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三日。”
容烨望着床上毫无声息的十四说道。再等三日,若是还未醒,那就拼一把。
顾兆点点头,正经说:“不管历将军醒不醒来,或是最后刺穴位要是性命没了,他的生死跟你没关系。”
不必让容烨背负人命担责任。
容烨一言不发而后点点头。
之后的两日,顾兆听周周说,容烨在前偏院多留了些时间,不像之前,一天上下午去两次,每次过去坐着说话有个一小时左右,现在就守那儿了。顾兆听闻,倒是对容烨改观了不少。
“是个面冷心热的人。”顾兆道。
黎周周也点头。
殊不知,容烨只是物伤其类,并不是什么软心肠善心肠的人。他看着床上的历无病,就想到了他自己。
外人看都是皇权富贵的人物,十四是皇子,本该天潢贵胄,却在后宫谁都能踩一脚,编排几句,那次六皇子借口教弟弟骑射,屡屡将十四摔下来……
最后八皇子对着开口的容烨说:“你替他求情还搬出我母后的名头,就是摔摔打打的,六哥也没想要他性命,要你多嘴。”
“真是烦人。”
八皇子嘟嘟囔囔的就带人走了。容烨是学识好,人聪颖,从未挨过手心板,但他作为八皇子伴读,屡屡将八皇子比下去,八皇子看在皇后面子上让一让,只是时日久了心里难免不服气,对于一干的伴读,八皇子更喜欢舅家孩子。
容烨姓容,贤妃虽投靠了皇后,可到底还隔着一层。
那次容烨里外不是人——那时候他年岁不大,人也几分傲气,替十四说话求情觉得自己已经多番委婉劝诫这位六皇子表哥,实际上能如何。
六皇子后来在贤妃跟前还念叨过这个表弟攀高枝,瞧不上他们这处,跟着皇后和八弟倒是亲近。
贤妃后来心里生了间隙,对着这位侄子也冷淡了几分。
容烨被叫过去听训了一盏茶功夫,后来遇到了六皇子,六皇子见他瞥了眼得意走了,此事,容烨以为就此作罢,没想到之后还没完,学宫中太监宫女嚼舌根编排起十四了。
圣上这么些皇子,起的名个个都有学识,你猜为何只有十四皇子是这么个名字?
听说啊这名字不是圣上取的,是仪妃娘娘取的。
无病无灾,那挺好的。
什么好,听说才生下来,仪妃娘娘嘴里念无命。
呀?!
历无命?当娘的这般狠心,才生下来起这么个名字?
我也是听来的,后来嬷嬷念叨说不成这名字晦气,才有了无病,不然你以为呢。
那可真是当娘的都嫌了。
容烨听得真切,也是那次后,才知道,宫里无宠的管你什么位置,平日里眉眼低顺唯唯诺诺的宫女太监也敢背后骂主子两句。
若是圣上真的宠爱仪妃娘娘,为何其他皇子的姓名都是圣上亲自拟定字,唯独仪妃娘娘生下的,随便让仪妃起了这么个不像皇家的名字,倒像是小名。
“……你的父皇兄长弟弟嫌弃欺辱你,因为你是南夷人,而你的南夷亲人——”容烨看着十四满身的伤露出讥讽笑来,“怕是也没把你当自己人,他们都嫌你、怀疑你,你既不是南夷人,也不是大历人,而我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哥儿。”
“我们是谁呢。”
“或许死了也好,死了就不会想这么多,可我还是心底不甘,到底还是不甘。周周说,没能力做到的那就不必去想,图添烦恼,都是过日子,一天天就过去了,可我心里还有化不开的气,因为我是哥儿身份,所以我的学识才华,曾经父母的疼爱,全都化为乌有……”
容烨低低沉沉的声音回荡在床边,丝毫没注意到,床上毫无声息快死的十四手指动了动。
“见到你,回想起曾经在宫里还是男儿的自己,那时候我心里澄清,后来为了证明自己,不像了。”
容烨见十四才惊觉过去少年的自己是何等样子。
这一日,十四还是没醒来没动静,直到第二天下午,容烨没在,是周管家儿子小周伺候的,正给床上人喂药,这得掰开了嘴灌,几乎是一碗药能灌一半撒一半,但也没办法的事。
结果这次喂药流出浪费的少了。
小周狐疑,不知道是真喂进去了,还是他感觉错了,跟旁边小厮说:“另一碗给我。”
要喝一碗,撒一半,这不得一次煎两碗药,等喝完了药还要喂参汤。
小厮忙递药碗过去,结果这次的药还没掰嘴灌,小周的手先一晃,药碗没端平,顿时撒了不少出去,小周骂道:“怎么做事的,这端药都端不稳——”
不是,药碗在他手里的。小周反应过来,才看到抓他手腕的不是小厮,而是这床上的病人,这醒了?!
