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一番检查下来之后, 很快便确定了,沈克山指使郑乔加进酸梅汤里的,就是一种强效的镇静剂。
准确来说, 动手的不是郑乔,上午佣人来打扫屋子时,就有人将药加进了制作酸梅汤的原料里,所以喜伯才会一起遭殃。
裴筱因为喝得少, 并没有什么大碍, 但喜伯年纪大了, 洗胃之后还需要留院观察, 一直陪到老人歇下, 沈璁才带着裴筱回家。
他们在医院里忙活时,保镖已经把郑乔带走,在公司找了间没人的屋子暂时关起来。
沈璁这一天忙下来也没有力气赶去过问, 送裴筱上楼洗澡后, 他听到浴室里传来的水声, 才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疲惫地坐在了卧室的书桌前。
他点起一支烟,习惯性地伸手拿了瓶柜子上的红酒, 准备往杯子里倒时才发现, 酒瓶居然已经空了。
最近他一直很忙, 也没什么时间喝酒, 已经忘记上次自己是什么时候喝光酒瓶的了。
他起身下楼,去酒窖里随手拎出一品红酒, 懒得再去拿杯子, 也顾不上醒酒, 拔出酒瓶上的软木塞就仰头灌了两口, 然后脱力地倒在沙发上。
不一会,楼上传来“咔嗒”一声门锁的轻响。
裴筱洗完澡出来没有看见沈璁,本能地一阵紧张,好在一出房门,他就看见沈璁倒在楼下的沙发上。
他长舒一口气,但眉心的担忧刚刚解开,就立刻染上了一层心疼。
在今天之前,不止是他,只怕整个上海滩都觉得,沈家的七少爷是无所不能的,但是现在倒在沙发上的沈璁,看起来真的很疲惫。
“七爷。”裴筱走到沈璁身边坐下,轻轻唤了一声;看到沈璁浓密的眼睫毛动了动,确定对方没有睡着后,他才轻声问道:“怎么不上楼睡?”
“我不困,就是不想动。”
沈璁微微睁开点眼缝,看见裴筱已经换了身随意的棉质睡衣,刚洗过的头发乖顺地趴着,已经看不见百乐门里那个交际花颠倒众生的模样,但却给人一种很轻松舒服的感觉。
“你要睡了吗?”他拉着裴筱的手,低声问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裴筱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扶着沈璁的脑袋,舒服地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沈璁觉得裴筱身上真的很好闻,就算刚洗完澡,好像还是隐隐带着点郁金香的清甜。
他侧过身子抱住裴筱的腰,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吓着你了吧?”
裴筱微微抬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沈璁说的具体是哪件事情。
“我和沈克山见面,从来都没有什么好事。”沈璁很快解释道:“本来……”
“我是不该抱你下楼的。”
“但那会郑乔还在屋里,我不放心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而且——”他说着抬眸,看着裴筱,“我的确是有意让你听到的。”
“我不想你觉得,我故意瞒着你。”
裴筱闻言又愣了两秒。
沈璁跟沈克山不太对付,在上海滩也不算什么太大的秘密,别说真的确有此事,单看他不是沈克山带在身边养大的孩子,回国后又不肯住在家里,外面的疯言疯语就不会少。
裴筱不明白,沈璁为什么会有此一说。
直到他听见沈璁说:“我娘的屋子,连我自己都很少进去。”
“我不是针对你……只是……她一直就不喜欢有人进自己的房间……”
“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裴筱嘴上埋怨,伸手戳了戳沈璁的额角,但却一点没舍得使劲,眼睛里全是心疼。
虽然沈璁什么都没说,但他好像已经看见了,当年沈璁小小的一只,白白胖胖的,被母亲关在门外,急得哭花了脸。
就跟他躲在门外面,避开冯吟秋抽大烟时,一样的可怜。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沈璁抓住裴筱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难道要我告诉你,我只是我娘迈进沈家的工具?”
