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镖的行事作风和沈璁差不多, 向来雷厉风行,头天刚吩咐下去的事情,第二天就有了回信。
沈璁刚坐到桌边准备吃午饭, 保镖就来传话, 说房东昨晚已经连夜通知下去了,今天下午就会去收房子。
他面上无动于衷,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但捧起碗筷的手却半天没有任何动作。
看着喜伯往自己碗里夹菜, 他抹不开面子随便吃了两口, 却根本食不知味, 终于还是忍不住吩咐备车,很快离开了法租界。
自从把裴筱拐回家后, 他已经很久没有到这条破巷子里来过了, 但一切似乎都没有起过任何变化,赶上周末休息,巷子里还是跟之前一样,热闹又拥挤。
跟法租界不一样,小轿车在这里可是顶稀罕的东西,未免太过引人注目, 招来不必要的围观议论, 沈璁吩咐司机把车子停在了巷口的一颗大榕树后面。
毕竟出了法租界,保镖很快下车在四周围警惕地戒备着;沈璁自己则坐在车上,一根一根地点着烟, 直直地望着裴筱那栋楼的方向。
看到裴筱的身影出现在那栋二层小楼的门口时,后座右侧的车窗外, 已经丢了满满一地的烟头。
虽然保镖并不会违逆沈璁的意思, 但昨天对方的话说得不清不楚, 他也就留了一手,并没有叫整条街都搬走,只让房东去收回了裴筱租住的那一栋楼。
天气转凉,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因为没有打扰到整条街的邻居,还有几个街坊来帮忙裴筱和楼下那对小夫妻搬东西,场面看上去居然是温馨且和谐的。
裴筱穿着件青灰色的夹袄长衫,好像几天不见又清减了不少,拎着两大袋打包好的行礼下楼后,抬手摸了摸额头上的薄汗。
“姐姐,姐姐——”
就在他刚停下来歇口气的空档,楼下小夫妻刚两岁大的小女儿跌跌撞撞地向他跑了过来。
“囡囡——”小女孩的母亲焦头烂额地追在孩子屁股后面,抱歉地跟裴筱点了点头,然后一把抱起了孩子,“妈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叫叔叔,不可以这么没有礼貌。”
“我见过姐姐穿旗袍!”小女孩不服气地努着嘴,奶声奶气地坚持道:“可漂亮了!”
“囡囡也想要小旗袍,妈妈答应过我的……”
“可是咱们现在要搬家了,没有钱买小裙子。”母亲耐心地哄着孩子,“囡囡要穿小裙子,咱们就得睡在大街上了。”
“叔叔给囡囡买小旗袍好不好?粉红色的?”见小姑娘委屈地撇着小嘴,裴筱接过孩子,学着孩子的语气,软声软调地哄道:“不能哭哦,小星星掉在地上,晚上就没有星星在天上跟囡囡眨眼睛了。”
说完他又抬头看向一旁不好意思的孩子母亲,同样是一脸歉意。
他从搬到上海稳定下来,就一直住在这里,楼下的小夫妻时间比他还长;房东之前虽然也涨过几次房租,但他都能理解,时局动荡,这里又不在法租界的范围内,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可二话不说就要赶人走,加多少钱也没商量的事,在这条街上还没发生过。
加上本来联络好的舞厅突然不让自己登台,原本知道他要复出,各个热情投来橄榄枝的夜总会态度也通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愿意再给他机会,就连几个戏园子的班主都商量好了似的闭门不见——
放眼整个上海,能有这么大面子的人,已经不多了。
裴筱若还猜不到谁干的,这二十多年也算是白活了。
他甚至不用多看也能确定,躲在巷口不远处那棵老榕树后的轿车,就是他熟悉的那辆黑色凯迪拉克。
要不是被他“连累”,楼下的小夫妻也不用这么着急忙慌地搬家。
这么短的时间内自然是找不到合适房子的,出于愧疚,他在附近的小旅馆里定了两间房,编了个谎话说是自己抽奖中的,邀了囡囡一家三口去住两天。
“程太太,囡囡我帮你看一会吧。”他微笑着冲身旁的女人点了点头,“你先去收拾着,不然天黑都弄不完,孩子该困了。”
“这……”程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客套道:“会不会太耽误你了?”
“都怪囡囡这个孩子……皮得很!我跟她爸爸在屋里收拾,她还以为我们逗着她玩呢,围着我俩满屋跑……”
“没关系的。”裴筱摇摇头,颠了颠怀里的孩子,逗得小丫头咯咯直笑,“楼上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叫了人过来帮忙,等会到了一起把东西抬下来就行。”
“囡囡有我看着,你放心收拾去吧。”
看着母亲离开,小丫头一脸的鬼灵精,对着裴筱眨了眨眼睛,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
以前还住在楼上时,裴筱总习惯在兜里揣上两颗奶糖,每次看到囡囡笑眯眯地冲过来抱住自己的小腿,就会把掏出一颗糖来哄哄孩子。
不过他离开了这么久,沈璁可是从来都不吃甜食的,马斯南路二十七号喝咖啡的方糖都是为了配合他的口味才买的。
他现在掏不出糖来,只能翻出自己空荡荡的衣兜,学着小丫头的样子,遗憾地撇了撇嘴。
“之前的糖果放太久,已经不能吃了,晚上叔叔一定记得出去买新的,好不好?”