“醒了,快去叫大夫。”
“通知大人老板。”
“诶呦真的醒了!”
前院下人都动了起来,各自去传话了。容烨往前院走,见眼熟的小厮急忙忙飞奔到后院来,不由问:“前院出什么事了?”
是不是人没了。
“不是,容老师,人醒了。”小厮快快道,还急着去给大人传话。
容烨站在原地愣了许久,犹豫一二,还是往前院去了。而黎周周和顾兆听到消息说人醒了,当即是手里活丢一旁,往前院去了。
“不是醒了吗?”顾兆一看人还是躺着睡着的啊。
下人说:“大人,刚才真的醒了,不信您问容老师,容老师还跟人说话了。”
黎周周看向房间里,离着床远在角落的容烨。
“是醒了。”容烨点头,回想着刚才他到了房间,床上的十四跟他对视,而后想说什么话,挣扎着要起来,而后身体不支又给倒下来了。
倒下前,好像说了什么。
别死。
容烨心想,他别死什么,要别死的也该是十四。他活着呢。
知道人醒来了就成。顾兆没多留意容四神色,听了话,就问小田如今怎么样,小田说脉象比之前跳动了,虽是忽紧忽慢的,之后要看,再添一味药……
顾兆点头让小田去办。
这脉象有波动总比死气沉沉摸不来强吧?
之后几日,十四每天都能醒来几次,一次比一次时间久,不过精力不济,醒来看一会房间喝了药就睡了过去。顾兆则接到了鄚州的信,他拿着信往前院去了一趟,说:“历将军,你现如今醒了,是去军营大帐内养身体,还是先暂时留在我家?”
那总归要公事公办的。
“不瞒你,你被南夷擒获后,南夷与大历谈换人条件,前些日子圣上拒了——”
“我听到了。”历无病哑着声道。
顾兆:……他什么时候讲——哦哦之前好像说过。原来真的能听到!
“王将军现如今接管忻州驻军,刚接到来报,南夷和蕃国连起来围攻大历,如今战况吃紧,我不能留在府中——你如今醒了,是再休养几日等身体能动了,军方派人来接你,还是你随我一起去?”
顾兆问问当事人。他想着还是前者,以历无命现如今的状况,现在跟他走那就是不要命了,还是他先上报,等军指挥所那边下消息接人。
谁知道,容烨说:“顾大人能否先瞒着不报?”
顾兆:……
这不是大事——自从天顺帝发了【南夷想拿城池换人就是吃屁】十分坚决还不好听的消息后,整个南郡,包括军指挥所那边的态度就是把十四皇子当个死人看,既然是死人,那就是说两句之后就漠不关心在乎了。
谁会把精力放在死人身上?
所以瞒着也没什么,而且忻州那边王将军接管,历无病现在状况也不能上马打仗,真可有可无了。
不过顾兆没答应,而是看历无病。论官阶,他比历无病高,但要是以时下阶级论,他得给皇子行礼——好在大历官员除了帝后,无须向皇子等下跪。
顾大人这会想起来,自从历无病醒来后,他好像真的没咋行过礼?
于是这会补上,作揖行礼。
顾兆:“历将军怎么说?”
“听他的。”历无病看向顾兆,“多谢顾大人一家相救,不必向我行礼了。”
顾兆:也就是刚想起来。
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又说了两句客气话——让历无病好好休息养身体,再看看容烨和历无病,抬脚出去了。
这俩真没私交?他咋觉得怪怪的。
但这些小事顾兆很快抛之脑后,他要回鄚州了,有的是事忙,一边跟周周交代事,既然要瞒着,那就别叫历将军了,对外随便拟个身份,就当寻常借住的亲戚——
“其实这样也好。要是捅破了身份,咱家里还得供着。”别管十四这位皇子受不受宠,他家周周不是看人下菜的人,时下规矩摆在这,皇子你不得小心伺候照顾了?
