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上海一天比一天热, 但因为随时都有可能需要见一些政府要员,或是商业上的合作伙伴,沈璁还是一如既往的西装革履。
他刚在酒店的会议室跟一帮洋人谈完生意, 呆在屋里时还不觉得,出了门便顿感阵阵燥热, 一坐进车里便急不可耐地扯松了领带。
今天太阳不大, 但却格外闷热, 也不知是不是黄梅天近了, 看着好像是要下雨。
“少爷,回公司吗?”保镖跟着沈璁一道上了车, 关上车门后扭头问道:“要不要吃点东西再回去?”
酒店里谈事情谈到了饭点,吃喝应酬自然是少不了的, 但沈璁在国外那些年吃西餐早就吃得恶心了,他只是礼节性地陪了几杯酒,事情谈完便离开了餐桌。
保镖跟在他身边日子长,大概也知道他吃不惯洋人酒店里的东西,这才关心地问了一句,但这天实在太闷热了, 沈璁也没什么胃口。
“几点了。”他揉着眉心问了一句。
“还不到一点。”保镖很快答道。
沈璁睁眼,随意地扫了眼街边的景物, 接着问道:“下午还有什么重要安排吗?”
“下午……不重要吧……”保镖翻开记事本,迅速看了眼沈璁的行程安排, “两点半有个会,和药厂那边的股东。”
那倒的确是不重要了。
沈璁想着。
药厂, 就是之前孔立文拿地跟他合作的厂子。
前两个月孔家老爷子已经去世了, 现在整个孔家闹得乌烟瘴气, 都在忙着争产分家, 孔立文已经好久没有过问过厂里的事情了。
基本除了分钱,现在整个厂房都在沈璁的完全掌握之中,所谓的股东开会,大概也只是孔立文家里最近稍微松快些,他就带着那几个跟他混饭吃的跟班来看一眼,一群纨绔子弟,没有一个有发言权的。
沈璁刚才扫了一眼大街,想起来今天谈生意的酒店正好离马斯南路很近,这会恰巧赶上饭点,他虽然没什么胃口,但可以回家陪裴筱吃个饭。
“回家。”他靠在汽车座椅上吩咐道。
*
之前为了不打扰喜伯休息,有一段时间,沈璁都会在车上备一把家里的钥匙,如果回家晚了,就会自己开门。
现在家有“娇妻”,如非必要,他已经很少出去应酬了,一般都会在天黑前回家,而且他也早就习惯了,车子一进院门,裴筱就会听到声音打开大门,摆好拖鞋,站在门边等他。
约莫是没有想到他会突然中午回家,今天他在门边站了许久,也没见裴筱来开门。
他敲了门,也叫了喜伯,屋里却半晌没有回应,只能等保镖回车上去找来备用钥匙,才终于打开了房门。
“喜伯,喜伯——”
进门看不见人,他又喊了两声,可是等了半天还是无人应答,心中顿时升起一丝隐忧,也顾不上脱衣服换鞋,立刻冲进了屋里——
空无一人的小别墅,只有二楼窦凤娘生前卧室的房门虚虚地掩着。
沈璁当下心底一沉,三步并作两步迅速上楼。
“……喜伯?”
在接近窦凤娘的房门口时,他又试探着叫了一声。
“七爷?”
这次总算有了回音,但声音并不是喜伯。
裴筱半个身子从房间里探出来,一脸惊喜道:“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沈璁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这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后背都渗出了一层冷汗。
这天真的太热了,让他莫名地烦躁,心底不受控制地腾起了一丝火气。
但还不等他发作,裴筱已经开心地扑进了他怀里。
平时除了二人偶尔的小情趣,裴筱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还是穿普通男装的;但他好像不太习惯那些西式的打扮,如果不是陪沈璁出门需要,他基本上还是都会穿长衫。
现在天气热,他身上穿着件浅湖蓝色的衫子,空落落地挂着,显得愈发清瘦,钻进沈璁怀里,都快找不见人了。
“嗯。”沈璁搂着怀里那层薄薄的衣料下,裴筱瘦筋筋的身子,压着心底的火气,用尽量平常的语气道:“出来谈点事情,正好经过家附近。”
“那七爷下午还回公司吗?”裴筱一脸欣喜,仰起脸来讨好地啄了啄沈璁的下巴,俏皮道:“我下午可是还要跟‘老师’上课的,没有功夫陪你。”
裴筱一把好嗓子,在这大暑天里,就像一汪清洌洌的山泉,多少将沈璁心里那股邪火浇熄了些。
“嗯。”他点点头,不准备再提心里那点事情,只淡淡道:“我就是回来陪你吃个饭就走。”
“喜伯呢?”
