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大宅的门外, 沈璁笔挺地站定。
他伸手理了理之前在车上被自己随手拽松的领带,又清了清嗓,换上了一副体面的亲和表情, 盯着大门的眼神却仿佛是要奔赴战场。
“……少爷?”
他刚抬手准备敲门,沈宅厚重的木门便已经被里面的佣人拉开了。
“少爷回来了!老爷——”佣人惊喜地唤道:“少爷真的回来了!”
他一边宣布着“喜讯”, 一边低头在门边摆好拖鞋,起身准备接过沈璁脱下的外套时,还不忘寒暄道:“少爷好些日子没有回家看看了,老爷最近可是天天念叨着您呢!”
自从上次父子俩闹僵,沈璁的确是很久没有回过沈公馆了,佣人说得没错, 但又不全对——
因为这里, 从来都不是他的“家”。
但他还是礼貌地微笑着, 点点头算是回应,抬手示意佣人自己不打算换衣服,然后抬脚直接迈过了对方准备好的拖鞋, 走进了屋子。
从小窦凤娘就教他,“回家”必须在进门前脱衣服换鞋, 但在沈公馆, 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觉得再装下去未免略显多余——
这里根本不是他的“家”。
他懒得再做那些无用功, 径直走进客厅, 一抬眼便瞧见沈克山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客厅的轮椅上等着他了。
“父亲知道儿子要回来?”他脸上还是挂着标准的笑容,眼神却颇为值得玩味, “那还真是难得的父子连心。”
跟马斯南路二十七号的那栋小洋楼不一样, 沈公馆光门前的草坪就有好几百个平房, 加上花园, 假山,和喷泉,走进来都要好一阵,就算是千里耳大概也很难在屋里就听到有车子开进院门的声音,自然也不可能提前准备什么。
但刚才沈璁还没敲门,家里的佣人就抢在前面开了门,明显是得了沈克山的吩咐,正等着他呢。
沈克山也不是做事不谨慎的人,能让下人露出这样粗糙的马脚,明显就是也不打算藏着掖着了,只是面上多少还要顾及些颜面。
“我派人到公司去,没有找到人,想着你大概是没什么事,所以才回家了。”他表情很松弛,一副闲话家常的模样,道:“既然是闲来无事,这里离马斯南路也不愿,想来回家一趟应该也是很快的。”
自己前脚找到失踪多日的手下的尸体,沈克山后脚就赶着派人上门,还一副“全副武装”的样子,沈璁瞬间就明白了,沈克山大概也和自己一样,不打算装下去了。
“父亲要见儿子,随时派人通知一声便是。”他收起之前虚伪的笑容,面无表情,想到那条枉死的人命,嘴角肌肉冷冷地抽动了一下,讽刺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沈克山也很快冷下脸来,无不奚落道:“七少爷还知道自己有父亲啊?”
因为早年的枪伤,他现在已经很难站起来了,但身体到底还保留着戎马半生的底子,他抓着轮椅的手不断加力,直到沈璁都可以听见清晰的“咯吱”声。
“我不这样,请得动你回来吗?!”