所以瞒着身份挺好的。
顾兆在昭州久了,别的不提,已经多年没向人下过跪,如今也不想周周爹孩子跟这个小子弯腰奉承,所以就平常心吧。
等人养好了伤,总不可能一直赖在他们家里。
黎周周答应下来,给相公收拾好了行礼,只是有些担心,说:“小孟出去一月多了,人到现在没回来,我有些担心。”
“这孩子老是惦记着报恩回馈,他和霖哥儿成了亲,公事要紧外,也要顾着霖哥儿,寻常护卫可以交给下面人,他放一放,让人去找找。”
“嗯。”
两人原想着,小孟留在播林安南那边是因为想‘报恩’,这孩子自尊强,因为俩人收了义子,还给他和霖哥儿婚事办的热闹,所以现在干活是加倍努力的干。
殊不知,孟见云留在那边许久没回来,还真不是寻常维护护卫队。
孟见云带着护卫队杀了南夷人。这是孟见云第一次见血的杀人,把护卫队当兵使,而他就是带领吩咐的小将。起因自然是十四。
前脚刚送走,孟见云不敢掉以轻心,南夷人下手那么狠,这么折磨那个人,谁知道是探子还是南夷逃走重要的人,怕南夷人来找,到时候摸到村子——
后来真的警戒蹲到了下来找的南夷人。
孟见云带着村民将人围了,这些南夷士兵手里有武器,乍见村民并没放在心上,护卫队见带武器的南夷兵也害怕,心生胆怯想退想逃,他们本来就是种庄稼的百姓,又不是兵,没杀过人,如何能不怕。
可有人带了头,南夷人倒下了,好像也没什么怕的。
“你们退了跑了,你们家里人呢?父母妻儿呢。”孟见云问。
这下子护卫队的男子血气给激起来了,握紧了手里的武器,跟着城里来的大人一起打。
其实这南夷兵不多,十来人罢了。
后来孟见云又留了些许日子,加强训练护卫队,要去安南那边时,村民害怕南夷派兵来替这些人报仇,孟见云就说你们这里有优势,山崖峭壁,护卫队警戒,不可能大部队下来打一个村子。
他留了十来人了都没动静,那些被杀的南夷兵都是瘦弱无能,不像是精悍的兵,那些权贵怎么会为命比草贱的人报仇?
之后孟见云去了安南一段时间,拉着护卫队锻炼防御能力,南夷地方小人口也小,见蕃国、茴国都对大历动手,唯恐落下分不到一杯羹,可真让南夷打下大历不可能的。
南夷和蕃国合谋,兵都集中到了忻州、戎州那边。
安南平平安安的。
而昭州去找孟见云也扑了空,转头去了安南,终于找到了,孟见云还以为大人有事吩咐,起料接到了老板的书信,本来严肃的神色,看到信纸封皮怔愣住了。
家书。
信中寥寥数语,都是关心之语,让他注意安全,早早回来。后面还有一张,字迹端正略带几分秀气,是李霖的字。
【家里一切都好,你要注意安全。】
就这一句,并未催促孟见云回家,也没说思念之意,可孟见云却感受到了,李霖不说这些,只是不想他为难。
他知道,李霖知道他的心思。
后来办完了公事,孟见云便返回昭州了。回去先见了老板,黎周周见人平安回来,也没受伤,这才安心,说:“快回去看看,霖哥儿见到你回来指不定要高兴哭了。”
孟见云听到‘霖哥儿’名字,眼底也柔和带着少年人的羞涩,辞别了老板,快快去了他和李霖的院子,路上脚步都快了。
送走了李妈妈,前几日车马回来了,同时跟来的还有李木的爹,连着李木同他爹的卖身契,全都到了霖哥儿手里,霖哥儿给父子俩还了身份,本来想着等李木学业成了,到时候接了李木爹过来。
小院打理的好,宁静雅致,还养了许多的花,李木爹来了后拘束了半天,就忙活起了小院的粗活,什么脏活粗活都是他干。
靠墙一溜土才翻过,就是李木爹干的。
霖哥儿想再种些别的,正听下人说种什么好。
“大夫人,种石榴树怎么样?多子。”枇杷说。
霖哥儿脸红了,然后点了头说那就种石榴树,他说完了不见动静,一扭头就看到枇杷几个都退下一边守着,院子门口的孟见云了。
顿时就傻愣在原地了,像是不敢想一般,真的回来了。
许久才眼眶微红,说一句‘回来了’都声音带着娇气和哽咽。孟见云几步上前,望着李霖红的眼,有些举手无措,而后郑重的握着李霖的双手。
“回来了。”
小别胜新婚,院子里下人都退到了一旁,小两口进了屋,一路上手都没散开,进屋坐下了,两人除了手粘着,那都是坐的板正规矩。
“我没事,你别哭,让你担心我了。”
“我红眼睛是想你的,没掉眼泪,你不许污蔑我,我知道你偷偷说我小哭包我都听见了。”
孟见云就笑,“原来你听见了。”
霖哥儿也笑,软软的嗯了声,“你这么说我,还挺好听的。”他当初听见,知道孟见云不是拿着个恶意笑话他,语气不一样。
