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百乐门之后,孔立文基本每天都会约沈璁,但一个礼拜过去了,他连“财神爷”的面都没见上,眼下沈璁虽是不打招呼的突然造访,他也“受宠若惊”。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进门后的沈璁看着跟平时没什么区别,因为今天回沈公馆,他还戴了副金丝眼镜,一番折腾下来也忘了摘,看着更斯文了。
他礼貌地跟所有上来敬酒的人礼貌地碰杯,但酒过三巡,任由孔立文“翘首以盼”、“蓬荜生辉”之类恭维的话说了一箩筐,他也只是微笑点头。
眼瞅着一个钟头过去,杯中之物他照单全收,可开口说的话十个字都没有,看得孔立文直犯嘀咕。
沈璁城府太深,孔立文看不穿对方的心思,但能明显感觉到,沈璁对今晚的酒会兴致缺缺。
“财神爷”难得赏脸,这样招待可不成。
孔立文盘算着,还好自己有后招。
又见几个人跟沈璁敬酒,他一饮而尽后,却仍旧沉默不语,孔立文终于坐不住了,找准机会凑上前去,满脸堆笑地问道:“七少爷,可是今天这个香槟,不大合口味?”
沈璁放下手里的空杯,像是没听到孔立文在跟自己说话似的,靠在沙发上,双眸微阖。
良久不见孔立文识趣地滚蛋,他才幽幽回了两个字:“寡淡。”
“懂的,懂的!”面对沈璁一脸“送客”的表情,孔立文也不敢继续啰嗦,自讨没趣,立马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七少爷之前是留法的,那边都爱喝红酒,备下了,我都备下了——”
他说着起身抬手,“请七少爷移步。”
沈璁缓缓睁眼,看见孔立文那一脸谄媚的笑容,就差没把“献宝”俩字刻在脑门上了。
他猜得果然没错,这小子既然敢请他来,就一定有所准备。
放下酒杯起身,他的脚步已经有些虚浮,由孔立文引着,很快来到别墅二楼的一间套房。
套房内的客厅同样宽敞,只是与楼下的开放空间不同,关上大门后,这里相当私密,而且还刻意调暗了光线。
气氛变得暧昧起来。
孔立文招了招手,立刻有一队美女端着醒好的红酒,从门后走了出来,各个绰约多姿。
不同于楼下统一西洋侍应生打扮的佣人,进门的少女每个人衣着的款式和颜色都不一样,或浓或淡,但无一例外都穿着旗袍,踩着细长的高跟鞋。
沈璁面前的高脚杯很快被满上,又再被一饮而尽,有几个女人凑到他身边,替他斟酒,斟着斟着就好像酒不醉人人自醉,被抽了骨头似的,整个人软软地靠在了他身上。
而他本人还是跟刚才在楼下一样,对送到嘴边的红酒来者不拒,但整个人都恹恹的,一言不发,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没什么兴趣。
孔立文只能从他金丝眼镜的反光中,窥见些许他眼缝里透出的冷淡。
“七少爷,这酒可是我托人专门从法国酒庄弄回来的……”孔立文战战兢兢地试探道:“还是不合胃口吗?”
沈璁微微抬眼,摇了摇手里的高脚杯,看着红酒在玻璃杯的内壁挂上暗红的痕迹,再一点点流下去,良久后才道:“还是淡,没什么味道。”
“懂了,懂了!”见沈璁终于多说了几个字,孔立文如蒙大赦。
他拍了拍手,房间里的女孩尽数退了出去,很快又换了一队人进来。
还是身着各式旗袍的美人,身材纤细,白皙水灵,他们进门后也不扭捏,直接就坐在了沈璁身边,身体毫不避讳地贴了上去。
只是这次的旗袍美人,全都是男人。
沈璁总算张开了点眼缝,松开翘着的二郎腿。
他看见一个身着正红色苏绣旗袍的少年半跪坐在自己脚边,低着头,正为他搁在茶几上的空杯斟酒,便缓缓躬身向前,伸手挑起了对方的下巴。
孔立文见状,悬着一晚上的心总算落了地。
除了知道沈璁喜欢旗袍美人外,他其实也摸不太清楚对方别的癖好,好在准备充足,这才总算没有扫了“财神爷”的雅兴。
“那边就是卧房,七少爷放心,里里外外我都打点好了。”他识相地起身,指了指里屋的方向,周全地补充道:“知道七少爷不爱在外留宿,屋里一应用品,包括家具,都是全新的,没人动过。”
“若七少爷还是用不惯,随时吩咐一声,兄弟马上安排司机备车,送七少爷回家休息。”
他赔着笑脸转身准备离开,“功成身退”前,还满意地拍了拍那名少年的肩膀。
少年羞涩地抬眼,望向沈璁,眼神乖顺中隐含诱惑,他讨好地蹭了蹭沈璁的手心,娇滴滴地唤了声:“爷……”
孔立文放心地背过身去,大步走向门边,却听见身后突然一声惊呼。
“啊——”
他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回头,只见沈璁已经起身,而刚刚的少年已经被扔在了一边。
酒杯也被打翻在了名贵的地毯上,轱辘辘滚了两圈,刚好停在他脚边上。
他单是看出沈璁对面前的少年有兴趣,却根本猜不到,沈璁之所以有兴趣,仅仅因为男男女女这么多人中,只有这个少年身上的旗袍,跟那晚他撕破裴筱的那一身最像。
“七少爷,这……”
