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辣椒、番茄……
内阁顾阁老又有的忙了。
此时快过年了,可顾阁老伏案几天,经常往工部去,叫了经验老道的农工来,每日带着过去几年选的两届进士们急匆匆的出门,是忙不完的政事。
内阁中黄大人见人影晃动,还以为是人回来,而后才发现是他老眼昏花看错了,不由看着还留在内阁伏案的几人,恍惚中十分陌生。
这内阁竟都成了顾兆的天下。
全都是青年才俊,年轻气盛风华正茂,听着顾阁老调度指挥,而同他一起入内阁侍奉三朝圣上的老臣子,如今是退的退,病的病,莫名的黄大人心中也升起一股想退了的倦意。
这些年他看明白了,圣上信重顾兆,斗不过的,如今还要立哥儿为皇储,以待继承大宝——
黄大人嘴上并未谏言,可心里对圣上封历天莳为皇太子是很不满的,这大历竟要一个哥儿做皇帝,那能治好这个国家吗?倒是顾兆家中哥儿科举入仕,黄大人是看明白了。
圣上是借这次海上回来的大功绩由头,看似提黎照曦科举,实则是给皇太子铺路的。
罢了罢了,年后就告老还乡。
……皇帝血脉不正,这天下是姓历的又不是了。
像黄大人这般不满的朝中老臣多得是,可拿着圣上没办法,如今的大历是光武帝打下来一统的,国库私库丰盛,过去朝中科举选拔,都是顾兆选的能臣,悉心培养到各处,不缺钱不缺当官的,还能拿什么要挟?
时日匆匆,到了过年。
告老还乡的折子多了不少,顾兆全都递给历无病处理,看是挽留然后批准,还是直接批准不搞场面,这都是帝后决定。如今天寒地冻,京里下了几场雪,京郊温泉庄子工部的实验大田还在看海上带回来的种子苗苗,顾兆把项目交给底下人办,终于能过个好年了。
黎府热闹多了。
王坚没回去,天寒下雪,干脆留在京里,等年后开春回去,倒是孟见云队伍护送到了,没怎么停留就启程回家了。
李霖和元宝在的地方,对孟见云来说才是家。
过年要回家一家人团聚的。
“京里寒冷,气候你要是不习惯了,就同我说。”黎周周跟王坚道。
王坚笑说:“是冷了些,之前出海什么都见识过,现在倒是身体皮实,什么都能扛过去。”
“都到家了,可别扛了,该休息休息。”黎周周道。
王虎在一旁就说:“就是就是,俺就这么说的。”话刚说完,就被王坚看了眼,王虎立刻老实巴交嘿笑一声,说:“俺家老板说啥就是啥。”
“……吃东西吧你。”王坚把剥好的栗子给王虎,“我不吃了,太甜了些,你吃。”
这是王虎刚给王坚剥了一碗,如今剩下来的,全进了王虎肚子。
黎周周看两人相处坦然又带着亲昵默契,是真的为王坚高兴。
两人是在船上拜了天地大海结成了夫妻的。当日海上遇难,九死一生的活了下来,后来就成了亲,没吹吹打打,没三书六礼,有的就是两人生死交付后的真情,抵得过世俗种种规矩。
后来外头传教的说,海有海神,俩人婚礼就是海神见证祝福的。
是另一种的浪漫。
黎照曦可喜欢来王坚哥哥这儿听故事,全都是外头来的故事,对此很好奇,可惜他今年春要科举,不能天天扎这儿听故事,只能带着小思源去复习。
“你们好好考,考完了,我跟你们好好讲。”王坚说道。
“哥你和虎子哥不走吗?”