“等囡囡明天睡醒,就又能吃到奶糖啦。”
“你也知道很久啊……”囡囡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咽了口气,“姐姐这么久都去做什么了?”
“去……”叹气好像会传染,裴筱一时语塞,也跟着轻叹了一声,望着不远处榕树后露出的汽车一角,轻声道:“做了一场梦。”
就像一场勇敢无畏的白日梦,明知道实现不了,也改变不了梦本身的美好。
但孩子当然听不懂裴筱在说什么,只是想到明天的奶糖,馋得直舔嘴唇。
而在午后的空气中,隔着一道玻璃车窗,其实沈璁的眼神,早就遇上了裴筱的远望。
在这样的距离里,他其实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裴筱,所以他双手紧紧攥着汽车的门把,深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忍不住冲下车去,“半途而废”。
就在此时,曹勇突然出现在了裴筱和孩子身边,沈璁不由得心下一紧,不由自主地摇下了车窗。
今天曹勇没有拉黄包车,而是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辆手推的木板车,显然是来帮裴筱搬家的。
“裴、裴老板……”看着裴筱逗着怀里的孩子,他在一旁尴尬地挠了挠头,“要不我先上去,帮你把东西搬下来?”
“等会吧。”裴筱笑着撩起一缕囡囡手舞足蹈间不小心抓下来的头发,眉眼温柔,“楼下的两口子在收拾屋子呢,我帮忙看会囡囡。”
“别搬东西的时候再碰着孩子了。”
“哦,哦,好。”
曹勇老实巴交地点着头,除了连连应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在原地傻笑,倒是裴筱怀里的囡囡突然皱起了一张小脸。
“姐姐……我要尿尿……”
囡囡虽然还不到三岁,但到底是女孩,裴筱不方便插手,只好把赶紧把孩子送回了母亲身边,顺便就带曹勇上了楼。
他的东西不算多,除了一些衣服和日用品,他没有厨具,家具之类的都是房东的;两个人,四只手,没跑几趟也就搬完了,很快都堆在了曹勇推来的平板车上。
见裴筱站在还有空位的平板车边上擦汗,曹勇又挠了挠头,犹豫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要不、要不裴老板……你也坐上去……我连你带东西一起、一起推过去……也省得、省得你自己走了……我看了眼……还挺远的……”
“哪儿就那么娇气了。”裴筱笑道,“正好还有点位置,等着楼下收拾完,也帮忙他们搬一些。”
他横着衣袖又抹了把汗,再抬眼时,看见曹勇涨红了一张脸,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你……怎么了?”
看见裴筱用袖口抹了好几次汗,曹勇捏着自己的毛巾,却始终不敢递上去。
其实他每天都会换洗这张毛巾,今天也没出去跑车,到现在还没用过,是干净的;但毕竟是用了好几年的东西了,缝缝补补不舍得扔,再怎么洗得干净,也看不见原色了。
他多少有些有些自惭形秽,不自觉地将手上的破毛巾往身后藏了藏。
哪怕被汗水湿透的刘海可怜兮兮趴在额头上,裴筱也还是好像天边的月亮一样,洁白明亮,到底和他这样的“臭男人”不一样;对方身上那种并不刻意的,柔弱易碎的感觉,是任谁看了都会想要保护的。
“裴老板,你房子都没找好呢,干嘛今天这么着急要搬家?”他壮着胆子问道:“沈、沈少爷他……怎么不在?”
“他是不是……不管你了……”
其实曹勇手边的小动作,裴筱都是看在眼里的。
大家都是苦出身,他原以为对方只是心里多少有点自卑,就像他在面对沈璁时一样,便贴心地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打算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含混过去。
但现在看着对方涨红的脸色,就连长期在太阳底下跑出来的黝黑皮肤都遮不住了,再加上那副支支吾吾的语气——
裴筱是在男人堆里混饭吃的,怎么可能还看不出来点什么。
“你看着东西,我去看看程太太一家收拾好了没有。”
他随便寻了个由头,转身准备躲开面前的曹勇,也好给时间让对方冷静一下;却不想,这次曹勇是真的豁出去了,居然从身后一把拽住了他的腕子。
而在不远处的凯迪拉克里,就算听不到任何对话的声音,沈璁也能明显感觉到空气里氛围的波动。
他紧张地拽着汽车的门把手,强压着自己随时都想要跳下车子,直接带走裴筱的冲动。
但当他看到曹勇的手拽住裴筱的那一刻,所有的理智都不管用了。
他一把拽开车门,在附近的保镖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跳了下来,但他并没有马上冲过去,因为他清楚地看到,裴筱很快回身,挣脱了曹勇的手。
作为拉了好多年黄包车的师傅,若单论蛮力,曹勇应该是不在比他更高大的沈璁之下的。
但他没敢太使力,裴筱一抽胳膊,他也就松开了手。
“裴老板……”他试探着问道:“沈少爷他是不是对你不好?”
