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璁习惯性地将手伸进衣兜, 在摸到香烟盒的时候,又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
抽烟是他在心烦、疲惫时习惯成自然的放松方式,但自从裴筱正式搬进马斯南路二十七号以后, 他就再也没有在卧室里抽过烟了。
直到这一刻, 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裴筱对自己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他重新从兜里拔/出手, 吃惊地看着自己因为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而紧张到抽搐的手指。
“少爷……”门外喜伯目睹了这一切,急得连声音都哽咽了, “你……”
“牙齿都有咬到舌头的时候, 这小两口过日子, 哪有不拌嘴的……”
他绞尽脑汁, 尽可能地搜罗着所有可能安慰到沈璁的话。
“我跟你奶娘过了大半辈子, 有时候脾气上来了控制不住, 她好几十岁的人了,还是能被我气得直掉泪;也就是碍着太太的面子,加上没地方去,她才没法子扭头就走,但真气急了, 大冬天的她也能把我关在屋子外头。”
“你、你好好哄哄裴老板, 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只要你们坐下来, 平心静气地谈谈,他肯定能理解你的。”
“我说过了。”沈璁疲惫道,抬头又看见了那面布满裂痕的镜子, 不由的心口一阵抽痛, 无力地摇了摇头, “能说的……我真的都说了……”
“我和朱珠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且我已经跟他保证了,以后也不会发生什么……我至多给她一个名分,仅此而已……”
“我什么都说了……可他……”
沈璁痛苦地低声呢喃着,他的声音低到喜伯几次下意识地低头上前,却还是根本就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与其说是在跟喜伯解释,他更像是在问自己,喃喃自语。
他就是不明白,明明他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可向来温顺乖巧的裴筱,这一次为什么就是不能理解他。
“那……”
就在喜伯正打算说点什么再安慰安慰沈璁时,楼下的突然想起了尖锐的电话铃声。
看着喜伯转身下楼,沈璁痛苦地躬身,双手撑在膝盖上,将脸埋进了手掌里。
喜伯很快就去而复返,他还从来没见过沈璁难受成这样,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他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少爷……”他轻轻拍了拍沈璁的后背,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楼下,孔少爷的电话。”
“要不……我去寻个由头拒了?”
就算没有看见喜伯的表情,单从对方的声音里,沈璁大概也能猜到喜伯的担心。
他深吸一口,尽可能地收拾起情绪,起身安慰道:“没事的。”
说罢,他转身走出卧室,很快下楼接起了电话。
“喂——”
“七、七少爷……咳咳……”电话那头,孔立文明显很紧张,别扭地清了清嗓,支吾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试探道:“你、你跟裴老板……你们……”
电话里他小心翼翼地点到为止,没敢继续说下去。
他自己就是富贾之家出身,曾经也是个上海滩一个浪荡的纨绔子,其实从他的角度,很能理解沈璁的处境——
法租界里多少豪族子弟都是如此,在外面养着个把情人,从来不耽误家里娶一房体面的夫人;尤其是沈璁这样浪得没边,家底硬,手段又狠的角色,玩腻了花钱把人打发掉都是寻常。
虽然昨晚两人喝了一夜的酒,但沈璁话少,孔立文自己酒量又差,根本也没谈到几句正经的东西。
他不知道沈璁和裴筱之间发生了什么,原以为是裴筱知道沈璁要结婚的事,发了点小脾气,这才气得沈璁出门散心;直到刚才看到海报他才惊觉,别是沈璁已经把人踹了吧?
可想起昨晚沈璁一杯接一杯,别人出酒他出命,恨不能把自己往死里灌的架势,他又觉得怎么看都不太像。
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决定拨通了沈璁的电话。
“有话直说。”
听到沈璁的吩咐,电话那头捧着听筒不敢吱声的孔立文这才尽可能委婉地开了口。
“七少爷,我过两天的飞机离开上海,刚才吃过午饭,便想着陪夫人最后去医院检查一次。”
“就在我现在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家小舞厅,我在门口揽客的海报上看见,说……说……说是……”他踟蹰半天,苦思冥想地斟酌着字句,深怕一不小心会刺激到沈璁。
听见听筒里传来沈璁一声不耐的叹息后,他才一脸豁出去了的表情道:“说是裴老板明晚会在他们那儿登台复出!”
!!!???
