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己居然会突然萌生出带一个“外人”回家的想法, 其实就连沈璁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面对马斯南路那个空空荡荡的家时,某种感觉的确会特别强烈,但当他离开了那个环境, 尤其是在公司里忙得不可开交时,那种感觉似乎正在被逐渐冲淡。
或者, 只是在他的内心深处, 根本不愿意去面对。
他很清楚,裴筱不仅是戏子歌“女”, 还是个男人, 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名正言顺地“娶”对方过门, 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事实上,不止是裴筱, 他从未有过任何关于结婚的念头, 就算未来真的必须要有那么一天, 也一定只是躲不开的商业联姻。
本质上,他的婚姻根本不可能是什么两个人基于爱情的,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誓言,而是上海滩两个庞家族之间利益交换的一纸合约。
他又没有心,怎么可能会有爱情, 裴筱跟了他,最好的结果,无非是成为第二个窦凤娘。
可他却不想当第二个沈克山。
他太了解自己了,跟沈克山一样, 他自私自利, 薄情寡性, 之所以现在能跟裴筱的相处能这么融洽, 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裴筱之于他,还保持着某种致命的性/吸/引/力,
但他自己也不能确定,在同住一个屋檐下这样令他陌生的亲密关系里,这样的吸引力还可以维持多久,他们又会在什么时候两看相厌。
唯一可以肯定的,也只有他不会像当初沈克山家暴母亲那样,跟裴筱动手。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所以第二天,他硬是在公司待到了八点过,等天都黑尽了,看着身边饥肠辘辘的下属都不敢走,他才离开了公司。
“少爷。”凯迪拉克上,在汽车发动之前,保镖回身问道:“下午孔少爷派人来传话,说今晚在玫瑰梦设了酒局,让您下班可以赏脸去放松放松。”
“少爷,您去吗?”
玫瑰梦,跟百乐门一样,也是法租界里的一家夜总会,甚至开业时间比百乐门更早;但也正是因为开得太早了,现在已经显得有些老旧,比起百乐门来,在装修规格,场地规模等方方面面都要略逊一筹。
之前车子从门前开过时,沈璁看见过两回,连招牌上的霓虹灯都暗了;他实在没什么兴趣,也就一直都没有进去过。
眼下他心里还藏着事,便更没心情了。
“不去。”他面无表情道:“回家。”
“是,少爷。”
得令后,车子很快发动,隆隆驶向马斯南路的方向。
沈璁阖眸靠在座椅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一件件晃过,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酒局是孔立文攒的,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察言观色,溜须拍马可谓一绝,从那天弹子房的事就能看出个大概来。
这么个鉴貌辨色,八面玲珑的人,也根本就不缺钱,想巴结自己,为什么偏要选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夜总会?
沈璁越想越觉得这事蹊跷。
他坐直身体,敲了敲前排司机的座椅,截停了汽车。
紧接着,汽车很快就掉了个头,开向了玫瑰梦的方向。
*
“不不不,马五爷——”玫瑰梦夜总会一楼的卡座内,裴筱正用力推开面前的酒杯,“我是真的不能再喝了!”
跟普通的红酒或威士忌不一样,他面前这个大杯装的可是烈性的伏特加,满到推搡中洒出来的部分都把他的旗袍都沾湿了,目测没有半斤也得四五两。
这一杯酒若是真下了肚,就算喝不死,他今晚也得交代在这。
他熟练地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指尖点在马五的胸口上,撒娇道:“您也心疼心疼裴筱啊。”
“嘿嘿——好好——”
马五一脸猥琐的痴笑,一把抓住裴筱的点在自己胸口那只手,色眯眯地摸着美人的手背却还不满足,另一只手已经搭在了裴筱的肩膀上,直把人往怀里拽。
裴筱见状不妙,佯装要起身去拿桌上的打火机,帮马五点上那根叼在嘴边,但一直没来得及点火的香烟。
这些都是他平日里惯用的小伎俩了。
夜总会里的公子哥们,他各个都开罪不起,但若轻轻松松就被人占了便宜去,别说他心里愿意不愿意,这本来就是个掉价的事情。
平时那些豪绅富贾的二代们,多少都有些包袱在身上,为了家族的颜面,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硬来;加上裴筱的一些小手腕,若即若离地给点小甜头,就能把他们拿捏得死死的。
但马五不一样,他是个混帮派的粗人,眼见裴筱要溜,抬手就将人拽了回来。
这一把用力太猛,裴筱的后背重重地撞在沙发靠背上;他吃痛嘶声,还来不及反抗,就被膀大腰圆的马五死死擒住。
“怎么?!”马五满脸横肉,凶神恶煞道:“裴老板啊是不给面子?”
