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镜难圆

“裴筱, 你冷静一点听我说。”沈璁弯曲手臂,紧紧将裴筱禁锢在怀里,迫不及待道:“我可以解释清楚的。”

裴筱很快疲惫地摆了摆手, “都是那天的事,你约去看电影之前,对吗?”

“是。”沈璁并没有再遮掩,但也很快解释道:“但我什么都没有做过。”

“从头到尾都是她一厢情愿,我连碰都没有碰——”

“我知道。”裴筱很快打断了沈璁的话,声音很低。

虽然那天在三丽咖啡馆的门口,他的确什么都没看到, 但仿佛从那一刻开始,就有一种直觉在冥冥中提醒着他什么。

他很快叫上李茉莉, 离开了霞飞路,并且在之后的糖水铺子里,在李茉莉的提醒下, 他也一直都没有回头看哪怕一眼。

因为动了心,所以他不可能活得像窦凤娘一样清醒,但勇敢,并不意味着愚蠢。

他没有回头,并不是出于对沈璁盲目的绝对信任,相反的, 正是因为他很清楚, 沈璁是真正的浪子,所以他才知道, 这样一个男人, 不是他夙兴夜寐, 废寝忘食, 盯着多看两眼,就能死死看住的。

沈璁如果真的要做什么,他从来都左右不了;与其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去伤害两个人可能注定短暂的关系,或是让自己黯然神伤,他宁愿选择相信沈璁,哪怕是当一个“瞎子”。

但当这份报纸摆在眼前,而且沈璁并没有否认,他就连继续当一个“瞎子”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当然知道那天没有发生什么,因为在离开糖水铺子时,他还是忍不住朝对街的成衣店望了几眼,所以才会轻易就认出了照片里的场景。

只是那个时候,沈璁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在裴筱到和李茉莉走进糖水铺之前,沈璁还没有到,一碗糖水的时间,他就已经离开了。

能发生什么呢?

这点时间,当然发生不了什么,可这也根本不是重点。

重点明明就是,沈璁都要结婚了。

“沈璁。”裴筱抬眼,坦然地望着沈璁,“你放我走吧。”

“裴筱,你应该清楚,就算没有另一个女人出现,我也不可能正大光明跟你结婚的。”沈璁深吸一口气,开诚布公道:“我以为你不会在乎这些名分。”

“我当然不在乎。”面对沈璁的诚实,裴筱也很坦然,“沈璁,我也从来没有说过要让你娶我的话。”

“那你还在别扭什么?”沈璁显然无法像裴筱那样沉着,声音里很快流露出一丝急躁,“今天在公司门口你也看到了,你以为我跟人起了冲突,但其实那是沈克山安排了女方来给我送喜帖。”

“我已经尽可能的拒绝了,但这是沈克山的阴谋,我也是那个时候才刚刚知道的。”

“裴筱……我没有办法……”他拢着裴筱的双臂又再紧了紧,才接着道:“你给我一点时间,或者,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和她订婚,甚至真的娶她过门,也只会把人安排进霞飞路的沈公馆。”

“我还是会每天回家,会陪着你,对你好,就像现在一样。”

“不管霞飞路上沈公馆的女主人是谁,都不过是空有一个‘沈太太’的名分,除此之外,我的一切都可以像现在一样给你。”

“呵——”

看着沈璁认真的样子,裴筱突然低头笑出声。

他觉得,听见沈璁说跟自己的“未婚妻”起了冲突,情感不睦,甚至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他应该是要高兴的。

可他笑,却不是因为开心。

这一次,他笑话的是自己。

要多么可笑,多么愚蠢的人,才会妄图跟沈璁这样的人去解释“爱情”这种东西呢?

沈璁根本就不懂,自然也谈不上爱谁,不爱谁。

他不爱自己。

裴筱想着,用力挣脱开沈璁禁锢着自己的双臂,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

“裴筱。”沈璁终于连表面的淡定都无法再维持下去,压抑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到底……还想我……怎么做……”

裴筱低着头,一颗颗重新系好旗袍上还“健在”的几颗盘扣后,又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才轻声道:“想你放过我。”

看着裴筱冷漠的背影,沈璁只觉得自己随时会疯掉。

“裴筱!”他压抑地低声吼道,情绪如风暴一般聚集,却无处发泄。

他起身一个箭步绕到裴筱身前,一把掐住对方的下巴,强迫裴筱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你以为——”

“你是什么?”

