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鸡尾酒

除了小时候给母亲买过几次对方最喜欢的郁金香,和现在生意场上的礼尚往来,沈璁长这么大,还没有送过谁礼物,他不知道送礼的心意,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敢在收了他的礼物后,一点回应也不给。

他现在就是在路上随便抓把土送给孔立文,对方都得亲自捧上两根金条,屁颠屁颠地来回礼,还深怕自己跑慢了;可檀香扇送出去这么久,裴筱居然连句“谢谢”都没有。

起初的几天,沈璁还找自己的贴身保镖确认过,扇子买的是最贵的,一把就足够普通人家吃上好几年,百年难得一遇的上等檀香木,苏州名家世代祖传的手艺,说是艺术品也不为过。

而且保镖再三保证,自己是亲自交到裴筱手里的。

在沈璁的世界里,钱到位了,一切都会到位,他搞不懂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不过好在,这点事也并没有困扰他太久。

那晚在百乐门的二楼,合同已经签下了,虽然之前是孔立文出时出力,疏通关系,拿钱拿地,但现在他只有一个明面上说出来好听的名头,回去哄哄他那个已经时日无多的老爹,和根本不懂生意的大妈或姨娘。

其实背地里,股份分成的真正大赢家,还是沈璁。

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最讨厌拖拖拉拉,尤其是生意上,既然现在已经大局在握,他一分钟也不想耽误了。

至于裴筱……

只是他无聊生活中的一点调剂,消遣而已,怎么能耽误正事。

他又没有心。

离春节还有差不多两个月,他想赶在过年前,打通最后的环节,这样过完年,工人就能直接开工。

而这个最后的环节,需要下点功夫。

因为工厂的项目规划涉及到药品生产,虽然是面对民间流通,但若真是遇到紧张形势,也很有可能被当做战时军需物资被征用,这也就是为什么孔立文求了一圈,最后还是只能找沈璁的原因——

租界内的药品生产和流通,需要领事馆的审核通过。

法国领事馆一直很重视跟军人出身的沈克山之间的关系,而他留学多年的幼子又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英语,与多位领事都有私交。

经过沈璁一个多月的运作,事情只差临门一脚,就在今晚的鸡尾酒会,分管相关事宜的法国领事会亲自到场。

*

“Bonsoir①。”

“Bonsoir。”

鸡尾酒会的现场,沈璁跟早到的法国领事熟络地打着招呼。

他法语流利,领事也会几句蹩脚的中文,两人根本不需要翻译,就可以相谈甚欢,身边只有一位领事的中方副手,很快就落实了最后的几个小问题。

收尾的工作是由那位中方副手代劳的,因为那位法国领事已经被台上的表演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表演开始后,沈璁全程背对着舞台,直到跟副手聊完,他才趁着对方去洗手间的功夫,叫来了安排这场鸡尾酒会的孔立文。

面对身边不时经过的一些领事馆成员,或是商界熟人,他还是一直保持着绅士的仪态,礼貌地点头微笑,但一张嘴,冰冷的声音就吓得孔立文立刻打了个寒颤。

“谁让你请他来的?”

“……谁?”孔立文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想找个地缝躲一躲,无奈已经被沈璁带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只能硬着头皮道:“七少爷,七少爷你信我!真不是我把裴老板请来的……”

他几天前提交给领事馆方面过目的演出人员名单,的确没有裴筱,是对方略略做了些删改。

“你说我也不懂法语啊……”孔立文一脸冤枉地解释道:“名单拿回来,我就交给手下的人去办了……”

还不等沈璁再说什么,领事副手正好从卫生间出来,经过两人身旁。

“沈公子怎么在这儿?”副手客气地寒暄道:“难得今晚这么精彩的演出,好不容易谈完了正事,不一起喝一杯吗?”

“那是一定的。”沈璁得体地笑笑,“我正好也要去趟洗手间,刘秘书先请。”

洗手间里,他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再抬头时,镜子中出现了一张阴沉的脸。

刚才他看得很清楚,刘秘书说话间,眼神一直饶有深意地示意着法国领事的方向,瞎子都能看出来,领事盯着台上的裴筱,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等他走出洗手间,台上的表演已经结束,裴筱正在跟台下的观众鞠躬致谢。

大概是为了配合今晚西式鸡尾酒会的主题,裴筱今天穿了件低胸平口礼服,细窄的包臀裙将他的身材勾勒得极其诱人,裙摆在膝盖处散开,是时下相当流行的鱼尾裙,性感得很高级。

只是在沈璁看来,比起之前的两身旗袍,这洋玩意还是差了点意思。

但这丝毫不影响全场的目光都已经聚焦在了裴筱身上,沈璁不相信这帮洋人里有几个能听懂台上的中文歌,他们也不讲究什么含蓄内敛的传统美德,除了极个别单纯的欣赏外,大部分的眼神都颇为下流。

“沈公子——”

很快,沈璁听到了刚才那位副手刘秘书的声音,对方已经回到了领事身边,冲他举了举酒杯。

当他从经过的服务生手中的托盘中端起一杯酒,立刻回到了之前绅士斯文的状态。

“Leroy先生。”他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客套地跟领事碰了碰杯,“今晚的安排,还满意吗?”

沈璁刻意用了中文,让他们之间的对话显得只是闲聊而已,而一旁的法国领事也很配合。

“当然。”他用夹杂着法语的蹩脚地中文称赞道:“东方,美人,Très bien②。”

“这次的酒会,好像是孔公子办的吧?我记得他也是这次项目的合伙人之一,和沈公子很熟的。”

刘秘书上前搭话,就差没直接跟沈璁说,赶紧安排一下。

沈璁倒是面色如常,礼貌地点了点头算是附和,但在西装的袖口里,没有人能看到的地方,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拳头已经攥紧。

“不用了。”领事摆了摆手,打住了这个话题,“我夫人,带孩子,来跟我过圣诞;他们没有见过,春节,会留下来,一起,热闹。”

“不着急。”

就在几人对话时,裴筱已经走下了舞台,领事的眼神自然是一直尾随,沈璁也顺势看了过去。

人群中,裴筱还是那么妩媚,一颦一笑,活色生香。

发现沈璁看向自己,他先是怔了一秒,但很快就回以微笑,遥遥向沈璁的方向举了举酒杯,并没有刻意避讳两人的熟稔,又保持了得体的距离。

之前的某一个瞬间,沈璁惊讶于裴筱就像是罂粟的花朵,浓艳,美丽,招摇,藏着让人上瘾的东西。

但在毫无交集的这一个多月里,他觉得裴筱其实更像自己指间的一支烟——

尼古丁固然是会让人上瘾的,但其实也可以戒掉。

最近除了像今天这样必要的应酬,他忙得连那些消遣的酒局都很少去了,自然也没什么空闲想起裴筱。

日子并不算太糟,他算是还没有明显的“戒断反应”。

只是偶尔闲下来,他会觉得那栋熟悉的二层小洋楼有些莫名的空旷,好像连喜伯的敲门声都有回音似的。

对于自己居然会突然想到这些,沈璁本人也很意外,一定是今晚的鸡尾酒后劲太足,酒精全都涌上了脑子。

而此时,因为并不会任何一门外语,裴筱只能在翻译的帮助下,简单跟身边的人敬了两杯酒,便匆匆离开了。

事情已经谈完,表演也已经结束,沈璁跟领事间客套地互道“Bonne soirée③”后,便也跟着开了酒会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