裴筱低头,愣了半晌,震惊地看着沈璁。
虽然这话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了,但听见沈璁亲口说出来,不掺杂任何愤怒的情绪发泄,还是会带来完全不同的震撼。
“你……”他小心斟酌着字句,深怕刺痛沈璁,犹豫许久才道:“你娘她……和我一样……”
沈璁倒是满不在乎地摇头,“我娘还不如你。”
他没有介意过裴筱的出身,因为在他眼里,就算是窦凤娘,也从来都不低人一等。
“我娘是八大胡同里唱小曲儿的。”
“可你娘不是法国人吗?”裴筱诧异道。
就算并没有洋人金发碧眼的长相,但沈璁身上毕竟有四分之一的白人血统,他的瞳色比一般身边的国人都要浅,眉眼又比电影海报上的明星还深邃。
几乎整个上海滩只要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混血。
只是窦凤娘走得早,他回国的时间又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具体的身世,只是见沈家在法租界起家,他又曾经留学法国多年,便理所应当地以为他娘是法国人。
“我娘和你差不多,除了北平和上海,哪里都没去过,也不会讲一句洋文。”沈璁笑着摇了摇头,“我外公才是洋人,不过也不是法国人,他是葡萄牙人。”
“那也不该……”
裴筱犹豫着,到底还是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当初他在北平日子好过那几年,年纪还太小,不记得什么事,后来长大了些,也记事了,但大部分时间都关在贫民窟的小破院里,没机会见到几个洋人大老爷。
在他成名后,尤其是到了上海之后,各个租界里有那么多洋人,哪个不是吃香喝辣,手握重权的人上人,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让自己的孩子沦落在北平的风尘里。
“那这点,我娘就又跟你很像了。”裴筱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沈璁倒是不以为意,“她大概也不记得自己爹娘的样子了吧,我从没听她提起过外公外婆,连名字都不知道。”
窦凤娘的亲生父亲,也就是沈璁的那个外祖父,是葡萄牙驻军里的一个普通大兵,与她母亲私定终身,才有了窦凤娘这个女儿。
只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母亲是真心相予,父亲却只是玩玩而已。
两年驻军结束之后,男人很快轮换回国,连招呼都没打,扔下窦凤娘母女就走了。
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未婚生女,还惨遭抛弃,当时襁褓中的窦凤娘才几个月大;他母亲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女儿回了娘家,窦凤娘这个名字,都是跟着母亲姓的。
但娘家也只是普通人家,并没有那么大能耐,替女儿遮风挡雨。
随着窦凤娘一天天长大,一看就不是普通小孩的模样,她母亲一面要面对外界的白眼质疑和无尽的闲言碎语,一面还要承受被所谓“丈夫”抛弃的痛苦,不到半年就病死了。
那个时候,窦凤娘都还不满一岁,只能跟着外公外婆生活,又在后来战乱中与家人走散,这才被人贩子拐了去,几经倒手,最后卖进了八大胡同里。
“那七爷以后出国也丢下裴筱吗?”
裴筱微微笑着,看着沈璁,沈璁则坏笑着捏了把裴筱的后腰。
“那你得先给你生个女儿,我才好一道扔了去。”
两人打趣几句,相视一笑,便把故事里的沉重悄悄化解掉了。
“不过这些事,都是我都拼西凑,从奶娘和喜伯那里打听来的。”沈璁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真真假假的,也就不知道了。”
当年窦凤娘被卖进八大胡同时,奶娘就是里面粗使的老妈子,她有份照顾过当时还年幼的窦凤娘,也算看着对方长大的。
所以后来,当窦凤娘怀上了沈璁,被沈克山接出八大胡同养胎,她便以要给肚子里的孩子物色一个奶娘的由头,一起将奶娘带了出来。
后来沈璁出生,奶娘一个人又要侍候窦凤娘坐月子,又要照顾孩子,实在忙不过来;这边窦凤娘不愿意接受沈克山安排的下人,那边奶娘的丈夫,也就是喜伯家里的土地被人征了去,正好赋闲,便一直跟着照顾窦凤娘母子。
有些事虽然年代久远,已不可查,但窦凤娘若真是什么外国政要的孩子,也不可能被沈克山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瞧不上,到死都进不了沈公馆的大门。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是‘工具’。”看着沈璁落寞的眼神,裴筱心疼地安慰道:“我听我师父说,就算已经把我卖掉了,收了钱以后,我娘还是给我买了串我从小到大一直心心念念又吃不起的糖葫芦。”
“我知道,她是没有办法才卖掉我的,因为我年纪小,最好卖;卖了我,也许大家都能活,留下我,可能全家都要饿死。”
“其实,哪有母亲不心疼孩子的。”
“你别听沈克山瞎说。”
对于沈璁这样从生出来就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其实很难想象裴筱之前的生活,就算听见裴筱亲口说过,他也无法凭空想感受到饿肚子,或是长冻疮的真实感受。
可偏偏这样长大的孩子,现在说起当初狠心卖掉自己的父母,居然还怀抱着最大的善意。
裴筱甚至都没有怀疑过,也许父母卖掉他,只是为了换一管大烟,或是还一笔赌债,而那些糖葫芦的故事,只不过是冯吟秋哄他宽心的谎言。
名利场里侵染过的人,还可以这么善良,沈璁都不知道这是裴筱在心疼自己,还是他该心疼心疼裴筱这么“傻”。
“沈克山那样极度自卑,又极度自傲的人,不是今天被我逼得急了,又怎么会承认他只是被人利用的一张长期饭票。”
沈璁搂着裴筱,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一个‘工具’,是我在我母亲的日记本上亲眼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