“当然是七爷的玩物咯。”裴筱垂眸,一根根扣着沈璁的手指,拽开对方扼住自己下颚的手,再抬眼时,他微微笑着,一如初见时那般,风情万种,“是你养在府外的金丝雀。”

看着沈璁痛苦的神色,他第一次没有再心软,而是笑着反问道:“不然呢?还能是什么?”

“那你还想要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只要你开口,我沈璁什么时候说过一个‘不’字?”沈璁又一把攥住裴筱的双肩,无助地大声吼道:“裴筱,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好啊,当然好了。”

裴筱直直地望着沈璁,眼中尽是当初他在北平无数个饿殍遍野的冬天里,强撑着活下来的倔强。

若是只看两个人间争锋相对的气势,任谁也无法想象到,这是一对刚刚经共赴过巫山云雨的情侣。

“沈璁。”裴筱轻声唤道,垂眸看着沈璁攥紧自己双肩的手,“放手。”

“这次,是我玩儿腻了。”

看着裴筱转身,随手取下一件挂在衣帽钩上的风衣披上,转身就要出门,沈璁一把攥住对方的胳膊,把人拽回了屋里。

“这里是你‘家’。”他负气道:“我走。”

说完,他转身离开卧室,“砰”地一声摔上了房门。

楼下,喜伯听到争吵的声音已经走出了厨房。

他年纪大了老花眼,早就没有了看报纸的习惯,自然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听到楼上的争吵声,他不方便上楼看个究竟,只能一脸担忧地站在客厅里,仰着脖子不断朝楼上张望。

看到沈璁推门走出卧室,他忙迎上前去,“少爷……这……”

他正准备关心两句,但看见走下楼来的沈璁脸色铁青,也不敢多问什么,只能看着沈璁大步走到客厅的电话机旁,很快拨通了号码。

“喂——”

电话那头,孔立文听出沈璁的声音,顿时吓了一跳,深怕别是今天刚签的合同对方就后悔了。

“……七少爷?您这大忙人怎么有空……”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但很快就把后半句准备恭贺沈璁即将新婚,顺便问候对方准备婚礼忙不忙的话咽了下去。

因为极善察言观色,眼前就算只透过电话听筒的呼吸声,他也能听出来,沈璁的情绪很不对劲。

他连忙调整了自己方希嘻嘻哈哈的态度,谨慎小心地试探道:“有事儿您吩咐。”

沈璁也没有废话,很快简短道:“找个地方,陪我喝酒。”

“这……”这下孔立文犯了难,“我夫人有了身孕,老娘身体又不好,家里离不开人……要不……要不委屈七少爷……”

“我这新地方你是知道的,虽然赶不上郊外的园子大,但好歹也是上下两层,实在不行地下还有个酒窖。”

“七少爷放心,肯定是互相打扰不到的。”

沈璁握着听筒顿了顿,很快“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少爷。”见沈璁挂了电话,喜伯才终于憋不住问了一句,“你……要出门?”

沈璁点了点道:“备车。”

他没有像以前一样在出门前仔细地收拾整理,甚至连刚才云雨时崩开的几颗衬衣纽扣都没来得及系上;看见保镖出现在门口,他知道是车子备好了,便大步向门边走去。

在门边换鞋时,看着一脸愁容的喜伯,他多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深吸一口气后,拍了拍喜伯的肩膀,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道:“晚上早些休息,不用等我了。”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家门。

*

孔家分家后,作为三房的孔立文能捞到的油水本来就不多,东边亏一笔,西边再被人骗走点,几乎已经所剩无几。

他现在住的房子靠近法租界的边缘了,上下两层加起来,还没有沈璁在马斯南路的小洋楼一层宽敞。

为了不打扰孔家人休息,沈璁跟孔立文窝在地下室的酒窖里,倒是歪打正着,连来回取酒的功夫都省了。

托孔立文之前花钱大手大脚的福,虽说他家里值钱的珠宝黄金被人卷走得差不多了,但好酒倒是还剩下不少,大概都是因为玻璃瓶子太重不好搬,他自然也没法往国外带,索性敞开了跟沈璁喝了个酩酊大醉。

两个人醉倒在地下酒窖的沙发上,也看不到个日升月落,后来还是孔家佣人来招呼主子该吃午饭了,这才把人叫醒。

看着孔立文收起了之前浪荡的做派,扶老娘上座,又贴心照顾挺着孕肚的夫人,沈璁也实在不好意思继续打扰面前这温馨的一家“四”口,只得匆匆告辞。

当他重新回到马斯南路二十七号时,喜伯已经早早听到动静,打开大门在边上迎他。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却好像又全都变了。

他换鞋进屋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点上一根烟,看见一旁欲言又止的喜伯,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有眼神总是意无意地往楼上卧室的方向瞟。

待到手中的香烟燃尽,他才终于忍不住哑声问道:“人呢?”

