暗暗叹了口气,他调侃道:“怎么了,大小姐,还怪我没给你安排飞机走啊?”
“现在要坐飞机离开上海,可得要政府开证明。”
对他而言,要安排飞机,拿到证明都并不难,但政府里走一遭,很难说会不会被朱珠的大哥发现。
“沈璁……你说……”朱珠回过头来看着沈璁,才从裴筱手里接过那包糕点不久,便紧张得将纸袋子都攥皱了,难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上海真的会打仗吗?会打到法租界里来?”
“不管会怎么样,凭你大哥现在的身份地位,总会想办法全身而退的,不用担心。”看了看身边的裴筱,沈璁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倒是你一个女孩子在国外,要万事小心。”
“除了欧洲,我在新加坡也还有些产业,如果有需要,可以拍电报联系我。”
朱珠默默点了点头,良久后才小声道:“沈璁,我在房间里给我娘留了信,大概今天晚上,他们就会发现我已经离开上海了。”
“我不知道我爹和大哥跟你爹之间有什么交易,但……”
她说着抬起头来,苦着一张脸请求道:“等我们俩的婚约解除了,能不能拜托你,不要让两家的关系闹得太僵,这样……”
“这样我娘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所谓的“交易”,无非是一些沈克山事先承诺的利益输送,或是商业上的合作;朱珠难得这样委婉地说话,但沈璁听得明白,不要闹得太僵,就是希望沈家不要收回之前承诺的所有“好处”。
不过现在这些东西对他而言,也都不重要了。
“沈克山答应过你爹的,在我能力范围内,都会给朱家保留,放心吧。”
“真的?”朱珠闻言,表情一秒放晴,“谢谢!”
“那我……真的走了……”
她看看沈璁,又看看裴筱,刚刚放晴的笑容一点点收进嘴角,不舍地摆了摆手。
“再见,沈璁;再见,裴筱。”
“再见。”
裴筱跟着挥了挥手,但一旁沈璁的手仍然插在裤袋里,只是勉强挤出了点笑。
“再见,朱小……”
“Julia。”
在转身时,朱珠终于听到沈璁不再客气又疏远地喊她“朱小姐”了,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也许真的成了朋友。
只是可惜……
她不由得低头苦笑。
虽然天真单纯,但她毕竟也是开过视野的女孩子,其实心里很清楚,这样的时局之下,别说是刚刚成为朋友的人,就算血脉至亲,甚至结发夫妻,一旦分开,也未必有机会再见到。
看着朱珠离开的背影,沈璁也是默立良久。
裴筱这辈子亲密的人不多,经历的分别场面就更少。
当初冯吟秋在他眼皮子底下说没就没了,也谈不上什么道别,要真说类似的回忆,大概只有小时候,每一次目送着沈璁的背影离开那间破败的小院。
那种感觉就好像看着一道照着自己的光从身上一点点移开,他却无能为力——
实在糟糕极了。
他不想沉湎在这样的情绪和回忆里。
“干嘛?”他调皮地用肩膀撞了撞沈璁,故意调侃道:“我还没吃醋你俩说悄悄话呢,你倒还真舍不得了?”
“现在喊保镖去把人追回来,没准儿还来得及。”
知道裴筱是在开玩笑,想冲淡刚才凝重的气氛,沈璁也配合着回身捏了把对方的下巴。
“说得倒好听,不是你在巷子里冲我又哭又喊的时候了?”