沈璁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此刻自己内心的感受,比起质疑这件事本身,他更怀疑自己是在宿醉后又难以面对裴筱离开的现实,所以这才出现了幻听。
他蹙紧眉心,抓着电话听筒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肌肉发出不受控制的颤抖。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真的,七少爷。”孔立文急忙解释道:“不止名字能对上,也不知道他们上哪儿找来的,海报上还贴出了两张以前裴老板在百乐门演出时候的照片。”
“我进去问过老板,确定了身份,时间……时间也就是明天……而且……而且我还打电话给以前经常跟我一起喝酒的那群人问了……”
听到电话里愈发粗重的喘息声,他根本不敢继续说下去,也不敢告诉沈璁,电话里曾经一同厮混的那群纨绔们已经色眯眯地计划着明晚要一起去给裴筱“捧场”了,差点连哈喇子都顺着电话线滴了一脸。
“砰”的一声巨响后,电话听筒里很快只剩下刺耳的忙音。
孔立文不会知道,沈璁竟然直接拽断了电线,一把抱起电话,砸碎了玻璃,将可怜的电话机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门外,保镖刚陪着沈璁从孔家回来不久,虽然今天是周末,而且沈璁的状态看着也不像是还能出门的样子,但眼下这天光大亮的,还不到他“下班”的时候。
他正百无聊赖地在小洋楼周围来回踱着步,忽然听到巨响,还以为是屋里发生了什么剧变,也来不及多问,掏出平时沈璁放在他身上的备用钥匙,就直接打开门冲进了进去。
屋里,他看见沈璁脸色虽然不大好,手掌侧面似乎也受伤了,但只有几滴血流到了地毯上,看上去伤势应该不算严重。
至少比起被什么神秘人士突然闯进家门,遭遇袭击要好。
他稍稍放下心来,看着客厅窗边碎了一地的玻璃碴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这……这是……怎么了?”
“你来得正好。”
沈璁低头,冷静地看着自己手掌侧面刚刚被扯断的电话线里暴露出的铜芯划破的伤口。
可是他太冷静了,只是默默看着自己伤口,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伤口里渗出的鲜血一滴又一滴的掉在地毯上,简直不像是刚才那个在暴怒间直接砸掉电话机的人。
这一切,都让气氛显得更加诡谲了起来。
“吩咐下去,只要还在上海境内,哪怕是出了法租界,也不准任何夜总会,歌舞厅,不准任何场所——”
“接受裴筱登台。”
他说着缓缓阖眸,深吸了一口气,“不管是谁,敢为这个事情点头,我就会让他人头落地。”
保镖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沈璁最喜欢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多问一句为什么,虽然他的话里未必没有夸张的成分,但保镖也会立马就去执行。
在对方离开后,他还是跟刚才一样,无比冷静地看着自己流血,面无表情,就好像是在旁观一场十分无趣的闹剧。
但一旁追出来的喜伯可冷静不了。
“少爷!”他一边拽着沈璁到沙发上坐下,一边心疼地查看着对方的伤口,发现伤势的确不严重,才松了一口气,从茶几底下翻出一个医药箱来,小声埋怨道:“这是干什么啊……”
沈璁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任由喜伯帮自己处理伤口,跟着小声重复了一遍:“对啊……这是干什么啊……”
裴筱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只是闹脾气威胁沈璁,他大可以选择类似百乐门这种以前合作过的地方,或者租界内其他豪华的夜总会,这样才能更快的让沈璁察觉。
可是他都没有。
裴筱并不知道孔立文搬家的事,但沈璁去过几回,很清楚那附近根本没有像样的歌舞厅。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裴筱选择这么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舞厅,为的就是躲开他的视线。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他明明只是娶一个女人摆在沈公馆给沈克山看而已,根本不会影响到他们现在的生活,裴筱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呢?
这个问题,昨天他想了一整夜,也得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直到现在,还是无解。
他不知道裴筱到底想要什么,但这一刻,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其实裴筱在家时,也不像朱珠那样叽叽喳喳,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大部分时间里的裴筱都很安静,会在书房里静静地趴在书桌旁练字,陪着他处理公务,也会在乖巧地趴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只是偶尔仰起头来啄啄他的唇角。
可就是这么一个身材单薄,根本不“占”地方,又安安静静很少出声的人,突然离开了这个“家”,马斯南路二十七号的小洋楼,瞬间就又变得跟以前一样,空旷得可怕。
不管怎么样,裴筱必须回来。
这个家里不能没有裴筱,自己身边,不能没有裴筱。
沈璁想着,突然握紧了拳头。
不管用什么方法,他要裴筱回来,就算一天两天不理解,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只要他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好,裴筱总是会明白过来的。
但在这之前,他必须让裴筱回来,不然,他可能随时都会发疯。
手掌的动作牵动了刚刚包扎好的伤口,雪白的纱布上很快又渗出了血迹。
喜伯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
“少爷。”他心疼地劝慰道:“要不……还是走吧……”
“你带上裴老板,离开上海,哪里的日子不比现在强?”
“喜伯,我当初为什么要回来,你是知道的。”沈璁蹙眉看着喜伯,看着对方拆下他手掌上的纱布,重新包扎,“我娘的仇,我记了二十多年,现在马上就要报了,怎么可能走?”
