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璁离开时, 裴筱是在二楼走廊的扶手边亲眼看着人走的,自然,他也看到了跟沈璁前后脚进门的郑乔。
自己趴在房间里, 不争气地抹着眼泪也还是忍不住替沈璁找借口开脱的样子,已经够丢人的了, 他不想再让一个外人发现。
隔着小洋楼一楼到二楼的距离,他跟故作镇定地跟郑乔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他用尽可能稀松平常的语气道:“我去换件衣服,麻烦郑先生在书房稍等片刻。”
其实他有想过直接让郑乔走的,但那样气氛就太诡异了。
虽然郑乔看起来老实可靠, 但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不想今天的事传出去, 惹得沈璁遭人背后编排。
而且,要找先生读书认字,的确是他从小就很向往的事情, 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只要一天还有这样的机会, 他就不想轻易放弃。
只是下定决心是一回事, 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思绪, 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裴筱今天下午第三次走神, 没有听清自己的问题后, 郑乔终于合起了手中的课本。
“看来你今天累了。”他随和地笑笑,贴心地将一旁的酸梅汤往前推了推, “先喝口水, 我们休息一会吧。”
这酸梅汤是上课前喜伯端来的, 因为裴筱爱喝, 入夏以后,基本每天在他上课时都有这么一杯,可今天他却没什么胃口,只是捧着杯子,感受着玻璃传来的丝丝凉意。
“怎么了?”裴筱的心不在焉太过明显,郑乔想要视若无睹都很难,“如果对今天的课程不感兴趣,我们也可以换点别的。”
“没什么。”裴筱随口敷衍道。
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他低头勉强吞下了两口杯中的酸梅汤,然后双手毫无目的地随意拨弄着堆在桌面上的几册书籍,试图用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去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当他的手指不知道第几次划过同一册书的书脊时,郑乔抬手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对这本感兴趣?”郑乔捧着书,随意翻看了两页,“小说,的确是会比那些枯燥的课本轻松一些。”
“不如我们今天就讲这个?”
裴筱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郑乔则隔着桌子站在他的对面;他一抬头就能看见,被郑乔抽走的那本是洋文书。
之前沈璁是说过,给他请来的“老师”英文、法语都能教,但他现在汉字都认得勉强,那些洋文就更是连字母都还没能认全。
“不用了,郑先生。”他苦涩地笑笑,抱歉道:“我看不懂的。”
“亚历山大·小仲马的书,法语原版,的确是会费劲一点。”郑乔面上点了点头,嘴边却话锋一转,“不过没关系——”
“我可以讲给你听。”
说着,他缓缓合上了手中的书册。
“这本书中文译名叫《茶花女》,女主人公叫‘玛格丽特’,是一个乡下出身的贫苦姑娘,在巴黎靠卖笑为生,凭借着天生的花容月貌,一度成为上流社会王公贵族们竞相追捧的‘交际花’。”
“因为她总是喜欢在身上别一束茶花,所以人们都叫她——”
“茶花女。”
也许是因为小说的剧情的确比枯燥的课本更能吸引人,也许是因为从郑乔短短的几句话中,听到了自己的影子;裴筱渐渐停止了那些试图掩饰自己内心不安的小动作,怔怔地埋着头。
他甚至没有发现,郑乔是什么时候绕过了课桌,来到了自己面前。
“在一众追求者中,玛格丽特遇到了一个痴情的男人,叫‘阿尔芒’,是税务局长的儿子,这个男人用自己持之以恒的追求和真挚的表白,终于打动了‘女神’的芳心。”
“玛格丽特将自己随身佩戴的茶花送给了对方,以心相许。”
“裴筱——”
直到郑乔俯下身来,裴筱才发现对方已经靠近了自己的身边,在他耳旁低声问道:“这个故事,你觉得熟悉吗?”