王虎笑说:“俺家老板说了,不着急回去,放心吧。”
黎照曦这下放心了,拉着思源专心备考——
哥儿可科举仕途此令一出,不用想也知道天下读书人会说什么,不外乎就是哥儿科举做梦,等确认是真的,便有瞧不起哥儿的读书人恼羞成怒气急败坏说些,哥儿能做文章滑天下大稽如何如何。
这声音京里就有。
历无病是较这劲儿的,当即是发了令,言黎照曦双亲于社稷有功,免了黎照曦童生,直接乡试会试。
正巧光武十年就是科举年,正巧三月春寒就能考秀才了。
梁思源还要考童生试,不过思源不怕,他怕福宝哥哥紧张,外头现在都打赌,赌福宝哥哥考不赢丢面子,思源气的不成,不敢跟福宝哥哥说这些,主动说他今年也考,要和福宝哥哥一起复习。
于是俩现在钻一处读书了。
“你别紧张,以你这水平,童生是准准的。”黎照曦安慰小思源说。
思源乖巧点点头,说:“福宝哥哥也是。”
“我觉得我挺厉害的,但是没考过,不知道其他人水平在哪。”黎照曦是自信的,但第一次科举,还是阿爹换来的机会,不紧张是假的。
顾兆干了这么多年阁老也不是吃白饭的,就说他在位快十年了,几届的一甲试卷都是他看的定的,这些人又到了他手下干活。
“爹给你看,保证没错。”顾兆是这么说的。
黎周周:“相公,你给他看,那是看什么都好。”
“那自然了,我们黎照曦是一顶一的好。”顾兆老父亲骄傲自豪。
黎照曦:……噘嘴。
“爹!你好好看认真看。”
后来这法子不成,当爹的对孩子有滤镜,还是有下属递帖子要来府上拜年,顾兆才想起来,说:“正好了,爹把过去几届一甲全邀到府上,还有你那些文章做的好的朋友,全叫过来,咱们办个交流会,你们好好聊聊,让他们看。”
黎周周也觉得这办法好。
这事后来传出去了,自是有读书人酸溜溜说道两句,意思这么多锦绣前程的文官去给一个哥儿看文章,真是白瞎浪费了,还有民间谚语说狗肉端不上席面——意思黎照曦一个哥儿,就是得了这么多大佬补课看文章,一朝一夕,也不可能考上的。
读书那是要苦读,要十年如一日的。
哥儿就不是能做官的料子。
“听闻阁老家的哥儿最是骄纵,之前打马蹴鞠出去游玩蛐蛐,哪样都没落下,根本不是认真读书的人,如今却跑来还说科举,怎么的,难不成他还想做官不成?”
“都这般年岁了,考什么科举,不如嫁了人安安分分的。”
“那定安伯也是,既是已经定了亲事,为何迟迟不结亲?莫不是眼馋这黎府风光,心底又嫌弃不愿娶黎府哥儿?”
“这你就是说胡话了,一看就是没见过,定安伯对黎府公子再好也不过了,鞍前马后的,陪着出街游玩,只是为何不成亲,我也不晓得。”
“听说黎府公子已经二十八九岁了——”
“又是胡说了,人家过了年才二十三岁。”
“都一样都一样,这般年岁还不成亲,老大哥儿的。”
“那就不是你我能操心的,反正黎府公子吃黎府的,又不是吃你的,急什么。”
民间是说什么的都有,不管是吵得、支持的、看热闹的、不屑的,反正该说不说,都盯着三月春的院试。
与黎照曦一届赴考的,那是暗搓搓火药味好胜心更强,非要盖了这位‘第一科举哥儿’风头,让天下人看看,读书科举功名,还是男子更强。
终于到了院试日。这届的科举,顾兆是半点手不沾。
这日天不亮,黎府几处院子就点了灯。黎大是半宿都没睡好,早之前还去郊外庙里给福宝求了福,如今穿了衣裳,问了时间,说:“福宝那儿亮了没?没亮先别惊动,让他多睡会,不着急还早。”
“老太爷放心,府里上下都吩咐过了。”
“兆儿和周周院子呢?”