那天在三丽咖啡馆门口,其实他什么都看见了,就算不认字,也没有那个闲钱买报纸,但他每天大街小巷地跑,沈、朱两家联姻那么大的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那天从马斯南路二十七号接裴筱回到现在这里,虽然没有回头,但他一路上都能听见后座裴筱克制的啜泣声。
直到今天,他还是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晚裴筱下车时,红肿得让人心疼的眼圈。
“裴、裴筱。”他鼓起勇气,两年多以来第一次直呼裴筱的大名,“跟我们这种糙爷们不一样,你该、该有个人照顾你的。”
裴筱漂亮,纤细,自然跟他身边那些靠体力谋生的汉子不一样。
所以他从来也不敢凑到裴筱的近前,哪怕拉车时能回头多看一眼,闻闻风里裴筱的味道,他也就知足了。
他知道,裴筱这样的名花,就该养在马斯南路那样高档的花园里;可是他想不通,这么好看的一朵花,怎么就有人舍得不好好珍惜,还让花儿哭红了眼。
“我看你好像很喜欢囡囡,我也有个女儿的,她妈妈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当初盲婚哑嫁的,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就是两个穷人凑一堆,搭伙过日子……”
“我父母也是那段日子里,在轰炸的时候,埋在砖瓦底下走的。”
“我现在无牵无挂,肯定一辈子对你好。”
看着裴筱震惊的眼神,他连忙举起双手,在胸前拼命地摆了两下。
“你不用、不用喜欢我的!你什么都不用做!”
“虽然我穷,也买不起法租界里的房子……但这些年我省吃俭用……也还是攒下了点东西的……我就是、就是想……好好照顾你……”
说着他放下手,双拳紧握,豁出去了盯着裴筱认真道:“就算哪天轰炸来了,我肯定也把你压身子底下护好!”
裴筱并没有逃避曹勇的眼神,面对对方近乎□□的表白,他眼里的情绪也渐渐走出震惊,一点点平静下来。
凭心而论,他做梦都想要有一个家,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就这么平淡安稳地过一辈子。
从前他喜欢钱,是因为他孤身一人,看着至小相依为命的师父死在自己眼前,他是真的穷怕了,才需要金钱提供的安全感,但他从来都没有沉迷过马斯南路二十七号里浮华的一切,所以才什么都没带走。
曹勇虽然没什么钱,但至少有一把子力气,能养妻活儿;最重要的是他老实憨厚,靠得住,和裴筱之间也没什么身份上的焦虑与隔阂——
裴筱知道,无论怎么看,其实曹勇都比沈璁更适合自己。
但就像沈璁曾经跟朱珠说过的那样,很多事情,不是合适就可以。
如果曹勇今天这番话说在裴筱遇到沈璁之前,说在他为了应酬客人,喝酒喝到胃疼的时候,他想,也许他是会点头的。
反正一辈子这么短,凑合一下,也就过去了;他是真的相信,曹勇这样的人,会对他好的。
但很多事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其实他看见了,不远处,沈璁身影就躲在那棵老榕树的后面。
是他坚持要跟沈璁一刀两断的,但他也控制不了自己还是喜欢沈璁。
这一辈子,他只喜欢过这么一个男人,已经没办法再将就了。
“我去看看程太太那边怎么样了,曹师傅,你也上楼去洗把脸吧。”他背过身去,冷静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刚才的话——”
“就当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说完他转身进屋,帮忙照看囡囡的同时,也力所能及地帮着收拾一下。
但不一会,早上还叫嚣着让他们赶紧搬走,天一黑就要叫人把所有东西都丢出去的房东,突然满脸堆笑地进来了。
房东不止带了礼物来赔礼道歉,还带着人帮忙把堆在门口的东西全部搬了回去,屁颠屁颠地跟着收拾。
当裴筱不明所以地跑出门去时,只看到巷口的老榕树底下,那辆熟悉的黑色凯迪拉克,已经不见了踪影。
“少爷……”当车子开出拥挤的小巷,保镖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房子不收了吗?还是……先缓两天?”
沈璁阖眸,疲惫地倒在汽车后座上,半晌后才低声道:“不收了。”
从前,不管是在背后耍阴招,还是当面戳人家的心窝子,他都可以微笑着做,事前事后都不会有任何负罪感,不会下不了手,更不会有什么负担。
但从那天签字买下孔立文手中的股份开始,他就发现,自己越来越心软了。
他的确是想着现在时局艰难,经济不景气,只要随便做点什么,他就能让裴筱知道日子不好过,乖乖回到他的身边。
可是最终,他还是没办法狠下心来,将对方逼上绝路。
不过好在裴筱那个小身板,出去卖苦力肯定是没人要的,他从小到大只学了唱戏,现在所有戏班和夜总会都不敢收他,大概也找不到别的营生。
沈璁在心里自我安慰道,反正明天他回公司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忙,也没工夫像现在这样总惦记着。
先等两天,等裴筱出去碰了壁,他就去把人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