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璁跟沈克山的父子关系一直势同水火, 裴筱不止一次亲眼见过。
但全上海都知道,沈家是儿子死光了,沈克山才会想起远在海外的沈璁;就是因为这个, 外面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才会在背地里揶揄沈璁一声“沈大少”。
他哪儿来的“兄”?
看着裴筱越来越疑惑的表情, 沈璁缓缓撑起了身体, 准备从头讲起,彻底坦白所有的秘密。
“还记得我说过吗?当初我娘送我出国, 其实是为了远离沈家的纷争,所以在走前她再三勒令,没有她的同意, 绝对不准我回来。”
“但其实,她在我回国前的好几年就已经去世了,理论上从得到她去世的消息开始, 就没有人可以管我了。”
因为连沈克山都并不重视他这个儿子, 父子之间鲜有联系, 自然也就不在乎他是想留在国外发展, 还是什么时候要回来。
“但我并没有马上回来。”他低头看着裴筱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裴筱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讨厌沈克山也不是一天两天, 本来这辈子都不打算再回来了。”说起令人烦躁的事情,沈璁习惯性地将手伸向放在床头柜上的烟盒, “直到他主动联系我——”
在那之前,沈璁只知道在他出国前就被送去军队的沈玦失踪了, 关于其他几个兄长的情况,他一无所知。
而在电话里, 他意外地发现,自己这个看似早早被“发配边疆”的富贵闲人, 居然成为了沈家事实上唯一的继承人。
那时的沈克山已经无法离开轮椅, 身体的景况也大不如前, 所以希望唯一的儿子能够回来,学习子承父业。
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后,沈璁只犹豫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答应了沈克山,会尽快回国,因为他知道——
“报仇的机会到了。”
他要替窦凤娘报仇。
就在他习惯性地准备点燃香烟时,看着怀里的裴筱一脸担忧,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终于还是放下了打火机,只用手指夹着烟过瘾,喉结不自然地滚了滚。
“裴筱,我现在在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所以才会千方百计阻止你到公司来——”
“是怕我会影响到你吗?”之前一直安静聆听的裴筱突然打断道。
“你——”沈璁夹烟的手戳了戳裴筱的眉心,“‘对付’我的时候比狐狸还精,怎么现在这么‘笨’了?”
看着裴筱那副认真的小表情,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指尖被夹到变形的香烟过滤嘴。
“我……”半晌后,他沉声道:“不想连累你。”
“那你呢?”裴筱接着问道:“你就不会有危险了吗?”
“不会。”沈璁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他们或许不在乎我,但我到底还是姓‘沈’的,他们不能完全无视一个在法租界根深蒂固的‘沈家’。”
如果一夜之间将整个沈家连根拔起,不说半个法租界会为之瘫痪,至少也会造成一场不小的混乱和恐慌,尤其是,如果闹出人命的话。
所以沈璁一直不担心自己有性命危险,因为就算东窗事发,最坏的一种可能性之下,对方也只能采取尽可能和平的方式接手整个沈家的产业,这就需要时间,而不是在大街上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对他拔枪。
就算这个时间不会太长,也会足够他去计算谋划,或者哪怕仅仅只是逃出生天。
“哦。”裴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多追问什么,反倒是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
“你不害怕吗?”沈璁费解地问道。
“七爷不保护我吗?”裴筱很快反问道。
“当然。”沈璁也很快肯定道。
“那我为什么还要害怕?”裴筱嘴上还是反问的语气,但整个人都已经软软地靠近了沈璁的怀里。
他双手环住沈璁,阖眼靠在对方的胸口上,听着耳边传来的,有力的心跳声,真的完全不会害怕,甚至还觉得无比踏实。
“只要七爷没事,裴筱就什么都不怕。”
刚才说话时,沈璁有意斟酌着字句,想要尽可能地把事情说清楚,让裴筱能够理解,但又怕吓着对方,所以注意力一直都只在自己说话的语气和遣词造句的方式上。
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管他说什么,裴筱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不会试图多打听哪怕一句,他到底在做什么;而能让裴筱开口的,除了最开始那半句玩笑,也就只有关于他安不安全的问题——
裴筱最在乎的,从来都只有这么一件事。
沈璁感动地将人搂紧。
“其实也许很快,我就能给我娘报仇了,所以……”他轻轻叹了口气,“为了不在眼下最关键的时刻节外生枝,我才会答应沈克山,去见朱珠。”
其实眼下裴筱能够认识的汉字也还是十分有限,但在之前那份险些彻底割裂他与沈璁之间关系的申报上,“朱珠”这两个字,他还是认识的。
“所以……”他撑着沈璁的胸口突然直起身体,紧张地看着对方,“你还是要结婚的?跟……跟那个女人……”
“是你娘的意思?”
“怎么可能?”沈璁无奈地笑笑,“从小到大,我娘连我有没有吃饱穿暖都懒得亲自过问,又怎么会在意我结不结婚。”
在他的印象里,母亲生前与自己之间,从来就没有过关于“人生大事”的讨论。
直到出国那年,其实他已经年满十七岁了,很多家庭的孩子在他那个年纪,都开始了谈婚论嫁,可就算在出国的几年后,窦凤娘也从来没有关心过这方面的事情。
也许在窦凤娘心里,婚姻真的就只是一张长期的饭票,不过如此,沈璁也并不需要。
“还记得我一开始跟你提起的,我大哥吗?”沈璁接着问道。
之前因为太关心沈璁,裴筱现在才猛然想起,沈璁说的,应该就是“弑父杀兄”里的那个兄长。
“他叫‘沈玦’。”沈璁很快解释道,指尖不自觉地加力,几乎已经夹断了那支可怜的香烟,“跟我其他两个被送回了遗体的兄长不一样,他的尸首一直都没有找到,所以——”
“沈克山一直相信,他只是失踪了,从来没有放弃寻找。”
“而就在不久前,好像还真让他找到了。”他苦笑道:“如果沈玦回来,我就不再是‘沈家’唯一的继承人了,这可能……”
“可能会影响到给你娘‘报仇’的事?”