看着那个被彻底吓傻了瘫坐在地的少年,孔立文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迫力,一双腿抖似筛糠,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整话。
他眼里的恐惧,不会比那个少年更少。
沈璁是活阎王,但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也一直是笑面阎王。
他城府极深,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外人都参他不透,自然关于他性情阴晴不定的传闻也就从没断过,因为在很多时候,他要收拾谁,根本就没人知道原因。
大概整个上海滩,除了喜伯,还没有人直面过他的怒火。
一周前对着陈家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他都没有当场发作,但一转身只花了几天时间,就“客客气气”请人滚出了上海滩;眼下他突然发这么大火,孔立文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连在黄浦江边要饭的机会都没有了。
巨大的压迫感和恐惧中,求生欲唤起了孔立文仅存的一点理智,眼下这个情况已经容不得他仔细琢磨了,他又不敢再跟沈璁多嘴半句,只能从那个瘫坐在地的倒霉少年身上找补。
“侍候人都不会,要你有什么没用!”他努力吊高嗓门给自己壮胆,但其实声音抖得厉害,“还不快给七爷赔个不是!”
整个吓傻了的少年这才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眼看就要给沈璁跪下了,但沈璁这时却突然换了一副面孔。
他躬下身客气地将人扶了起来,还像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后背。
但眼神重新沿着少年周身打量了一圈后,他还是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再像,终究也是赝品。
不止面前的少年,其实这一屋子旗袍美人都各有特色,他们年轻、漂亮、身段匀称;不难看出,孔立文能把这些人搜罗起来,是用了些心思的,若放在从前,沈璁也没什么理由翻脸。
毕竟只是一夜各取所需的等价交换,他的要求也不算高,看得顺眼,性格乖觉些,也就够了。
要怪就怪孔立文运气不好,撞在了今天这枪口上。
但其实,真正品过了这世上最极品的尤物,上海滩的所有旗袍早就已经黯然失色。
沈璁能感觉到,刚才的少年已经在努力取悦自己了,但太努力,未免显得刻意,跟裴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种浑然天成的媚态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风尘和风情,到底还是两码子事情。
沈璁怎么看都觉得面前这些人身上总是缺了点什么,甚至就连他们逢迎讨好的样子,都不如裴筱玩弄那点小手腕时可爱。
再也没有人能把那身旗袍穿得比裴筱更有味道了。
日子太无趣,沈璁突然觉得,裴筱那些一度让他感到厌烦的小把戏,好像也不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扶起少年的整个过程中,他都表现得很斯文,甚至堪称温柔,但再回过头,他瞬间又换回了那张冷冰冰的脸,面无表情地向门口走去。
经过杵在门边大气都不敢喘的孔立文时,他单手插袋,轻轻推了推眼镜,偏头扫了对方一眼。
“庸脂俗粉,俗不可耐。”
沈璁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却极具压迫性,孔立文可以确定,除了自己,旁人不会听见。
他甚至不知道沈璁说的是房间里的别人,还是他自己,但亲眼见识过沈璁的手腕后,他很清楚,要是让对方这么拉长着一张脸,走出这个大门,他以后在上海滩大概也不用混了。
“七少爷……”看着沈璁扭动房间的门把手,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哆哆嗦嗦地问道:“你……您、您这是要上哪儿啊……”
沈璁脚步一顿,他立刻吓得缩了缩脖子,“院子太大……小弟我、我去吩咐司机……把车开到门口来……”
门把手咔嗒一声轻响,沈璁抬脚跨出大门。
其实他一直很忙,这些天来也并不会太经常想起裴筱,偶尔几次而已;但现在他的眼前却突然闪过孔立文之前送到家里的那个信封,信纸上清清楚楚地标明了裴筱每晚登台的地点——
今晚,刚好就在百乐门。
这也总算让他能想起了点孔立文的“功劳”。
在第二只脚跨出大门前,他终于“大发慈悲”地留下了一句:“百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