裴筱猛地回身,撑着桌子准备起身躲开,但却立刻感到一阵莫名的晕眩。
可是对于这一切,之前明明在方方面面都细心妥协的郑乔,却好像完全没有看见。
“互明爱意后,玛格丽特决定脱离原本的生活,便与阿尔芒一道搬去了乡下。”他还是面不改色地说着故事,甚至凑到了离裴筱更近的地方,“那时的玛格丽特也和你一样,以为自己可以和爱人过上平静安逸的生活。”
“但是你猜猜——”
“后面怎么样了?”
“够了!”裴筱惊恐地尖叫道,用尽全身的力气,勉强推开了面前的郑乔,大声呼喊道:“喜伯!喜伯——”
“别叫了。”郑乔笑着推了推眼镜,“这杯酸梅汤就是喜伯端来的啊。”
“你这么年轻,又只喝了这么一点点,现在都已经浑身无力了,喜伯那么大年纪,又怎么可能还醒着呢?”
“还是猜猜接下来的剧情吧?”
他重新站直身体,并有再次接近裴筱,故意刺激对方;表面上看起来,他好像还是之前那个博学洽闻,文质彬彬的先生。
“后来,这对爱人因为误会分离两地,玛格丽特承受不住这样沉重的打击,一病不起,直到死前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是有人故意分开了她和她的爱人。”
“她绝望地呼喊着爱人的名字,孤独地死去,书中描写说,‘从她的眼睛里流出了无声的眼泪’。”
“但是直到阖眼,她都再也没能见到她的阿尔芒,最后的最后,也只有一个好心的邻居替她入殓。”
他情绪饱满地复述着书中的故事,仿佛自己真的是一个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演说家,正在进行一场伟大的演讲。
但现在的裴筱已经只能靠着双手努力地撑着椅子,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不要倒下去。
他看着郑乔,满眼恐惧,艰难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本来只需要睡了你,再让沈璁看见。”郑乔面不改色道:“但是毕竟相处几个月,我改主意了。”
“裴筱,你跟我走吧。”
“你疯了吗?!”裴筱难以置信道。
“疯的是你!”郑乔突然俯下身来,眼神凶悍地盯着裴筱。
裴筱甚至感觉到郑乔的目光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刀,正叫嚣着要划开他的衣裳。
“你知道是谁制造了玛格丽特和阿尔芒的误会与悲剧吗?”
“是阿尔芒那位尊贵的税务局长父亲!”
“裴筱,你觉得自己能斗得过沈克山吗?更何况……”
“阿尔芒至少曾经真挚而热烈地追求过玛格丽特,可你甚至都不确定沈璁他是不是真的爱你。”
“沈家的七少爷,早晚都会娶妻生子,组建自己的家庭,而那个时候,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倾身向前,暧昧地挑起裴筱的下巴,“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迷人。”
“温柔,灵动,聪明,性感。”他无不欣赏地看着裴筱,一脸陶醉地眯起眼睛,“沈璁他不该像豢养一只画眉鸟那样,把你关在这栋房子里。”
看见裴筱倔强地别过脸去,他也并不心急,还是痴痴地望着裴筱的侧脸,继续着他自以为深情的表白。
“我在英国有正经的律师执照,虽然不能像沈家一样大富大贵,但我也可以给你衣食无忧的生活;而且我父母都在乡下,他们管不了我,我可以终身不娶。”
“你不用害怕的,我已经定好了今晚的船票,我们离开上海,到广州去,那边有我留学时的朋友,他会安排最近的一班轮船,送我们去英国。”
“我打听过了,沈璁之前留学是在法国,就算他的手再长,也没有办法伸到英国去。”
“只要跟我去了国外,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你的曾经,你的出身。”
“裴筱。”他缓缓板过裴筱的脸,强迫对方看着自己,“我会对你很好的。”
裴筱浑身无力,还被人死死捏住了下颚,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他只能恶狠狠地瞪着郑乔,冷冷道:“滚!”
“那我可是真的会睡了你哦。”郑乔不急不恼,笑着威胁道:“你猜等会沈璁回来,看见我们睡在一起,他还会不会要你?”
