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命如芥

卧室里, 裴筱难伤心地趴在床上,刚才在沈璁面前用尽全力屏住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滑出了眼眶。

他将脸埋进枕头里, 实在气不过,又愤愤地锤了两下床。

但让他最生气的其实不是沈璁, 而是自己,因为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有比掉眼泪更不争气的想法——

他竟然忍不住想要回头看看,沈璁有没有追进来哄哄自己。

虽然刚才在一气之下锁上了房门,但他知道,喜伯屋里有整栋房子所有房间的备用钥匙, 沈璁如果真的愿意, 总能找到办法进来的, 哪怕是敲敲门,说两句软话,他说不定都会忍不住自己开门的。

可是他等了好久, 门口却还是一直静悄悄的。

从一开始,他还倔强地用枕头捂着脑袋, 强迫自己不许回头去看;但过了一会, 等到现在, 他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正怔怔地望着房门的方向发呆。

其实他觉得, 这几个月来沈璁对自己算是很不错了。

吃穿用度方面从不含糊,这点自不必说;沈璁没有明说不喜欢他出门, 但他多少能感觉得到, 可他在上海本来就没什么朋友, 也没什么地方好去, 而且现在还要忙着上课,根本没什么时间出去瞎晃。

这好像也不碍着他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在心里说服自己,沈璁是希望一回家就能看到自己,才不让他出门的——

这也是沈璁在依赖他。

至于不让养猫,那也是沈璁这么多年来的生活习惯了,既然都生活在一起,他觉得就该彼此适应,甚至妥协,也没什么问题。

沈璁愿意推掉大部分应酬,把能抽出来的时间都用来陪着他;也会不时准备些小礼物,经常给他惊喜;不管多忙,沈璁也要每晚搂着他睡觉,直到他睡着,才起身接着去忙自己的事情。

所以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他也愿意骗自己,沈璁应该多少是有点喜欢他这个人的,而不仅仅是身体。

他一面恨自己不争气,都这个时候了,还可以卑微地找出一万条理由,替沈璁开脱;一面又气沈璁,哪怕只是骗骗他呢,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骗得久一点。

沈璁为什么还不进来哄哄自己,他明明就很好哄的。

可房间门外一直很安静,他甚至都怀疑,沈璁是不是已经走了,回公司去了。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起身悄悄打开了房门,一抬头就看见沈璁居然还站在楼梯口的附近。

只是除了沈璁和喜伯,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一身黑色中山装,戴着顶帽子,这么热的天进屋也不摘下来,帽檐还低低地压着,看不见脸,透出一股莫名的神秘。

尤其是当沈璁听到开门的声音,居然下意识地侧了侧身,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有意要挡住那名神秘到访的男子。

裴筱觉得一切突然从两人间的别扭和矛盾,变得诡谲了起来。

沈璁一直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出现,佣人要在他外出以后才能到屋里来打扫,就算是给裴筱上课的老师,也会在每晚沈璁下班前离开。

这么久以来,裴筱还是第一次在家里看到除了自己和喜伯以外,有人出现在沈璁身边,而且,还并不是平常经常跟在沈璁身边,类似保镖、司机之类的熟脸。

很快,沈璁似乎也发现了裴筱的存在,他带着那个陌生且神秘的男人,转身就进了隔壁的书房。

裴筱狐疑满腹,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追了出来,但在书房的门前,沈璁迅速地关上了房门。

随着“咔嗒”一声,房门被人从里面反锁了。

之前半夜醒来看不到沈璁时,裴筱经常会爬来,去隔壁的书房看看;为了不打扰沈璁工作,他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出声,只是在门缝里偷瞄几眼。

偶尔沈璁实在忙到太晚,天都蒙蒙亮了还不见回屋,他不方便催促,却也心疼得紧,便会泡杯茶或咖啡送进道隔壁书房去,安安静静地陪沈璁呆会,算是提醒。

每当这时候,沈璁也会尽快完成手边的事情,和他一道回屋休息。

这就算不能证明沈璁对自己有多好,起码也代表着,在那个时候,沈璁是没有什么东西要刻意瞒着他的,他可以自由进出沈璁的书房,对方就算在忙工作时也不会反锁房门,而且,沈璁也不介意在他身边处理公事。

可是就在刚才,沈璁转身关门的时候,两人的目光有一瞬相接,裴筱可以确定,沈璁一定是看见了他的,不可能存在什么误会。

但沈璁很快避开了他的眼神,迅速关门上锁。

*

书房内,那个一身黑色中山装的男人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还是低着头,神神秘秘的。

