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往事长

医院一番检查下来之后, 很快便确定了,沈克山指使郑乔加进酸梅汤里的,就是一种强效的镇静剂。

准确来说, 动手的不是郑乔,上午佣人来打扫屋子时,就有人将药加进了制作酸梅汤的原料里,所以喜伯才会一起遭殃。

裴筱因为喝得少, 并没有什么大碍, 但喜伯年纪大了, 洗胃之后还需要留院观察, 一直陪到老人歇下, 沈璁才带着裴筱回家。

他们在医院里忙活时,保镖已经把郑乔带走,在公司找了间没人的屋子暂时关起来。

沈璁这一天忙下来也没有力气赶去过问, 送裴筱上楼洗澡后, 他听到浴室里传来的水声, 才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疲惫地坐在了卧室的书桌前。

他点起一支烟,习惯性地伸手拿了瓶柜子上的红酒, 准备往杯子里倒时才发现, 酒瓶居然已经空了。

最近他一直很忙, 也没什么时间喝酒, 已经忘记上次自己是什么时候喝光酒瓶的了。

他起身下楼,去酒窖里随手拎出一品红酒, 懒得再去拿杯子, 也顾不上醒酒, 拔出酒瓶上的软木塞就仰头灌了两口, 然后脱力地倒在沙发上。

不一会,楼上传来“咔嗒”一声门锁的轻响。

裴筱洗完澡出来没有看见沈璁,本能地一阵紧张,好在一出房门,他就看见沈璁倒在楼下的沙发上。

他长舒一口气,但眉心的担忧刚刚解开,就立刻染上了一层心疼。

在今天之前,不止是他,只怕整个上海滩都觉得,沈家的七少爷是无所不能的,但是现在倒在沙发上的沈璁,看起来真的很疲惫。

“七爷。”裴筱走到沈璁身边坐下,轻轻唤了一声;看到沈璁浓密的眼睫毛动了动,确定对方没有睡着后,他才轻声问道:“怎么不上楼睡?”

“我不困,就是不想动。”

沈璁微微睁开点眼缝,看见裴筱已经换了身随意的棉质睡衣,刚洗过的头发乖顺地趴着,已经看不见百乐门里那个交际花颠倒众生的模样,但却给人一种很轻松舒服的感觉。

“你要睡了吗?”他拉着裴筱的手,低声问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裴筱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扶着沈璁的脑袋,舒服地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沈璁觉得裴筱身上真的很好闻,就算刚洗完澡,好像还是隐隐带着点郁金香的清甜。

他侧过身子抱住裴筱的腰,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吓着你了吧?”

裴筱微微抬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沈璁说的具体是哪件事情。

“我和沈克山见面,从来都没有什么好事。”沈璁很快解释道:“本来……”

“我是不该抱你下楼的。”

“但那会郑乔还在屋里,我不放心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而且——”他说着抬眸,看着裴筱,“我的确是有意让你听到的。”

“我不想你觉得,我故意瞒着你。”

裴筱闻言又愣了两秒。

沈璁跟沈克山不太对付,在上海滩也不算什么太大的秘密,别说真的确有此事,单看他不是沈克山带在身边养大的孩子,回国后又不肯住在家里,外面的疯言疯语就不会少。

裴筱不明白,沈璁为什么会有此一说。

直到他听见沈璁说:“我娘的屋子,连我自己都很少进去。”

“我不是针对你……只是……她一直就不喜欢有人进自己的房间……”

“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裴筱嘴上埋怨,伸手戳了戳沈璁的额角,但却一点没舍得使劲,眼睛里全是心疼。

虽然沈璁什么都没说,但他好像已经看见了,当年沈璁小小的一只,白白胖胖的,被母亲关在门外,急得哭花了脸。

就跟他躲在门外面,避开冯吟秋抽大烟时,一样的可怜。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沈璁抓住裴筱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难道要我告诉你,我只是我娘迈进沈家的工具?”

裴筱低头,愣了半晌,震惊地看着沈璁。

虽然这话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了,但听见沈璁亲口说出来,不掺杂任何愤怒的情绪发泄,还是会带来完全不同的震撼。

“你……”他小心斟酌着字句,深怕刺痛沈璁,犹豫许久才道:“你娘她……和我一样……”

沈璁倒是满不在乎地摇头,“我娘还不如你。”

他没有介意过裴筱的出身,因为在他眼里,就算是窦凤娘,也从来都不低人一等。

“我娘是八大胡同里唱小曲儿的。”

“可你娘不是法国人吗?”裴筱诧异道。

就算并没有洋人金发碧眼的长相,但沈璁身上毕竟有四分之一的白人血统,他的瞳色比一般身边的国人都要浅,眉眼又比电影海报上的明星还深邃。

几乎整个上海滩只要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混血。

只是窦凤娘走得早,他回国的时间又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具体的身世,只是见沈家在法租界起家,他又曾经留学法国多年,便理所应当地以为他娘是法国人。