玫瑰梦只是家小夜总会,没有那么多自诩体面的上流人士小少爷,平时裴筱到这样的场合登台,为了安全起见,他是不会出来应酬的,基本是下了台就走。
但今天马五送上了十个花篮,那可是夜总会里的最大的十个花篮,不是一般花店里的鲜花;一百个大洋才能买一个的花篮,够普通人家吃上好几年的了。
对于在夜总会,靠着花篮的抽成和打赏赚钱的歌女舞女来说,这可不是比小数目。
而且最重要的是,因为今天状态实在欠佳,裴筱登台一共就唱了两首曲子,中间居然忘词错音十几次;这样大的失误,若是放在寻常歌女身上,只怕早就被观众赶下台,让夜总会的老板撵出门去了。
可眼下居然还有人愿意花大价钱捧场,这波应酬,裴筱是逃不掉的。
“马五爷——”虽然肩膀被马五攥得生疼,但他还是努力地挤出笑容,强作镇定道:“干嘛发这么大的火啊?要不裴筱陪您——”
“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马五大手一挥,身后的马仔立刻把刚才那一大杯伏特加递到了他手上。
杯沿抵在嘴边,裴筱只能用力抿紧唇缝,洒出来的酒汤顺着下颚,滴落在了他旗袍的领口上。
见状,马五咬牙切齿道:“瞧不起我马五,阿是?”
裴筱眼眶微红,尽量维持着一个体面的表情,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轻声道:“不敢。”
他知道有些事是躲不掉的,只得认命地勾下脑袋,上唇刚碰到酒杯里的伏特加,杯子却被人一把夺走。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裴筱身上,毕竟不管是美人醉酒,还是美人落泪,都好看的不得了;包括马五自己在内,没有人注意到,是谁突然夺走了酒杯。
“操!”
马五一脸杀气,嘴边净是不堪入耳的脏话;他猛地起身,正准备看看是谁这么不知死活,却被自己刚才那杯伏特加兜头浇了个透。
“找死啊!”
他旋即暴怒,身后的小弟也纷纷回过味来,将手伸向腰后别着的长刀。
但就在下一秒,所有人都看到马五哆哆嗦嗦地举起了手,大声喊道:“别动!都他妈不准动!”
小弟们不明所以,纷纷收回准备抽刀的手,这才看到,已经有一把枪,指在了马五的脑门上。
保镖身后,沈璁上前两步。
他轻轻拍了拍保镖的胳膊,示意对方把枪放下。
一直走到马五面前,他还是带着自己那副标志性的笑容,斯文体面,温文尔雅。
然而两人错身而过时,他却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只一直盯着裴筱肩头被马五攥皱了的那块布料,然后冷声道:“马五爷,好大的排场啊。”
他缓缓躬腰,伸出一只手,轻轻抚平裴筱肩上那块皱褶的地方,看上去一脸云淡风轻,但再开口时,却叫场上所有人都后背一凉。
“连我的人都敢碰?”
他哑着声音道,说着缓缓起身,对上马五的眼神,唇缝紧抿,目似含刃。
跟那些只会花着老子的钱作威作福,实际上欺软怕硬,唯唯诺诺的纨绔子弟不一样,马五这种混帮派的粗人,地位和钱,都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
虽然认出了沈璁,但两人毕竟混的不是一条道,他不太清楚沈璁的事;而且就算知道,这种人的脾气就决定了,他不可能像那些富家少爷一样,轻易服软。
他看着面前的沈璁,眼睛里明显也是憋着一股狠劲的,只是碍于刚才的那把枪,才没敢当场发作。
场面上的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就连闻讯赶来的玫瑰梦大老板见状都只能躲在一边,吓得不敢吱声。
短暂的对峙中,沈璁余光瞥见了裴筱旗袍上的酒渍,因为对方今天穿的是浅色缎面的旗袍,打湿的部分多少有些透。
他缓缓躬身,这一个小动作便立刻引得在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但很快大家就发现,他只是脱下西装的外套,温柔地盖在了裴筱身上。
就在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时,没有任何预兆的,沈璁猛地起身就是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了马五的面门上。
这一拳快到连紧挨着他站的保镖都没有反应过来。
保镖是自沈璁回国就跟在身边的,他了解沈璁的为人,知道沈璁做事狠,手段毒,有时候会让他这个从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都齿冷后怕。
但这么久了,他还没有见过沈璁跟谁动手,而且快到凭他在军队里正经练过的身手都来不及拦着。
当沈璁收回手时,合身的西装马甲,和薄薄的一层衬衫衣料之下,裴筱能清楚地看到对方因为用力而充血绷紧的肌肉线条。
他整个眼眶都红透了。
马五旋即倒地不起,双手紧紧捂住口鼻,但还是很快就有鲜/血顺着指缝,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
他颤颤巍巍地拿开手,摊开一看,便瞧见了两颗躺在手心血/泊里的门牙。
“啊啊啊——”
在马五的惨叫声中,孔立文也终于赶了过来。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登时吓得两腿发软,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事情闹到这一步,看样子至少是不会再有更进一步的冲突了,一旁玫瑰梦的老板这才哆哆嗦嗦地上前,正琢磨着该怎么打圆场时,却被沈璁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
借着这个动作,沈璁顺便用老板西装胸口的布料擦了擦手,满脸的嫌弃。
他躬下身来,轻轻拍了拍已经瘫坐在椅子上的孔立文的肩膀,似乎是安慰的意味,眼神里甚至还带着点嘉奖。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他一把将瑟缩在沙发角落里的裴筱打横抱起,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走出了夜总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