裴筱很快接过话头,沈璁无奈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沈玦不止是好像已经被找到了,就在裴筱离开的两天后,沈璁接到消息,那个疑似沈玦的目标,已经在沈克山的严密保护下,秘密进入了上海的范围。
不过可能是沈克山在上海的地界上太过树大根深,就在目标进入上海的当天,沈璁的手下就将人跟丢了,直到现在仍旧不见踪影。
但这一切似乎也不难猜,毕竟是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的长子,沈克山现在大概已经如愿以偿见到了吧?
沈璁自问从来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良善之人,他跟自己那个所谓的大哥之间,基本也谈不上任何兄弟情义;既然眼下沈克山不能碰,他是真的对沈玦起过杀心。
毕竟,他从来都不会允许任何人挡了自己的路。
只要没有沈玦,沈克山就再也没有别的能威胁他的东西了。
如果不是碍于对方失踪,他其实也很难想象,自己到底会不会动手。
“但他已经不见了,所以……”裴筱眼神一暗,轻声问道:“为了安抚沈克山,你还是会去结婚的,对吗?”
“刚就说了一句你‘笨’,怎么还真就不聪明了?”沈璁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捏了捏裴筱的鼻尖,把人拽到自己眼前,故作严肃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我之前怎么答应你的?”
裴筱也望着沈璁,一脸茫然,又显然眼含期待。
“明天——”沈璁低头,心疼地吻了吻裴筱那颗漂亮的桃色泪痣,“明天我就带你去见她。”
“谁?”
裴筱紧张地问道,话刚出口,看着沈璁笑而不语,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除了朱珠,这个“她”还能是谁。
看见裴筱的反应,沈璁知道对方已经明白了,该坦白,该交代的,他也都说完了,便重新地倒回床上,疲惫地阖上了眼睛。
“到时候……都听你的……”
其实裴筱并不知道沈璁为什么要带自己去见朱珠,也不知道他应该要做些什么,但有时候只要知道沈璁的心里有自己,也只会属于自己,他就已经踏实了,别的不管是什么,他都愿意顺着沈璁。
除了——
他温柔地起身,从沈璁的指尖取走了那支已经变形的香烟。
“七爷,别再抽了。”
这些日子以来沈璁身心俱疲,并没有在意裴筱一句看似漫不经心的叮嘱,只是阖着眼睛“嗯”了一声。
但很快,他就听到裴筱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的意思是——”
“戒了吧。”
裴筱本身并没有烟瘾,但有时候心烦,或是为了应酬身边那群纨绔,他偶尔也会抽上两根,甚至在沈璁面前也没有避讳过。
从前在一起时,就算夜夜同床共枕,也没有谁真的考虑过两个人的未来——
沈璁是迟钝,裴筱则是根本不敢。
那个时候,裴筱看出沈璁不好意思在自己面前抽烟,甚至还会贴心地为对方点烟,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及时行乐。
所以他不会让沈璁戒烟,因为他很清楚,沈璁的未来不会有他。
直到今天……
在沈璁的记忆中,二十多年来,真跟他提过“戒烟”这件事的人,只有喜伯,一个在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还会真正关心着他的老头。
虽然只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叮嘱,但沈璁还是能感觉到,可能就从这一刻,他们都开始相信,也许会彼此牵手走过这一辈子了。
裴筱让他戒烟,就是希望这个时间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
但裴筱也没有再啰嗦什么,或是强行要从沈璁口中得到一个答案;他起身将那根没有点燃的眼扔进垃圾桶后,就很快走回床边,坐在沈璁身旁的床头。
“七爷这些日子辛苦了。”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掌心暖热后,轻轻揉着沈璁的太阳穴,“好好睡一觉吧。”
“裴筱守着你。”
沈璁眼眶一热,但在某些方面,他只是一个初学者,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不想被裴筱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所以只是默默地侧了侧身,把脸埋在裴筱的腿边。
某一个瞬间,裴筱甚至觉得,上海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活阎王”好像在跟自己……
撒娇。
他低头浅笑,然后真就轻声唱起了一首摇篮曲。
在之前也曾红透大半个北平城的大青衣婉转温柔的轻吟中,沈璁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沉缓,匀长。
裴筱见状,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正准备起身去关掉屋里的大灯,但甫一离开床边,沈璁就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裴筱……”沈璁的声音低得好像梦呓一般,喃喃道:“我喜欢你的……”
“很喜欢……很喜欢……”
在那个沈璁看不到的地方,裴筱瞬间热泪盈眶,里面仿佛盛着他之前十几年来所有幻想出的期待与美好——
那些求而不得,在这一刻,悉数兑现。
他温柔地拽开沈璁的手,放回被子里,掖好被角,转身去关上了房间里所有的灯,拉上窗帘,然后才重新回到床上。
在沈璁身边躺下时,他抓起对方的手,跟自己十指紧扣。
在闭眼前,他偏头小心翼翼地吻了吻沈璁的额角,轻声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