虽然已经不用再跟沈克山虚与委蛇,维持他们极其表面的父子关系,但沈璁知道,还没有到彻底撕破脸皮的时候。
沈克山发现了他私运药物出沪的事情,但他还不确定对方知不知道他铤而走险的目的,也不知道沈克山下一步计划的图谋。
毕竟闹出了一条人命,沈克山的目的绝不可能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父亲,想让儿子回家看看自己这么简单;沈璁知道,沈克山摆明了是给他一个下马威,想要拿捏他。
但他到底要不要顺了老爹的意思,还得看进一步的试探——
他必须弄清楚,沈克山究竟想要什么。
“是儿子不孝,前些日子太忙,怠慢了父亲。”他放下身段道。
“忙?”沈克山反讽道:“忙着干你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你知道那会害死你自己,也连累整个沈家吗?!”他激动地拍着轮椅地扶手,咬牙切齿道:“沈璁,不是什么钱都能赚的。”
“就算你有本事赚,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命格的斤两,日后还有没有日子花。”
听到这里,沈璁突然就放心了一大半。
沈克山口中所谓“见不得光的事情”,很明显就是指他私运药物出沪一事;沈克山警告他,不要有命挣钱没命花,也很符合对方的处理方式——
杀掉一个人以示警戒,但还是放那一批药顺利地离开了上海,并没有掀起更大的波澜。
沈克山思想古板,为人守旧,大概也不敢真让自己唯一的香火就这么断了。
沈璁猜测,按照沈克山这一套说法,大概以为他私自出售药品,只是为了躲开公司里其他股东的耳目和账目,独吞下这一笔钱,不给背后的孔立文和那一堆小喽啰分红。
如此,他就放心了。
“父亲的教诲,儿子记住了。”他礼貌地欠了欠身,“下午还有个会,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儿子就先告辞了。”
见沈璁说完真的转身要走,沈克山立马推动着轮椅的轮子追了上去。
“沈璁,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他冲着沈璁的背影,不顾体面地大声喊道。
见沈璁停下脚步,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才费劲地接着道:“让那个戏子,滚出法租界。”
沈璁是个精于算计的人,眼下这个局面,虽然沈克山说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究竟是虚张声势,抑或确有其事,还有待查询;按他的性格,哪怕是逢场作戏,哪怕骗人,他也该暂且答应沈克山的条件,先将人安抚下来,以图后续。
但偏偏,这一条要求,哪怕沈克山真的拿出掌握他所有秘密的证据相要挟,他也不会答应。
“不可能。”他背着身子冷冷道。
似乎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沈克山没有对沈璁决绝的态度表现出更多的愤怒,而是耷拉着眼皮叹了口气。
“起码,让他从我的房子里搬出去。”
“你的房子?哈哈哈——”沈璁突然笑出了声,回头轻蔑地看着沈克山,“父亲,您不是最喜欢跟您年轻时相像的儿子了吗?”
“我在您当初府外藏娇的地方包养个了小情儿,难道还不够合情合理?”
“您应该感到欣慰才是啊。”
“你娘起码生下了你!”沈克山气得用手不断拍打着轮椅的扶手,捶胸顿足道:“可你现在养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沈璁,你二十七了,还小吗?”
“过去你在外面爱怎么风流快活,父亲何曾干涉过你?”
“现在你在家里养着个戏子,身份低贱这些暂且不谈,可他是个男人啊……”
他说着说着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语重心长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有哪个体面人家的姑娘敢嫁给你?”
“前些日子,你朱伯父的女儿回国,她跟你一样,留学多年,又活泼漂亮,今年刚满二十四;你们两个年轻人,方方面面都般配,原本我与你朱伯父都是有意撮合这门亲事的。”
“可你呢?”
“你现在落了个包养男人的名声在外面,你让我这个当爹的,如何跟你朱伯父开这个口?”
原来还是要逼着自己娶老婆,生孩子?
沈璁现在总算明白了。
沈克山搞出这么大阵仗,如果单单只是想让儿子回家看看自己,那也太丧心病狂了;沈克山威胁他,无非是想让他赶走裴筱,别把名声搞得那么难听,好够资格娶一个在沈克山心目中“完美”的儿媳妇。
其实逼婚这事,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从前沈克山就给他介绍过很多女人,甚至包括孔立文同父异母的姐姐,孔家长房正妻的小女儿。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前两个月孔家老爷子去世,后继子孙谁都不比孔立文强多少,现在孔家树倒猢狲散,早已不复当年孔老爷子与沈克山称兄道弟的光景;孔家势微,已经入不了沈克山的眼了,从前的旧事自然也不会再提。
倒是现在他极为看重的朱家,族中产业虽不算大,所以曾经也不得沈克山青眼;但就在去年,朱家长子进入了政府主管经济的关键部门担任要职,而且现在势头正猛,大有要平步青云的架势。
而这位如日中天的官场新秀,恰恰就是与沈克山口中,朱伯父那个留学归来的女儿关系最亲密的哥哥。
若论财力,放眼整个上海滩其实早已无人能出沈家左右,但因为沈克山送去战场的几个儿子都无尺寸之功,沈家于政界一直都缺一个可以信赖、发声的渠道,社会地位也远不及那些高官。
若要联姻,商业上的强强联合,又怎么比得上一场各取所需的政商结合?