他说着搂上裴筱往外走,面上看着没什么,但心里实在轻松不起来。
也不怪裴筱敏感,其实是这几天来沈璁的心情都不太好,虽然已经在尽量克制着不表现出来了,但总有些不经意间的细节瞒不过枕边人。
尤其是当他刚才听到朱珠说,大概晚上朱家就会发现那封信,知道女儿已经离开了上海;这也就意味着,最迟明天,沈克山就会清楚沈、朱两家的联姻彻底告吹的事实。
而他还不知道老头会作何反应。
其实早在三天前,在他听到喜伯说起那个“乞丐”的事情后,就已经派人严密地看守在马斯南路二十七号的周围;但在这三天里,对方却再也没有露过面,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彻底销声匿迹。
找不到沈玦,就没有办法从根本上上制衡沈克山。
今天一早,沈璁已经吩咐手下监视在马斯南路二十七号周围的人尽数撤走了,只留下了两个心腹,暗中保护着喜伯的安全。
冥冥中他似乎有一种感觉,或者说是期待,对方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所以才会躲了起来,也许只要看到他撤走了眼线,“沈玦”就会出现。
不过他不是一个喜欢孤注一掷,去赌一个万一的人,在找到沈玦之前,他得先把手边能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免得到时候沈克山知道联姻彻底告吹了气不过,再给他使绊子。
“先让车子送你回家。”黑色的凯迪拉克旁,他打开车门体贴地扶着裴筱上车,“公司里还有些积压的文件需要送到沈公馆签字,我先去整理一下,弄完了就回来。”
“……啊?”裴筱先是愣了一瞬,但他从来不会主动过问沈璁公司里的事情,只识趣道:“那你赶紧去忙吧,我上街边拦辆黄包车就行。”
他说着便要下车,很快被沈璁按着肩膀塞回了车里。
连朱珠都会问出“上海真的会打仗吗”这样的问题,足见现在上海的情势有多紧张。
虽然炮弹还没有直接落进法租界,但随时都有暗杀正在发生,到处都是进步青年的示威游行,也难免当中有些目的不纯的人搅动浑水,趁机混在里面。
至少现在法租界都要给沈家面子,那就必须给这两黑色的凯迪拉克面子,让裴筱随便路上拦辆黄包车,沈璁无论如何也不放心。
“那可不行。”他也不想吓到裴筱,只故作轻松地调侃道:“你拦辆黄包车,我就得多个‘情敌’,多不划算。”
“还是我去拦辆车吧,反正这里离公司近,你回去的路远些,别晒着了。”
沈璁一温柔地自己说话,裴筱就觉得脑子晕乎乎的。
“你都知道了……曹勇的事……”他有些依依不舍地拽着沈璁的手指头,小声道:“我没有……”
“我知道。”沈璁轻声道。
其实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那天在小二楼面前,曹勇跟裴筱到底说了什么,但空气里浮动的气氛,他是能感受到的。
“不怪你。”他俯身吻了吻裴筱的额头,然后轻轻挑起对方的下巴,“要怪就怪——”
“我的小野猫太迷人了。”
裴筱娇羞地红了脸,拽开沈璁挑起自己下巴的手,攥在手心里。
“那让保镖跟着你吧。”
“嗯。”沈璁很快点了点头。
一来在现在的法租界,没人会不给这辆凯迪拉克面子,二来他等会也的确还有事要吩咐保镖去办,便没有继续跟裴筱纠结这些细节,只关上了车门,很快送走了裴筱。
*
汽车很快回到了马斯南路二十七号的院门口,裴筱捏着个跟刚才送给朱珠一样的纸袋下车。
最近沈璁经常熬夜到很晚,也不知是不是咖啡喝了太多,总是在找理由索吻的时候说自己嘴里发苦。
裴筱也搞不清楚对方这是“撒娇”,还是真不舒服,刚才给朱珠买带走路上吃的糕点时,就留心多买了一份,想让晚上沈璁喝咖啡的时候能就着吃,中和一下咖啡的苦涩。
到家正是烈日当头的时候,他一下车就被晃得眼前一片白,本能地抬手要挡,没有注意到身边什么时候蹿出个人影,一把就抢走了他手上的纸袋。
“怎么了?怎么了?”
在裴筱身后不远处,司机本来正在停车,见状立马跳下来挡在了裴筱身前。
他很清楚裴筱跟沈璁的关系,知道今天要是身后的人出了什么意外,他铁定吃不了兜着走。
但他到底只是司机不是保镖,再顺便帮沈克山留下下沈璁的行程,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不过是一份谋生的差事,他也没打算把命搭进去,虽然作势挡在了裴筱身前,但明显很胆小,唯唯诺诺的样子,肩膀都在抖。
“我没事。”比起司机,裴筱倒是淡定不少。
倒不是他胆子有多大,虽然不知道沈玦的事情,但这几天他也听喜伯说起过附近有个“乞丐”。
那包糕点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可毕竟是他买给沈璁的,刚才捏在手上也挺小心;约莫是对方看他紧张这包东西,所以才以为是什么稀罕物件?
看着刚才抢走东西那个人逃跑的方向,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对方一路上都频频回头。
包括裴筱和司机在内,明明没有人追上去,如果对方只是想要确定自己的处境,回头看一眼就足够了——
对方似乎是在有意等着谁。
“你先去回去喊人吧。”瞧出司机害怕,裴筱吩咐道:“喜伯应该知道怎么处理。”
司机闻言如蒙大赦,很快跑向了小洋楼的方向。
眼睛适应了太阳的强光后,裴筱也很快确定了自己刚才的判断。
抢走东西的“乞丐”在频频回头也没有等到人追上去后,看见司机离开,他居然从躲藏的小巷里探出头来,确定裴筱发现了自己,他才重新躲了起来。
那条小巷极其隐蔽,就算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也是裴筱在今天之前就从来没有注意到过的地方。
但他还是大着胆子跟了上去。
那是一条幽暗逼仄的死胡同,堆满了垃圾桶,看来是平时周围住户扔垃圾的地方,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味道,也难怪他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
小巷空无一人,他试探着往里走了两步,很快在一个半人高的垃圾桶背后蹿出个人影,“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
他吓得第一时间后退了两步,但很快发现对方虽然个子不低,但整个人都瘦骨嶙峋,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时候的他自己,一副风都能吹倒的样子,看着完全没有任何威胁。
从来都只有他跪在冯吟秋面前挨打的份,哪见过有人跪自己的。
“不、不用……”他慌张地摆了摆手,“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点儿吃的,你要是真饿的话,我还可以再给你买——”
“我认得你!”不等裴筱说完,跪在地上的“乞丐”很快打断道:“沈璁很喜欢你的对不对?”