他就知道孟见云和他一样心思。
孟见云看向李霖,说:“我想去打仗,我亏欠了黎家,想报恩还债,大人为忻州战事担忧,我想替他分忧。”
“你还是想替我挣一份功劳,是不是?不想我跟着你委屈。”霖哥儿其实看懂了,孟见云想要去打仗,字字句句不提为了他,就是不想他难受内疚。
孟见云沉默,他不想骗李霖。
替大人分忧是真,想给李霖体面也是真。
“你是最好的花,该的。”
为他弃了家里给安排的生活,没有他一言半字的许诺,就敢跑了出来,现在一切一切都是大人老板给的,孟见云也想给李霖光耀。
“你说我是地上的花,其实孟见云你是天上的云,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只有一条,你能不能回来,花就在地里长着,好好的等你回来看看。”
孟见云郑重的点头,“好。”
……
鄚州。
顾兆紧紧皱着眉头,因为顶头上司说了,要征兵。也不是南郡这边主意,军指挥所下了令,还有天顺帝的命令,就征兵,自愿的给发钱。
“……这仗打了两年多了,先前咱们这儿还好,你没听京里使者说,上头的丰州才惨,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早开始强征兵了,咱们这儿还不急,给钱呢。”
“戎州那边早早拉了队伍,现如今到了鄚州,忻州也不会漏,还有昭州——”布政使看向顾兆,“顾大人常回昭州,这事就顾大人办吧。”
顾兆问征多少。
布政使将信函递过去,顾兆一看,五千人。昭州五千人,忻州、戎州、鄚州,还有隔壁的布政司几个州城——
如此算下来,差不多也有三五万人数。
至于征兵给的粮饷,每人一月三百文一石粗粮,至于能不能发到手——
顾兆只能应是,之后在鄚州就是一些文件公函的书面工作,多是扯皮奉承还有告他状的,是军指挥所那边的四品武将,说他慢待了处事不公如何。
“他妈的放屁,不让他招妓就是慢待!”顾兆本来就心情不好,看到递到他眼前的告状书,脏话先来了句。
屋里忠排行的几位,顿时不敢吱声,从未见过大人说脏话。不过一听,才想到原委,也在心里大骂姓王的,这些狗官,都打仗杀敌了,还忘不了裤腰带上的事,真是可恨。
若是那姓王的将军私德有亏,好色,但个人能力特别强悍,打几场胜仗,顾兆就是给低个头又能如何?可姓王的接手后,就忻州几处三五千人的仗,还能败。
七八千打三五千,七八千死的死伤的伤,几次下来现在征兵往忻州调——昭州离忻州近,鄚州的兵往戎州送。
顾兆能不骂娘。
骂完了咬咬牙把公文处理了,而后写了信让忠六先一步送回昭州,让梁大人去办,他则没走留下来去跟京里使者见一见,套套近乎,有时候人际关系还是很重要的。
昭州,黎府。
王坚和苏石毅带队出货去了。
黎周周知道要征兵的事,只是没想到小孟会亲自过来跟他说要去打仗,这——黎周周当即是皱着眉,不知道该如何说,便说等顾大人回来你同他说。
“小孟要去打仗你知不知道?”黎周周私下问霖哥儿,想让霖哥儿劝一劝,这战场上不是玩闹的,会要人性命。
谁知霖哥儿点头说他知道。
“孟见云想去,他就去,我守着他。”
黎周周听了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爹是不是我做的不好?但我不想成了孟见云绊脚的。”
“跟这个没关系,我私心里自然不想自家的孩子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想让你劝劝小孟,以前干活辛苦归辛苦,可总归性命无忧,听完你说的让我想到了自己,没什么对错好不好,你们决定了那就——”
黎周周本来说那就做,愣是改口:“等顾大人回来再说,也好安排。”
霖哥儿就跟年轻时的他一样,要是相公那时候说干什么,他也支持。黎周周后来跟容烨聊起来,不由叹气,“做了长辈牵挂的多,能理解是一回事,担心也是担心。”
“他去了心里高兴。”容烨这般说。
这义子重情义,而不是亲生血缘,周周却担心至此,难怪黎府下人个个忠心耿耿,看着散漫些没京里大门户规矩重,却忠心不二最为难得。
黎周周同顾大人值得。
“他要是想当兵历练,我替他问问历——”容烨本说历无病大名,见还有下人在,便又改了口,成了对外宣称的身份,“问问我表弟。”
“成,让小孟听听,想的跟真的干不同。”
没准听完了就怕了不敢了,这杀人可不是杀鸡。