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念旧人

从成衣店离开后, 沈璁重新去买了两张电影票,如约和裴筱去看了电影。

当天晚上他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甚至之后的日子都迅速地恢复了平静。

不止沈克山没有找他任何麻烦, 就连朱珠都没有再出现过, 好像真的就想开了似的。

几场秋雨过后, 天气渐渐凉快了下来,算算时间, 再没两个月,距离他和裴筱第一次在百乐门见面,就该有一年了。

不过在给裴筱准备一出惊喜之前,他还一直留意着一个消息。

这次的事虽然看似过去了,甚至以后如果沈克山还敢再找别的姑娘, 他也可以按这次的方法照葫芦画瓢,把人吓跑;但沈玦的突然出现,始终是一把在他的头顶上悬而未决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只要沈克山有需要, 就随时可以拿出来威胁他。

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关于沈玦的确切消息, 以便提前做好准备。

在十几天的焦急等待后, 他还没有来得及等到那个一身黑色中山装的男人, 倒是等来了孔立文。

办公室里, 孔立文耷拉着一张脸, 坐在沈璁的桌子对面, 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文件。

对方是来做什么的, 其实沈璁心里大概有数, 他粗略地看了看文件的内容后抬起头来, 点上了一根烟。

“你想好了?”

“嗯。”孔立文点了点头, “上面该我签字的地方都签过了, 如果七少爷觉得没问题, 随时签字,合同随时就能生效。”

“当然……呵呵……”

他说着苦笑一声,抬头用几乎恳求的眼神看着沈璁,整个人就像是霜打过的茄子。

“要是七少爷觉得这个价格……”他默了几许,然后才要紧牙关,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道:“我们还可以谈。”

“七少爷,我没有别的要求了,只要能尽快把钱打到我在瑞士的户头里就行。”

沈璁闻言微微颔首,看着一脸云淡风轻,翻着手里的合同,但其实,他那一只偶尔空下来的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总是无意识地轮换敲击着桌面。

孔立文或许已经顾不上观察这些细节了,但若是有细心且了解沈璁的人在场,一眼便能瞧出,这个小动作,已经暴露了他心里的紧张。

事实上,他要比孔立文还要紧张,因为他手里握着的,正是一份股份转让合同。

孔立文准备把自己,连同身后几个跟着他混饭吃的小喽啰的股份,打包卖给沈璁;一旦合同签字生效,之前他拿地建起的那几家药厂,就将完全属于沈家,或者说,属于沈璁。

这也就意味着,以后沈璁想要在药厂里搞点什么“猫腻”,将会更加容易。

这本来就是让他下定决心回国的最主要目的,他怎么不可能不紧张。

“你决定了?”他捧着文件,不动声色地试探道:“现在外面战事吃紧,药厂正是赚钱的时候。”

“七少爷你也说了,现在外面战事吃紧。”孔立文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可不想有命挣钱,没命花。”

孔立文向来胆小怕事,从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沈璁觉得倒也正常。

他轻松地笑道:“你在法租界里,怕什么。”

“现在外面到处不是暗杀就是火拼,前两天租界里还死人呢,各个非富即贵。”孔立文紧张地扒着桌沿,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在国外,洋人自己都打成了一锅粥,谁能保证他们的地盘就绝对安全?”

说着他又伸手,神神秘秘地指了指头顶。

“北边打了这么久,都说政府部队用的是洋人的军火武器,吹起来是怎么怎么厉害……”

“但真打起来了怎么就是打不赢呢?”

“唉——”他摇了摇头叹息道:“眼下一天两天的还行,但日子长了,还有谁能保证,这法租界里不会变天。”

说完他瞧见沈璁低头不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渐渐回过味来,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他今天来,是想把股份卖给沈璁,然后拿钱跑路的。

可沈璁这样的人,比猴子都精,从前太平的时候,打压起他来都没有手软过;眼下他说漏了自己走投无路,去意已决的情况,凭沈璁的性格,当初敢出一头牛的价钱买人家两间厂房,现在就他手里那点股份,还不被打成白菜价。

不过,懊恼了没有两分钟,他很快也就释然了。

沈家财雄势大,手眼通天,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孔家早就树倒猢狲散,他自己最近还太摊上了点事。

说与不说,他都不过是砧板上待宰的鱼罢了。

想通了,他反倒没有那么紧张了,索性坦白道:“七少爷大概也听说了,孔家分家以后,我的钱也让人卷走了不少。”

“我没本事,手下经营的买卖也没几个是挣钱的,就这个药厂还算有点油水,但也不是我拍板弄的。”

“现在,也就只有夫人和老娘不嫌弃,还愿意跟着我。”

“我现在就想赶紧拿到钱,换个太平点的地方,买两栋房子,收收租子,能给我娘养老送终,再跟我夫人过几天安生日子,也就知足了。”

说着他沉重地抱了抱拳,“求七少爷——”

“赏条活路吧。”

他摆出最卑微的姿态,已经做好了准备被沈璁压价,只求对方给自己留口汤喝,却不想,沈璁掐掉手里的香烟后,没有多说一个字,很快在合同上签上了名字。

“七少爷……你……”