怪不得沈克山这一次的逼婚与之前完全不同了,做得如此猴急,不得成本。
沈璁现在还有印象,今年除夕夜那场荒唐的家宴之上,沈克山让下人给自己倒红酒时特意提过,是朱伯父的女儿从国外带回来的。
原来一切,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其实作为娶了十几房姨太太都没有停止在外花天酒地的人,沈克山自然不会有什么忠贞观念,他也不觉得儿子在外面风流成性有什么问题,所以之前很少提及。
女人,或者说伴侣在他眼里,大多数时候就和沈璁的母亲一样,只是生育和供自己发泄的工具,但偏偏裴筱连这点“功能”都满足不了。
他不能生儿子,那沈璁跟他在一起就只是浪费时间和金钱而已。
毕竟沈璁年纪也不轻了,他风流了这些年,却一直没有留下哪怕一儿半女,现在他愈是反叛,愈是不受控制,沈克山就愈是想要尽快有一个后继之人。
当初他还有好几个儿子,并不看好沈璁,也没有养在身边好好管教,现在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但如果沈璁能给他生下个孙子,他一定不会允许这样的错误发生第二次。
可偏偏这时候裴筱的存在,不但不能解决沈家后继无人的问题,有他这么一个出身低贱的男人在沈璁身边,连累着沈璁的名声,让沈克山在朱家面前抬不起头,开不了口,想换个人来“解决问题”都不成。
沈璁现在总算明白了,难怪沈克山会不惜工本,搞出这么大一个局来威胁自己。
不过沈克山如此大费周章,如果真的就只有这么点目的,他倒突然也就不担心了。
“父亲,大妈和姨娘都已经去世多年,我娘也走了,现在您这身边老来空虚,连个体己的人儿也没有。”他冷笑着单手插兜,一脸无赖地戏谑道:“既然父亲如此看重朱家,不如自己再续一房姨太太吧。”
“也省得您一个人寂寞孤清,只能琢磨儿子那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儿。”
“沈璁……你……”沈克山激动得差点上不来气,一旁装了半晌木头的佣人见状,忙上前拍着老头的胸口顺气。
他费力地大口喘着气,腾出手来颤颤巍巍地指着沈璁,“你……怎么还有脸提你娘……”
“那是我买给你娘的住所,现在你居然在里面养着那么个不三不四的东西……”他怒不可遏地接近咆哮道:“就不怕凤娘她见了恶心!”
“沈克山!”沈璁猛地怒目圆瞪,咬牙切齿道:“我没有资格提母亲,难道你就有吗!?”
其实以他今时今日的财力物力和实力,就算离开沈克山,不用家里一分钱,想要买一栋更大更好,地段也更繁华的房子和裴筱同居,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但马斯南路二十七号毕竟是曾经他和窦凤娘住过的地方,小时候北平的一切在离开后基本都已经不剩下什么了,窦凤娘给他留下的,也就只有这么一套房子,他不想轻易放手。
“我娘跟了你二十多年,无名无分,还要忍受你打她,骂她,没有一天瞧得上她……”他深邃的眼底,夹杂着愤怒与不甘的情绪,“但她还是给你生儿育女,替你抚养孩子长大……”
他死死地盯着沈克山,咬紧的牙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明显地抽动着,“这栋房子,本来就是她应得的。”
“现在,是我娘把房子留给了我,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沈璁,你到底是谁养大的!”沈克山暴怒着诘问道:“你能从小到大衣食无忧,能在国外花天酒地那么多年,难道是靠她窦凤娘吗?!”
“怎么,沈老爷觉得一个孩子呱呱坠地,只要往他嘴里塞两把银元,这孩子就会自己长大吗?”沈璁冷笑着讽刺道:“哦,我还忘了,就算塞银元,沈老爷也是懒得亲自动手的。”
说着他嘴角微微抽动,笑容也一点点冷了下来。
“我几岁大的时候,已经能说连贯的句子了,却还不会喊‘爸爸’。”他缓缓俯下身去,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只能坐在轮椅上,因为刚才的愤怒而老态毕现的沈克山,充满了压迫感,“沈克山,你管过我吗?”
“现在才想起来要行使一个做‘父亲’的权利?”