而宽大的红木书桌前,沈璁一手拿烟,一手不停摆弄着打火机的金属外壳。

虽然他的表情很淡定,但这个动作还是出卖了他心里的焦躁不安。

“消息,可以确定吗?”他低声问道。

“可以确定。”黑衣男人开口,明显不是上海本地口音,他的声音很年轻,但却透露出一股与年纪极为不符的沉重感,“今天,尸体已经找到了。”

就是因为今天找到了尸体,他才会匆忙赶到公司去,却没能找到沈璁人,这才破例找到了家里。

而他口中所说的尸体,算来也是沈璁的手下,之前负责秘密运送一批药物离开淞沪地区,那批药物,就是出自孔立文拿地建起的那片工厂。

药物运送途中,还没有走出上海的地界,负责运送的人员中就有一人无故失踪,找了足有两天,才在上海与苏州交界的铁路边,找到了失踪那人的尸体。

“沈先生,我们是暴露了吗?”黑衣男人担忧地问道。

沈璁眸中神色一凛,低头看着手边的打火机。

“咔嗒——咔嗒——”

他不断地点燃火机,又盯着火苗逐渐熄灭,良久后,凝重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

药品的生产和交易,需要严格的把控和手续,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他可以对着孔立文狮子大开口,因为除了求他,孔立文别无他法。

现在他秘密运送药物出沪,若是真的让政府或是洋人发现了端倪,绝不可能只是不动声色地杀了他一个无关痛痒的手下,而完全没有任何其他动作。

他不止本人安然无恙,甚至可以确定,就在昨天,货物已经出了上海,在他精密的计算和巧妙的伪装之下,一路畅行无阻。

无论怎么看来,这整件事,都更像是有人用他手下的一条性命,给他提了个醒,警告他,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可是这毕竟是一条人命,究竟是谁,如此手眼通天,还如此心狠手辣,可以视人命如草芥,靠着弄死一个人来传递消息。

“难道是孔家人做的?”黑衣男子猜测道:“毕竟之前……”

毕竟之前,是沈璁拿走了厂子里大半的利润,只剩下个总经理的虚名,和一点汤汤水水给孔立文和那一群跟班分。

但黑衣男人好像多少还是摄于沈璁的威势,并没有敢大大方方地说出这后半句。

“也不可能。”

这次沈璁很快否定道。

他是毫不客气地压榨了孔立文,但在做决定之前,一切就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且不说孔家现在没了主心骨,各房人都在忙着夺产分家,闹得不可开交,孔立文都几个月没有过问过厂子里的事情了;就算他真的能抽出时间来管,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沈璁知道,孔立文未必就蠢到完全看不出自己吃了闷亏,但他既无能力,也无胆识,这个哑巴亏,他只能硬吃下来。

就算他心里再怎么不服气,最多也只敢到公司旁敲侧击地跟沈璁讨价还价两句;赚钱的胆子和心思,他或许多少还有点,但再借他两百个胆,也不敢杀人,还能做得这么“漂亮”,神不知鬼不觉就做掉沈璁精心伪装的手下。

沈璁一把将打火机拍在桌子上,站起身来,笃定地摇了摇头。

“孔立文,没有这个本事。”

“那……”

黑衣男子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房门却意外地被人敲响了。

沈璁的第一反应是裴筱,毕竟刚才关门时,他看到了对方震惊且失望的眼神。

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对劲。

裴筱不认识刚来的黑衣人,但喜伯一定是认出来了的,不然也不会只看了一眼猫眼就忙不迭地开门。

既是认出来了,喜伯就应该知道房间里谈论的事情有多重要,而且很清楚,沈璁一直不希望将裴筱牵扯进这个旋涡,就算裴筱真的追了上来,喜伯也一定会想办法拦住。

思及此处,沈璁愈发觉得心里更不踏实了,两步上前,赶在黑衣人前面,伸手拉开了房门。

“少爷。”门外喜伯看似恭敬地垂着首,眼神却不断暗示着大门的方向,“老爷那边派人来传话,要你抽空回去一趟。”

沈璁见状抬头,果然看见一楼客厅的大门边,站着沈公馆的佣人。

他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豁然开朗了起来。

若论手眼通天,心狠手辣,甚至草菅人命,放眼整个上海滩,又有谁能出沈克山的左右。

放沈璁手下的那批货物顺利离开上海,是因为他的确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了,不可能真看沈璁出什么事情;但在此之前,他还是留下一条人命作为提醒,告诉沈璁,没人可以完全把老头子蒙在鼓里——

他什么都知道。

沈璁不得不承认,如此“小惩大诫”的手段,完全就是他印象中那个亲爹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