孔立文大吃一惊,但沈璁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抬了抬手,示意他也不必多言,然后就继续一页页翻看着文件,在需要的地方一一签上名字。

其实刚才孔立文说的事,沈璁的确都知道。

孔老爷子去后,孔家分家,孔立文所在的三房本就不占优势,再加上他自己经营无方,败掉的也不少。

从前能跟沈璁在外面厮混,他也不可能是什么老实本分的人,除了刚才口中的“夫人”,他在外面包养的小情儿不在少数。

眼见他孔家每况愈下,他自己也没什么本事,身边的女人早就跑了个干净,甚至还有人使手段悄摸卖掉了他之前在郊外的那处庄园,一分钱也没给他留下,全都卷走了。

这才有了他求到沈璁面前来这一出。

从前,沈璁是不太看得上孔立文这样的人,但对方虽然愚蠢,却也没长过什么坏心眼。

要说起来,他能认识裴筱,还能在玫瑰梦里救下裴筱,多多少少都是有点孔立文的功劳在的。

他是铢锱必较,睚眦必报的性格,从前只要有利可图,甭管压榨的对象是孔立文还是什么别的人,他都绝对不会手软。

但眼下,一来药厂对他实在重要,他不想把孔立文逼到走投无路,把股份卖给别人,再给自己增加麻烦;二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自己好像变得心软了。

生逢乱世,他与孔立文今日一别,很大可能这辈子也见不着第二回 了。

谁得罪过他,即使十年,二十年,他也会记得,早晚要讨回来;但偶尔,他也开始记得点别人的好了,并不介意给孔立文留条活路。

拿到签好字的合同后,孔立文感激涕零,几次张口,都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沈璁见状,起身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随口问道:“准备去哪儿啊?”

“可能……先、先香港吧……”孔立文嚅嗫道:“那边要是也不太平,就台湾、新加坡……反正……就……走一步看一步……”

“嗯,那你先去外边探探门路,等我忙完这一阵,有空了,去找你喝酒。”

沈璁说着,已经把人送到了门口。

孔立文千恩万谢,等着沈璁都要把办公室的门推开了,才想点事来。

“哦,对了,还没恭喜七少爷,听说——”

“好事将近。”

“沈、朱两家联姻,场面肯定小不了,大概有日子要忙。”他说着拱手作揖,一脸遗憾道:“我怕是等不到喝上七少爷这杯喜酒了。”

“不过七少爷放心,等我安顿下来,一定想办法跟你联系;办酒的时候提前言语一声,立文人虽不到,红包一定会到。”

孔立文都指名道姓了,沈璁当然知道对方在说朱珠的事。

但他跟女方不过就是见了一面,怎么被传成“好事将近”了?

还不等他细问,孔立文突然叹息一声,接着语重心长道:“既然七少爷没有把我当外人,那立文今天也跟你说点大实话。”

“你知道,我大嫂的娘家也是在财政部里面有些职位的。”说着他压低音量,凑到沈璁耳边神秘道:“都说新任的财政部长是能力不济,才会政绩不彰,而朱家的长子正好乘着这股东风,大有扶摇直上之势。”

“可是七少爷,这外人看来,经济没搞好确是实情,可这背后的原因,真是现在的部长不中用吗?”

“看看北边那仗打的,到底是不是某些东西……”

“已经江河日下了。”

见沈璁凝眉沉思,他又很快解释道:“就当我瞎说的,七少爷你别忘心里去。”

“我不是眼红,要诅咒你们沈、朱两家联姻,只是……”

“前些日子,我看着自己身边的人跑干净了才明白,什么都是虚的,有个知冷知热的体己人,对你不离不弃,才最重要。”

沈璁闻言,微微抬眸,面色凝重。

其实连孔立文都能想到的东西,他怎么可能想不到,甚至,就连沈克山的心里,大概也是清楚的。

沈克山要朱家眼前的风头正盛,也要沈璁的臣服,还要一个孙子,后继香烟;至于以后的事,朱家若是倒了,总会有新人崛起,他自己正式娶进门的姨太太都有十几房,沈璁怎么就不能多娶几个呢?

这些对沈璁来说都不算什么“新闻”,真正让他若有所思的,是孔立文最后那两句话。

他知道,孔立文意有所指,说的就是裴筱。

除了身边最亲近的那三两个人,整个上海滩,最清楚他和裴筱事情的,大概就是孔立文了。

现在是连一个胆小怕事的外人,都要转弯抹角来为裴筱鸣不平了,可是……

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娶朱珠了?

就在他正要问个清楚时,因为刚才已经扭开了办公室大门的门锁,门外的人约莫以为屋里已经谈完了,顺势推开了大门。

他一抬眼,就咽下了之前的问题。

因为门外,他等了许久的那个一身黑色中山装的男人终于出现了。

这个人的出现,只会有两件事情,要么是之前秘密运出苏沪地区的那批药品又出了问题,要么就是——

沈玦的事情,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