说着,他一把松开了裴筱。
突然失去了支撑后,裴筱无力地倒在桌子上,其实现在的他,连开口出声都已经很难了。
“为……为什么……”
郑乔一脸费解地摇了摇头,“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其实沈璁考虑得已经足够周到了,在之前,他和沈克山之间的确毫无联系。
但前段时间,当他被人绑着扔进位于沈公馆地下的密室时,便有了今天的局。
沈克山承诺他,只要可以成功离间沈璁和裴筱,他就能拿到一笔数目不菲的酬劳,而且,一定会在沈璁动手干掉他之前,送他离开上海。
如果不答应,那他的命将永远留在沈公馆的地下室里。
其实就算没有最后的威胁,他想自己也是会答应的。
除了有一对还算负责,却没有什么能力的父母,他的出身并没有比裴筱好太多——
贫穷,一直是他生命中的主旋律。
即使是在国外求学的那些年,靠着政府的补助,他也还是需要同时打三份零工,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而沈克山承诺他的,是他在英国当一辈子最体面的大律师也不可能挣到的数目。
他答应了,却也很快后悔了。
其实他在以前就见过裴筱穿旗袍的样子,那时候裴筱在台上表演,而他是台下一名洋人请去的翻译。
当时他不过把裴筱当做一朵美艳的“交际花”,却没想到,脱下旗袍的裴筱,魅力早已经深深刻进了不经意间的一颦一笑里。
“要怪就怪你太迷人了吧。”他看着虚弱地倒在桌上的裴筱,满眼心疼地摇了摇头,“何必呢。”
“沈璁他只是和你玩玩而已,睡够了,就给钱打发掉。”
“但你只要跟我离开,我保证,在你点头答应之前,我一定不会碰你。”
他俯下身来,一手搭在裴筱的座椅靠背上,一手撑着裴筱面前的书桌,无比真诚地看着裴筱。
“虽然可能终其一生,我都没有办法像沈璁那样富有,但有一样东西,他给不了你的,只有我可以给——”
“尊重。”
“裴筱,我会爱你,对你好,也会尊重你。”
尊重?
裴筱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沈璁明明对自己很好,但他却总是觉得沈璁不爱自己。
可能就是尊重吧。
多么宝贵的东西,如果他以前有机会多读些书,也许就能早点明白了。
只是可惜,这么宝贵的东西,人却是不对的。
他想过很多种自己和沈璁分开的可能,包括了刚才郑乔说的那些,可能是沈璁玩腻了,可能是沈璁要去结婚生子了。
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天也许会塌,但他相信,自己会活下去。
毕竟更艰难的日子,他也走过了。
当初冯吟秋差点打死他,都有人救了他的命,他就是应该努力活着的。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结局可以荒唐成这样。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就快要死了。
他希望自己可以现在,马上,立刻就死掉,因为他不想面对当沈璁发现一切后,看向他的眼神。
看见裴筱痛苦地阖上了眼睛,郑乔也无奈地邹紧了眉头。
“那就没办法了。”
他站直身体,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脱下了自己中山装的外套,随手丢在一旁,再解开衬衣领口的几颗扣子后,他才再次俯下身来,将手绕到裴筱的背后。
就在他正要抬手穿过裴筱的膝盖弯,打算将人从椅子上抱起来送到床上去时,突然——
“砰”地一声巨响,书房实木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是谁,就被一股强悍地力量一拳撂翻在地。
突如其来的重创让他感到一阵无法治自控的头晕目眩,他趴在地上,艰难地挣扎着,试图地撑起身体,然后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裴筱的哭腔。
“七爷……”
在药物的作用下,裴筱已经没有力气说更多的话了,但他忍了好久好久,终于还是等到了,把泪水全部流进沈璁的怀里。
直到这时,跟在沈璁身后紧赶慢赶的保镖才终于追了上来。
他还来不及搞清楚房间里的状况,就看见沈璁一手搂着裴筱,另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冷冷道:“枪。”
“这……少爷……”在沈璁的巨大威慑下,保镖犹豫着拔出枪,却也不敢真的递上去,“要不……还是我……”
“给我!”沈璁暴怒地咆哮道。
下一秒,他已经举着枪,指在了郑乔的脑门上。
“咔嗒”一声,子弹上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