“求求你,不告诉任何人,带我去见他。”
“求你——”
但“乞丐”的话也没有来得及说完,很快就又蹿出了两个人影,一个直接从旁边的围墙上跳下,一把就按住了跪在地上的“乞丐”;一个从裴筱的身后大步绕到他身前,将人护在身后。
这就是沈璁之前留下来保护喜伯的那两个心腹。
“乞丐”见势不妙,挣扎着企图逃跑,但他疲弱的身体哪里是保镖的对手,被按在地上惨叫连连。
“不要,不要……”
裴筱于心不忍,想要阻止,但又被另一个壮汉挡在身后,就连劝阻的声音都淹没在了“乞丐”的叫声里。
就在此时,他身后再度传来了一个虽然苍老,但却气势很足的声音。
“住手!”
“喜伯?”
裴筱回身看见喜伯,一脸惊喜,但喜伯已经顾不上寒暄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乞丐”身前,两下推开了压制住对方的那名壮汉,将人扶了起来。
他拨开“乞丐”脸上乱糟糟的头发,心疼地用衣袖擦了擦对方脸上的污水,老泪纵横道:“大少爷……”
“真的是你啊……”
*
喜伯原就是个老实的庄稼汉,虽然恨沈克山,但到底自己也是失了孩子的人,他并不讨厌沈克山的孩子们,尤其是能让沈家上下,甚至沈克山本人都赞不绝口的沈玦。
从前每次逢年过节,窦凤娘没有资格回沈公馆,但沈璁总是要去吃饭的;那会沈璁还小,一直都是喜伯跟着。
作为长子,沈玦要比沈璁大了十多岁,那会已经懂事了,但却没有什么少爷架子,每次跟下人说话也都是和和气气的,喜伯对他的印象很好。
不止映像好,喜伯还知道沈克山拿沈玦威胁沈璁的事。
好在今天在场的除了裴筱,另外两个也都是沈璁的心腹,没有外人。
喜伯忙从后门悄悄把人带回了家。
进门后他就张罗着给沈玦洗澡换衣服,准备吃喝;但沈玦也只是擦了把脸,狼吞虎咽地吞了两块裴筱纸袋子里的糕点。
算算年纪,他现在满打满算也就是四十多,但却跟个半大老头似的又黑又瘦,全身都是垃圾和污水,臭不可闻,哪里还有半点沈家大少爷当初温文尔雅的样子。
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上“脏”,他进门后一直局促地站在客厅的角落里,别说沙发,连裴筱搬给他的椅子都不敢碰,嘴里念念叨叨的只有一句话——
他要见沈璁。
喜伯年纪大了,见着这一幕心下实在不落忍,忙去给沈璁挂了电话。
听到喜伯再三跟自己保证,沈璁马上就会回来,他们也不会告诉别人后,沈玦才总算放松了一些。
看见裴筱细心地将一边木质靠椅上的套子拆掉,喜伯又跟着一顿好说歹说,他才终于勉强地坐下,屁股就挨着点点凳子的边,一脸的局促不安。
喜伯挂电话不到二十分钟,沈玦刚坐下,大门就“嘭”的一声被人推开了。
门外沈璁一颗未停,走路像是带着风,大步来到沈玦面前,手却一直背在背后,捏着腰间那把刚才从保镖身上拿来的枪。
沈玦见状,也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真的是你?!”
虽然约莫也有十多年不见了,虽然沈玦现在已经被折腾地有些不似人形,但跟遗传了母亲混血长相的沈璁不一样,沈玦长得就很像沈克山。
当年沈璁出生时,沈克山也是四十多岁,从他开始记事,沈克山就跟现在的沈玦差不多,甚至,沈玦看着还要比当年的沈克山憔悴不少——
沈璁根本就不可能认错。
“你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他说着一把掏出腰后的枪,抵在沈玦的脑门上,“居然还敢来找我?!”
方才还一脸局促不安,甚至有些畏畏缩缩的沈玦,在面对沈璁的枪口时,却突然放松了下来,一脸坦然地轻声道:“我只能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