“我娘和你差不多,除了北平和上海,哪里都没去过,也不会讲一句洋文。”沈璁笑着摇了摇头,“我外公才是洋人,不过也不是法国人,他是葡萄牙人。”

“那也不该……”

裴筱犹豫着,到底还是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当初他在北平日子好过那几年,年纪还太小,不记得什么事,后来长大了些,也记事了,但大部分时间都关在贫民窟的小破院里,没机会见到几个洋人大老爷。

在他成名后,尤其是到了上海之后,各个租界里有那么多洋人,哪个不是吃香喝辣,手握重权的人上人,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让自己的孩子沦落在北平的风尘里。

“那这点,我娘就又跟你很像了。”裴筱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沈璁倒是不以为意,“她大概也不记得自己爹娘的样子了吧,我从没听她提起过外公外婆,连名字都不知道。”

窦凤娘的亲生父亲,也就是沈璁的那个外祖父,是葡萄牙驻军里的一个普通大兵,与她母亲私定终身,才有了窦凤娘这个女儿。

只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母亲是真心相予,父亲却只是玩玩而已。

两年驻军结束之后,男人很快轮换回国,连招呼都没打,扔下窦凤娘母女就走了。

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未婚生女,还惨遭抛弃,当时襁褓中的窦凤娘才几个月大;他母亲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女儿回了娘家,窦凤娘这个名字,都是跟着母亲姓的。

但娘家也只是普通人家,并没有那么大能耐,替女儿遮风挡雨。

随着窦凤娘一天天长大,一看就不是普通小孩的模样,她母亲一面要面对外界的白眼质疑和无尽的闲言碎语,一面还要承受被所谓“丈夫”抛弃的痛苦,不到半年就病死了。

那个时候,窦凤娘都还不满一岁,只能跟着外公外婆生活,又在后来战乱中与家人走散,这才被人贩子拐了去,几经倒手,最后卖进了八大胡同里。

“那七爷以后出国也丢下裴筱吗?”

裴筱微微笑着,看着沈璁,沈璁则坏笑着捏了把裴筱的后腰。

“那你得先给你生个女儿,我才好一道扔了去。”

两人打趣几句,相视一笑,便把故事里的沉重悄悄化解掉了。

“不过这些事,都是我都拼西凑,从奶娘和喜伯那里打听来的。”沈璁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真真假假的,也就不知道了。”

当年窦凤娘被卖进八大胡同时,奶娘就是里面粗使的老妈子,她有份照顾过当时还年幼的窦凤娘,也算看着对方长大的。

所以后来,当窦凤娘怀上了沈璁,被沈克山接出八大胡同养胎,她便以要给肚子里的孩子物色一个奶娘的由头,一起将奶娘带了出来。

后来沈璁出生,奶娘一个人又要侍候窦凤娘坐月子,又要照顾孩子,实在忙不过来;这边窦凤娘不愿意接受沈克山安排的下人,那边奶娘的丈夫,也就是喜伯家里的土地被人征了去,正好赋闲,便一直跟着照顾窦凤娘母子。

有些事虽然年代久远,已不可查,但窦凤娘若真是什么外国政要的孩子,也不可能被沈克山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瞧不上,到死都进不了沈公馆的大门。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是‘工具’。”看着沈璁落寞的眼神,裴筱心疼地安慰道:“我听我师父说,就算已经把我卖掉了,收了钱以后,我娘还是给我买了串我从小到大一直心心念念又吃不起的糖葫芦。”

“我知道,她是没有办法才卖掉我的,因为我年纪小,最好卖;卖了我,也许大家都能活,留下我,可能全家都要饿死。”

“其实,哪有母亲不心疼孩子的。”

“你别听沈克山瞎说。”

对于沈璁这样从生出来就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其实很难想象裴筱之前的生活,就算听见裴筱亲口说过,他也无法凭空想感受到饿肚子,或是长冻疮的真实感受。

可偏偏这样长大的孩子,现在说起当初狠心卖掉自己的父母,居然还怀抱着最大的善意。

裴筱甚至都没有怀疑过,也许父母卖掉他,只是为了换一管大烟,或是还一笔赌债,而那些糖葫芦的故事,只不过是冯吟秋哄他宽心的谎言。

名利场里侵染过的人,还可以这么善良,沈璁都不知道这是裴筱在心疼自己,还是他该心疼心疼裴筱这么“傻”。

“沈克山那样极度自卑,又极度自傲的人,不是今天被我逼得急了,又怎么会承认他只是被人利用的一张长期饭票。”

沈璁搂着裴筱,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一个‘工具’,是我在我母亲的日记本上亲眼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