“走了。”喜伯长叹一声,虽然面色凝重,但却不像昨晚那样满是诧异。

许是裴筱走前跟他说了什么,又或者今早收拾卧室时,他已经看到了那份扔在梳妆台上的报纸。

面对这个答案,沈璁倒也并不感到意外。

其实昨晚躲在孔立文家一整晚,他又何尝不是想要逃避裴筱离开的那个转身离开的背影。

“什么时候的事?”他又再点起了一支烟,平静地问道。

“就昨晚,少爷你刚走了不到半小时,裴老板就拎着个小箱子跟着走了。”

“箱子?”沈璁突然急道:“他有没有说什么?”

喜伯闻言摇了摇头,正要琢磨着开口劝两句,却见沈璁突然掐灭了刚点燃的香烟,二话不说就起身大步朝楼上走去。

沈璁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去卧室,而是径直走向了书房隔壁的一个房间。

这里最先只是堆放一些裴筱从之前出租房里搬来的东西,后来沈璁看到什么都喜欢给裴筱买,衣服鞋子,杂七杂八的一大堆,卧室里都堆不下了,就干脆把这里改成了裴筱的衣帽间,也会放一些裴筱不常用的东西。

沈璁好像对屋子的情况很熟悉似的,打开大门就直接往窗边走,很快停在一个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的角柜前,一把拉开了抽屉。

其实之前除了帮裴筱挑旗袍歪,他很少到这间屋子里来,也谈不上熟悉;但某一天下班时,他看见裴筱正往面前这个角柜里收东西,就留心多看了两眼,瞧见对方收起来的,正是他之前给裴筱的房屋转让合同,只是还没有办理过户手续。

房子他是真心想要送给裴筱的,所以合同上需要签字的地方,他早就全都弄好了,怕裴筱搞不明白,那天之后,他还专门派车,让张秘书陪着裴筱去办手续。

他一直以为房子早就过户到了裴筱名下,所以就算现在裴筱跟他闹别扭,赌气出走,他也以为只要给彼此几天时间冷静一下,他早晚是能把人哄回来的。

却不想……

看着手边完全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合同,他瞬间觉得脊背一凉。

裴筱没有签字,没有去办理过户,什么都没有做过。

沈璁突然想起,刚才在楼下时,喜伯说,裴筱是拎着个“小”箱子走的。

可家里所有的箱子,都是他从回国时一道带回来的,全都是大皮箱,之后他没有离开过上海,哪里会有什么“小”箱子?

除非是当初裴筱刚搬过来的时候,回去收拾东西用过的小藤箱——

那是裴筱自己的。

沈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发疯一般挨个打开屋里的柜子,把裴筱的衣服全都翻了出来,挨个查看后就随手抛在一边,置之不理。

之后他还不死心,又跑到卧室去,一件件将裴筱的衣服从衣橱里的衣架上拽下来,扔了满地。

喜伯站在门外,看着沈璁把整个家折腾得活像是刚刚进了贼,忍不住痛心道:“少爷,少爷……”

“你到底要找什么?你跟我说……别这么吓唬我老头子啊……”

沈璁已经翻遍了所有东西,在喜伯担忧的声音里,他总算寻回一点理智,渐渐停下了手边疯狂的动作。

怪不得裴筱只拿走了一只“小”箱子,因为他带走的,都是曾经他从自己出租屋里带来的;之后沈璁买给他的东西,他一件都没有碰——

包括了那对价值连城的红钻石耳坠。

再加上那纸原封不动的房屋转让合同……

沈璁颓然后退几步,正好倒坐在身后的席梦思大床上。

他突然意识到,裴筱好像不是跟他闹别扭这么简单——

这一次,裴筱似乎是真的要跟他彻底划清界限了。

“少爷……”

喜伯又担心地喊了一句,沈璁闻声抬头,眼神正好扫过昨天的裴筱翻出报纸的那个梳妆台。

他明明记得,自己昨天离开前,梳妆台的镜子还是好好的……

镜子碎了,不知道是昨天在和裴筱的争吵与推搡间碰碎的,还是他走了以后的事情。

他不知道裴筱有没有受伤,但却隐约感觉到,这是裴筱在告诉他——

破镜难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