“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告诉裴老板?”喜伯不解道:“他是明事理的,只要你好好跟他说,哪怕就让他再坚持几个月呢?”
“如果就在这几个月里东窗事发了呢?”沈璁反问道:“他们不敢动沈克山的儿子,可事情一旦暴露,如果裴筱牵扯其中,就是最完美的替罪羔羊。”
“你不说,他们就不能他黑锅推到裴老板身上了吗?”喜伯接着问道。
“他们不敢动我,只要我能证明裴筱毫不知情,他们就得去找别的替死鬼。”沈璁冷静地分析道。
事实上,他之前撒谎不让裴筱到公司去,也不准黑衣人找到家里来,就是为了完全撇清裴筱和一切事情的关系。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顾不上那么多……”
就在这时,保镖刚把沈璁交代的事情吩咐了下去,正好推门进来。
其实不用真把谁的头拧下来,就凭沈璁“活阎王”的名头在外,也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挣那份不要命的钱。
只是带个话出去,并不需要费多少事,沈璁虽然砸掉了屋里的电话,但院门口的岗亭里还有一部,几个电话也就交代清楚了。
看见保镖远远站在门口,点点头向自己打了个眼色,沈璁知道一切都办妥了,便招招手把人喊到了面前。
“前段时间,我让人买下法租界附近的那一排房子,手续都办下来了吗?”
“早就办完了。”保镖点点头,肯定道:“按照少爷的要求,现在定期去收租的还是原来的房东,一切照旧。”
“他……”沈璁顿了顿道:“裴筱,是不是回去了?”
“是。”看着沈璁脸色一沉,保镖也跟着压低了音量,“派人查过了,裴老板昨晚离开后,就直接拦了辆黄包车回去了那边,中间没做任何停留。”
沈璁口中说的法租界附近那一排房子,他派人买下的,就是裴筱之前租住的那栋楼。
倒不是那个时候他就想着要“对付”裴筱了,相反,正是因为那时候他还没有想过要跟裴筱发生什么,只是春节那段时间,他喜欢住在裴筱那里,但多少又有点少爷病,嫌房子狭小破旧,又嫌附近人多嘈杂,多少有些影响。
所以,在春节过后,他就大手一挥,不止买下了裴筱租住的那栋二层小楼,甚至把附近那一条街的老房子都买了下来。
当时他只想着要把那一片翻新一遍,好让自己住得舒服些,又怕动作太大吓着裴筱,便准备安排之前的房东代为出面。
但没过多久,裴筱就被他拐回家了,那点房租放到沈家的生意里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自然入不了他的眼,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你去吩咐房东一声——”他低头看了眼喜伯刚包扎好的右手,对面前的保镖沉声吩咐道:“就这两天,把房子收回来。”
“少爷……你这……”保镖自然还是跟之前一样,得了吩咐转身就去办,但一旁的喜伯却一脸震惊,支吾半天才道:“这不是摆明了跟裴老板过不去吗?”
“他就是不知道这世道有多险恶!”
想起刚才在电话里孔立文说过的话,还有卧室里裴筱留给自己的那面布满裂痕的镜子,沈璁仿佛看到了自己站在镜子前,里面倒映出一个同样破碎的自己。
他咬紧后槽牙冷冷道:“过不下去,他就知道要回来了。”
“可裴老板好歹也红了那么些年……”喜伯尽可能顺着沈璁的话劝说道:“少爷,你这样怕是逼不回来他的。”
“他以前挣得再多也没用。”沈璁不屑道:“现在的法币,贬值得就跟废纸一样,吃碗混沌的钱都得拿平板车推。”
要不是因为这样,现任财政部长也不会刚上台就快要被人掀下去了,这才让朱家有机可乘;要不是因为这样,裴筱大概也不会刚离开第二天,就迫不及待要出去登台。
“他就是安逸日子过够了,才不知道外面早就变了天。”
“马上就要入冬了,就他那个破房子,连点个炭炉的位置都没有,有什么好住的……”
喜伯原本还一脸担忧,但听到最后沈璁小声嘀咕的这一句,突然就笑出了声。
他看了看沈璁包扎好的手已经不再流血,便拍拍屁股起身准备离开。
“喜伯……”看着喜伯佝偻的背影,沈璁突然冷不丁地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像沈克山一样冷血。”
“就像他们说的,根本没有心。”
“那少爷刚才是在心疼谁受冻呢?”喜伯转过身来看着沈璁,忍俊不禁道:“少爷要是真冷血,真没有心,干嘛还要养着我这么个没用的糟老头子这么些年?”
“寻常大户人家的佣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早让人拿点钱就打发走咯——”
看见沈璁不太习惯地埋下了头,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在转身回屋的路上,看似漫不经心道:“真心疼的,就得让人家知道……”
“不过没关系,你们两个都还年轻着呢,二十几岁,谁还能没点脾气?”
“慢慢学——”
“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