“太晚了。”
或许是因为感受到了沈璁身上与自己年轻时极为相似的威压,又或许仅仅是因为方才的激怒已经透支了年老体衰的身体里全部的体力,沈克山没有再发火,他看着沈璁,缓缓低下了头颅,无力地叹了口气。
“你小时候,那会还在北平,每次我去看你们母子,经常能瞧见你跟在凤娘的屁股后面,那两条小短腿追不上,急得跌跌撞撞的。”
“可是凤娘呢?她看都不会回头看你一眼,转身回屋,‘啪’地一下摔上房门,就把你关在外面。”
“任你在门口哭得再大声音,最后也只有奶娘把抱走去哄,你娘管过你吗?”
说着他缓缓抬头,对上沈璁的眼神,却已经了没有刚才激烈对抗的架势,疲态尽显。
“你以为窦凤娘真在乎你这个儿子?还是……”
“你以为现在马斯南路那个房子里的小妖精真喜欢你?”
看着沈璁的眼神一点点暗下去,他却冷哼一声,露出个意味难明的笑容。
“璁儿啊,父亲早就告诉过你,□□无情,戏子无义。”
“这个世界上,现在,也就只有我这个做父亲的,是真的在为你着想了。”
小时候母亲并不待见自己,这一直是深埋在沈璁心里,多少年来也解不开的结,每每被人提起,都会重重地戳痛他。
但就算母亲再怎么不喜欢自己,也不能反衬出丝毫沈克山的好来,相反的,究其根本,母亲会厌恶他的原因,还是在沈克山的身上。
他不会因为沈克山对他童年故作温情的那点回忆,和三言两语的诡辩,就信了对方那套歪理邪说;但沈克山现在脸上那抹意味难明的笑容,倒的确是引人深思。
好像就在不久前,他刚看见过类似的笑容。
忽然,他想起刚才在离开马斯南路的小洋楼时,在门口碰见了赶来给裴筱“上课”的郑乔。
郑乔一般都是在午饭休息过后,到马斯南路给裴筱“上课”,然后在五点半左右,沈璁下班之前离开;因为沈璁不喜欢在家里看到外人,所以他的时间也一直很规律,周末都会休息。
自从第一次把人叫到办公室,亲自验了验对方的底子后,沈璁就没有再见过郑乔了,他几乎都快要忘了对方到底长什么样子。
刚才他着急出门找沈克山一探究竟,在门口碰上郑乔时,根本也就无心留意,看见对方朝自己鞠躬,他几乎一刻也未停留,点了点头便扭身离开了。
不过现在仔细回想起来……
郑乔的嘴角似乎也挂着点若有似无的笑容,就像现在的沈克山!
沈克山“煞费苦心”的目的是催婚,是推动朱家与沈家的政商联姻,但这样的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了,应该也能预料得到,如果没有确确实实能拿捏沈璁的把柄,对方这次也一定不会乖乖就范。
但他还是把人骗到了沈公馆来,不惜又上演了一幕父子反目,究竟是为了什么?
想起郑乔那抹与沈克山如出一辙的笑容,沈璁突好像突然抓住了重点,刚才沈克山露出笑容时,正好说着那句——
“你以为现在马斯南路那个房子里的小妖精真喜欢你?”
如果解决了裴筱,就算是变向解决了沈璁在外面的风评问题,那么沈克山也就可以抬起头来,至少可以继续把联姻的事情摆到台面上,跟朱家去谈。
沈璁还猜不透沈克山具体要做什么,毕竟如果只是要了结裴筱,他平时上班,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家。
但沈克山也没有动手,而是选择把他骗到沈公馆来,看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还放下身段跟他讲起了从前在北平的事情,但其实,这一切在现在看来,都更像是在拖延时间。
沈克山要确保他在这一段长段时间内都绝对不会回家,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一时没办法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但脑子里已经有四个大字可以确认——
调虎离山。
“沈璁!”
就在沈克山以为自己已经扳回一城,正志得意满时,却看见突然沈璁转身冲出了大门,任他怎么喊也没有半点回应。
“开车!”跳进车里的沈璁急躁地吩咐道:“回家!”
等沈公馆的佣人得了吩咐追出来,已经只能看见那辆黑色凯迪拉克绝尘而去时溅起的泥土。
但在沈家大宅的客厅内,确定追不回儿子后,沈克山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没有让人开车继续追出去,而是不疾不徐地接过佣人地上的茶水,甚至还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这点困住沈璁的时间,差不多也够了,这会回去,没准还能看到更精彩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