“也点了灯。”
黎大点点头,知道这俩也同他一样睡不着,起了个大早。
时候差不多了,该出发了,不止是黎府出动,门前一排排的马车早早等着,定安伯府的、顺亲王府的、严家的、梁家的、郑家的、黄家的、陈家的、金家的……
来的都是各府的同黎照曦一辈的——还有表弟堂弟,大早到了黎府门外,也没敲门叨扰,就排着队在外头等候,等车马多了,下了马车一同闲聊两句,只是说的心不在焉,都等着里头的动静。
等黎府大门开了,马车备好了,出来人时,双方打了照面——小辈们上前作揖行礼的。
林康安最是心机,叫了岳父。
顾兆对此等小手段不放在眼中,都是他玩剩下的,不过小林这危机感有些过头了,在场的除了小黑、思源、历延绵外,都已经定亲成亲,孩子都有了。
不至于的。
昭州三杰那三位——陈十七、黄郎溪、陈庆恩,这三位就是福宝童年玩伴,是坚实的友谊。至于没成亲定亲的,那更不提了,小黑对外是小狼狗,可在黎照曦眼里,只有小狗二字了,虽说痞帅痞帅能唬人。
顾大人看在二哥的颜面上,用词修饰,没用‘贱嗖嗖’三字。
人到齐了出发去考院吧。
太平正街上的马车见过气派队伍壮大的,但没见过是几家合起来的,还都是京里有了名的门第,围观百姓瞧着热闹,问:“……怎么这么多家一道走啊?”
“今日可是院试日子,黎府公子要科举的。”
“就是第一个哥儿科举的黎照曦?”
“可不是嘛,还能有谁。”
于是一道瞧热闹,还有数车马人家的,百姓听得连连咋舌,这位小公子科举可不得了了,这么多人送。
到了考院门口。
苟贵也在,还有一顶素色再寻常不过的马车,不过看周围便衣侍卫,还有苟贵那警戒模样,就知道车马里坐着有谁了。
“福福哥哥!”小柿子先从马车里跳下来。
苟贵看的惊心胆颤的,“诶呦我的少爷哟——”
“伴伴我不会摔的,我可勇武了。”小柿子站在地上扬下巴,“对吧爹。”
“对对对,你随着我勇武,随你阿爹聪慧,这是你顾伯伯说的。”历无病意思有事找顾兆,从几天前就开始磨他,要出宫送福福哥哥科举,今日天不亮就起来站在寝殿门口喊父后。
要不是亲生的,历无病是想揍的。
容烨说:“你去吧,别耽误了福宝考试。”
帝后二人未下马车——真下马车,被认出来大动干戈的,很容易影响其他考生心态。黎照曦见帝后皇储,那是当亲人一般,叔叔阿叔弟弟的叫,可其他人不是,这才是考秀才,天子龙颜岂是寻常百姓可见的?
于是小柿子带着侍卫去送他福福哥哥去科举了。
“别紧张,别怕。”
“加油黎照曦。”
“福福哥哥,考试顺利。”
“福宝哥哥加油。”
……
黎照曦在亲人好友相送下,心中坚定自信的进了考院。
光武十年春,历史上第一位哥儿科举院试,十日之后,榜单出来,案首黎照曦,籍贯宁平府县西坪村人士。
黎照曦所答试卷也被张贴了出来,据称不服争辩的、落榜的考生见此卷,驻留许久,而后是心服口服的,也有负隅顽抗故意找茬贻笑大方的。
“你不用跟我嘴硬,黎照曦的试卷就在此,有本事你把你的文章贴出来,大家评断评断,我是服气了。”
“对,既是考试评判的就是文章,你口口声声提什么哥儿,你自诩君子,如今却输不起,恼羞成怒攻击黎照曦哥儿身份,可真是丢尽男子的脸。”
“不耻与你为伍。”
黎照曦成绩连同手抄试卷封存起来,顾兆写了信,让丰运送往滁州,他家师兄听到福宝成绩后,已经红了眼眶,听思源说好像喝多了醉了一场。
……老师师娘见此,应当也是高兴的。
信传过去,白茵缠绵病榻多年,见了信读了福宝做的文章,容光焕发精神起来,说了三声好,还让下人送上酒,要与孙沐饮酒庆祝。
夫妻二人喝着酒,只是喝到了最后便是哑声哭了起来。
翌日,白茵便去世了。
消息传到京中报丧,孙沐特意在信中交代,莫要打扰福宝今年秋闱,他们在天有灵,定是想看福宝继续科举考试的……
同年十月秋闱,院试案首黎照曦参加科举,再度得了案首,只等来年开春殿试,来择取名次,不过两次成绩下来,打的那些看笑话说嘴的人脸疼。
光武十一年春,黎府黎照曦连中三元,摘得了状元之位。同时半月之后,两件白事,一是滁州来信,孙沐去世。二是西坪村来信,顾阿奶去了。
顾兆初闻报丧信,没回过神来。
“怎么就走了?”