“去杂物间里找东西了。”裴筱笑轻声道。
看到沈璁突然回家,他原来是很开心的,但几句话说下来,虽然沈璁已经在极力掩饰住了自己的不快了,可他语气一直淡淡的,就连搂在裴筱腰上的手都僵硬得极不自然。
裴筱隐隐觉出些不对来。
“七爷,是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
沈璁搂着裴筱,转身准备下楼,但在他怀里,裴筱愣在原地,根本没有抬腿。
他深吸一口气,松开搂在裴筱腰间的手,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在房间里做什么?”
“收拾屋子啊。”裴筱诚实道。
刚才他原本是在沈璁单独留给他做教室的书房里准备着下午“上课”要用的书本纸笔,正好听见喜伯在隔壁屋里喊他,帮忙去楼下找个东西。
虽然他一直有跟喜伯学着料理家事,但沈家是有佣人的,平时不太需要他亲自动手,也没有到杂物房去过。
半天不见裴筱回来,喜伯也猜到对方应该是找到东西在哪里,便亲自下了楼,因为马上还要回来接着收拾的,走前便也没有锁门。
裴筱从杂物间出来,本来是准备回屋继续收拾自己下午“上课”要用的东西,但一上楼就看见紧挨着我是隔壁的房门开着。
这么久以来,没有人跟他说过隔壁房间是做什么的,他也没有进去过,只是偶尔两次见过喜伯进出打扫,还以为是间普通的客房。
他打门边瞧了一眼,看见这“客房”居然还挺大,便想着喜伯那么大年纪了,躬腰驼背地打扫下来肯定也不容易。
“我看见笤帚抹布都放还在屋里……”他抬眼看着沈璁,低声道:“就想着进去帮帮忙而已。”
“少、少爷?”就在这时,寻到东西的喜伯也正好准备上楼接着打扫,一抬头便瞧见沈璁和裴筱站在窦凤娘的门前,“这大中午的……你怎么回来了?”
看见房门大敞着,门外两人的气氛也不太和谐,他便什么都明白了,连忙解释道:“我只是下楼拿个东西,想着这一会的功夫,便没有锁门,不碍事的。”
“家里的佣人呢?”虽然已经尽量压抑着心里的火气,但沈璁的声音里气压已经明显的低沉,“就不会吩咐他们去找吗?”
“早上收拾完,我见屋里也没什么活,想着下午还有‘先生’要来家里,人多了闹腾,便叫他们走了。”喜伯抱歉道:“是我疏忽了,少爷。”
就在这主仆二人对话时,裴筱一直站在沈璁身后不远处,渐渐感觉到一丝凉意。
沈璁明显地不悦,喜伯话里话外也在道歉,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作为混迹上海滩十里洋场里最玲珑剔透的交际花,裴筱这时候若还是看不明白,大概都活不到今天。
说到底,沈璁这是在埋怨他,不该进那个房间。
他鼻梁一酸,轻轻阖眸,在开口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
“裴筱,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沈璁转身,轻轻捏了捏裴筱的上臂,“但那……”
“是我母亲生前的房间。”
“你以后……”
“还是不要再进去了。”
“交给喜伯就好。”
裴筱并不知道那是窦凤娘的房间,甚至他连窦凤娘这个人的存在和名字都不知道。
大年初一那天,他就原原本本跟沈璁讲过包括冯吟秋在内的,自己的身世,恨不得把一颗心都剖出来给沈璁看。
但直到今天他才发现,除了外面人人都能听说的,关于沈克山的部分,对于沈璁的身世,出身,童年,沈璁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
在这个家里,他不可以随便出门,不可以养宠物,甚至还有些地方,他连碰都不能碰。
这里真的是他的“家”吗?
他低头看着沈璁捏着自己胳膊的手,突然觉得讽刺。
沈璁为什么还要碰他?
难道不是因为他“脏”,他低贱,所以才连沈璁母亲生前的卧室都没有资格进去吗?
他抬手一把甩开沈璁,转身躲进了卧室里。
“裴筱——”
沈璁连忙追了上去。
他不想这样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好像所有跟窦凤娘有关的事情,都会莫名成为他生命中不可触碰的逆鳞。
他抬手开门,才发现裴筱已经反锁了房门,喜伯见状立马识趣地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准备去找那一串家里各个房间的备用钥匙。
就在这时,大门也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地敲门声。
“谁!?”沈璁怒道。
喜伯立马折回来,穿过客厅走到大门前,隔着猫眼只看了一眼,就连忙打开了房门。
沈璁原本就不喜欢家里有外人,他在家的时候,是不允许有任何访客的,就算是外面其他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找他,也只敢将话或请帖递到院门口的岗亭。
现在他正是火大的时候,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不知死活敢往枪口上撞。
他见到喜伯开门便要发火,却在看见门口一身黑衣的男人后,眉心兀自一拧。
“你怎么来了?”他压低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