老师是去年深秋去的,不过临走前吩咐家中孩子,不让给京里报信,只待来年春黎照曦殿试完再报,还让把黎照曦卷子和成绩给他烧一份报信。
黎周周抱着相公轻轻拍了下,一晃多年,他见老师师娘时,师娘就身子骨不好,老师多是消瘦,当年回村时,阿奶虽是腿脚不便,但顿顿还要吃肉,胃口很好,村中多说阿奶长寿之相。
可仔细一想,回村时已经是十年前了。
最后一次见老师师娘也是五年前的事了。
顾阁老请旨回乡奔丧,圣上闻言,下了旨意封顾宁氏为太安人……
顾阿奶去世,在村中人看来是喜丧,活到了八十九岁,后半生享尽了福,不缺吃穿,子嗣孝顺,顾家几房皆是殷实,子孙还中了科举,顾家也算是有了底气,是高寿老人享福离去的。
死后还有皇帝老爷封的诰命,这在整个宁平府县,包括宛南州城,顾阿奶可是独一份的殊荣……
顾兆在村中守孝三个月,京中圣上派人来请,不过顾兆写了信表明迟一些回去,他们一家还要去一趟滁州。
黎大就在村中。
顾兆黎周周黎照曦,还有林康安四人去了滁州。
孙沐白茵合葬,埋在一起,早已封坟,坟上已经长了青青矮草,四人亲自动手修整,顾兆跪在坟前烧了纸钱上香,说了许多事情。
“师爷爷师奶奶,我考中状元了。”黎照曦低声说:“我想亲自来报信,我作画也有了增进,师奶奶您替福宝看看,看了您和师爷爷可不能笑话福宝的,福宝已经很棒了……”
顾兆在坟前站了许久,而后吐了一口浊气,牵着周周的手。
“周周,以后老了,找块喜欢的地儿,我们也埋在一起。”
“好。”
人生太久,功名利禄,生老病死,各种折磨,苦难、失意、悔恨、痛楚,回首半生,顾兆没想起来自己有什么磋磨苦难,记起来的都是幸福快乐有周周的记忆。
要是哪天死了,同周周躺在地下,也是一件幸事。
死亡新生轮回反复,自然规律,没什么可怕的。
顾兆和黎周周心意交替,无需言语,从滁州北上时,更为从容平静,也更为珍惜当下时间……
光武十二年春,黎照曦与林康安结亲,并未说嫁娶,京中贵族圈子议论纷纷,皆说不合规矩,可这黎府打破的规矩又何尝只有这个。
光武十三年夏,海上通商部第二次出发,这次船队有二百艘,带头出航的是昭海伯王坚。
同年,大历土地上大片播种着外来新奇的种子,百姓们没听过玉米、辣椒、西红柿是什么,只是衙门给免费发了,他们就去领,还有农事官教的,最初没人敢种太多,只想着半亩一亩地的先试试看。
外头的东西谁知道好坏呢。
光武十六年夏,因过去几年,朝中反复谏言光武帝选秀广纳后宫,这次的小朝会上,光武帝宣布退位,让位皇太子历天莳,彼时历天莳年十三岁。
圣意已决,退位前封阁老顾兆为一等辅政大臣,直到新帝成年。
此时顾阁老年五十二岁,历经康景、天顺、光武,如今辅佐永熠新帝,四朝老臣,权倾朝野,再无人可撼动其地位。
如今的赫赫权势,回首最初,一切开始在那次见面。
“我是来……”赔罪。
“来、来——周周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呀?”
开门见来人的黎周周,对上未来夫婿的双眼,熟悉的容貌,陌生的双眼,像是换了人一般,再听闻话当场愣住,脸羞窘的通红,也是自此认定了。
携手一生,白头到老,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